震撼來自底層色彩 絢爛在于兩性和諧——虹影《饑餓的女兒》解讀

□張厚萍（鄭州師范高等?？茖W校， 鄭州 450044）

1997年，旅英女作家虹影的長篇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獲中國臺灣聯(lián)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虹影的名字開始為國內(nèi)的讀者所知曉，而虹影進入國內(nèi)文學評論界的視野，則是因為其長篇小說《K》被小說原型的親屬所控告而造成文學評論界一片嘩然使然。由于她的私生女身份、離經(jīng)叛道的言行、自暴家丑的內(nèi)容、“書寫邊緣人的愛與痛”以及獨樹一幟的女性立場，她的作品一方面暢銷英、瑞、德、以、法、意及中國的臺灣和香港等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另一方面又被《南方周末》、新浪網(wǎng)等評為2002、2003年中國最受爭議的作家，并且《饑餓的女兒》于2005年獲意大利“羅馬文學獎”。虹影，一直以來備受爭議，事實上最受爭議也是一種魅力，這種魅力來自于底層色彩敘事產(chǎn)生的強烈震撼和兩性和諧創(chuàng)造的絢爛。

一、震撼來自底層色彩

如果說方方的《風景》以俯瞰的視角觀照生活的態(tài)度,透視的是作者指點人生、評價人生的精英立場，那么虹影在《饑餓的女兒》中則以貧民的視角回顧自己成長的歷程,對城市底層貧民“如塵埃般的生，似螻蟻般的活”做了全景似的掃描，還原了人生的本真，而對底層人本真的還原產(chǎn)生了極強的震撼力。

首先饑餓是宗教。每個人為了吃而苦苦掙扎。母親為了全家人能幸存下來，靠賣體力活謀生,每天和男人一樣吼著號子挑沙抬磚。為了孩子們不致挨餓忍受各種屈辱，甚至失身于人。當水手的父親則只能靠勒緊褲帶省下自己的口糧貼補家用,終因饑餓、眼疾跌落水中，差點兒丟了性命。三哥甚至冒著生命危險跳進冰冷的長江中撈取爛葉瓜皮,孩子們挖野菜、偷菜根,甚至冒坐牢的危險偷糧食，一家人在艱難的困境中茍延殘喘。“因為饑餓,哥哥姐姐們對六六的到來冷漠有加,惡語相向;也因為饑餓,這個家缺乏家庭應(yīng)有的親情、理解、關(guān)愛、交流,導致六六只能懷著一顆饑渴的心靈,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歷史老師對她的變態(tài)的‘愛’,并最終失身于他”。虹影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饑餓的真實狀態(tài)，饑餓狀態(tài)震撼人心。

其次，居住環(huán)境的惡劣?！娥囸I的女兒》是虹影的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作者將真實的生活融入故事，營造了故事的真實藝術(shù)。用作者自己的話說：“我就是饑餓的女兒”，“我就是六六，這是一本100%真實的小說，沿著書中描述的地址，彈子石野貓溪6號院子，你會找到我的家，現(xiàn)在我的母親就住在這個地址翻修的新房里。”作品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重慶，嘉陵江在這里匯入長江。江北兩江的匯合處是朝門碼頭，由此拾級而上兩江環(huán)抱的半島就是繁華的重慶市區(qū)，各式樓房依山而建，高低錯落。作者這樣描繪她所生活的南岸坡道街區(qū)：

南岸的山坡上，滿滿地擁擠著簡易木穿斗結(jié)構(gòu)的小板房，草蓋席油毛氈和瓦楞石棉板搭的偏偏房，朽爛發(fā)黑，全部鬼鬼祟祟、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走進去就暗糊糊見不著來路，這里擠著上百萬依然在干苦力勞動的人。整個漫長的南岸地區(qū)，幾乎沒有任何排水和排污設(shè)施：污水依著行街邊的小水溝，順山坡往下流。垃圾隨便亂倒，堆積在路邊，等著大雨沖進長江，或是在炎熱中腐爛成泥。

貧民窟一樣的南岸街區(qū)，居住擁擠、垃圾遍地、污水橫流。六六和住在這里人們一樣會在大清早排著隊去等候如廁，她常聽到女人們?yōu)楣矎N房的電燈不關(guān)而大聲叫罵，目睹男人們隨意地隨地小便，大家可以在夏日的傍晚到院外的空壩和石階上擺龍門陣。周末六六還會和四姐在天麻麻亮就去肉店為割半斤肉排隊。這是一個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的年代，站在自家門前的巖石，六六看到長江對岸的重慶中心城區(qū)紅旗飄揚，聽到高音喇叭里傳出響亮歡快的政治歌曲。當城區(qū)兩派武斗時，還可看到北岸的一派和江上炮艇上一派的激烈交火。那是一個政治激情高漲的年代，人們似乎忘記了饑餓，除了政治的熱情，作為人的其他正常情感要么被忽視，要么被鄙視。

第三，人性的扭曲。《突出重圍》的作者柳建偉認為此書是“一個另類寫作者重歸古典之后,筆下綻放出的平常性的,平民性的,堅實而周正的,帶有永恒觀賞性的風景”。在這一古典的風景中,作者告訴我們,饑餓之置人死地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饑餓使熬過饑餓存活下來的人們?nèi)烁裨馊?身心受損,人性扭曲變形,并導致整個民族都被烙上“饑餓”的后遺癥,造成整整一代人的失語與麻木?！叭松约耙话銊游锏膬纱蠡緵_動是食與性,或食與色,或飲食與男女,或饑餓與戀愛?！鳖愃频挠^點其實很早以前孔子在《禮記·禮運》中講到過。但生活在這樣一個激烈動蕩的時代，糧食的匱乏，饑餓的感覺時常困擾著六六。最讓她刻骨銘心的還有因私生女的身份飽受家人冷眼、怨恨、周圍鄰居的嘲罵以及同學的欺辱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的孤獨苦悶，“連班里最蔫的同學都不愿搭理她，認為不值當。為了引起老師的注意，故意違反課堂紀律而多次走進老師的辦公室。她多么希望有一個父親能溫和地愛撫她，保護她。但六六渴望父愛卻不可得，18歲的她像飛蛾撲燈一樣義無反顧的撲進了歷史老師的懷抱。食物的缺乏、心靈的無所依、性的渴望，三重饑餓締造了六六——一個饑餓的18歲少女。

其實，作為最普通的勞苦大眾，當時人們所忍受的不僅是因糧食匱乏而導致肚子的饑餓，還有因靈魂無所依靠而導致精神的饑餓，更有女人內(nèi)心孤獨苦悶引發(fā)的性饑餓。母親為對抗父母的包辦婚姻而離家出走，結(jié)了兩次婚，愛過三個男人，可這三個男人帶給她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苦難；大姐曾是下鄉(xiāng)知青，她總在盲目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愛情，結(jié)果卻不斷地離婚，又不斷地結(jié)婚；四姐為了愛情不惜以死相要挾，結(jié)果還是一場空。虹影筆下的這些故事都涂抹上了生活底層最普通的色彩，沒有轟轟烈烈，也不會驚天動地?！娥囸I的女兒》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更是底層的民間敘事。作者所直接關(guān)注的是尋常百姓的生活情態(tài)，只不過底層的貧民生活狀貌有著其特殊的時代背景。也正是這特殊的時代映照，才使得作品的底層敘事更具震撼力。

虹影把饑餓年代底層老百姓的苦難、居住環(huán)境的惡劣、人性的扭曲寫得那么的觸目驚心，那么令人不寒而栗，而作品中竟然沒有激昂的抨擊，也沒有悲憤的控訴，足見作者駕馭文字能力和藝術(shù)上的舉重若輕。生活本身遠比文學更加豐富、真實和難以置信，作者只需將真實生活進行藝術(shù)的加工，她緊緊抓住少女18年的成長經(jīng)歷，把她放在一個特殊的社會歷史大背景下，一個特殊而又普通的多子的貧苦家庭中，讓讀者在作者原生態(tài)的敘述中體味底層老百姓生存的艱辛，感悟人性的缺失，六六是饑餓時代的，是民族的，是家庭的，更是她個人的。如果說經(jīng)過“五四”革命和新文化運動以及新中國的成立，婦女逐漸從封建的枷鎖下解放出來，由奴隸而成為一個站立的人。那么，她也只是和男人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是空前的和男人享有無差別社會政治地位的平等。這有毛澤東的詩詞為證：“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痹凇拔母铩敝信说倪@一形象尤其得以加強。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抹去了女性之為女人的性別特征，隨之也就抹去了女人之為女人生理感受和生理的需求。加上自然的災(zāi)害，又給女人一重苦難，是物質(zhì)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苦難。這種苦難能給人悠長的回味，還有那綿綿不息的心靈震撼。

二、絢爛在于兩性和諧

我的確感覺到中國女作家們的女性主義體驗，存在著對社會性男性霸權(quán)的一些幻想，滿足于所謂女性天地，什么風花雪月，金枝玉葉，酒吧舞廳，非常狹窄。我主張完全打破女性的自我囚禁。

——虹影

中國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夫權(quán)文化，使女子常常處于被統(tǒng)治受支配的地位。“五四”新文化運動曾讓女性覺醒，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有所改觀，但還遠未實現(xiàn)男女的真正平等。

在臺灣，女性主義話題受到關(guān)注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事情，李昂是臺灣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頗受爭議的女性作家，原因有二，其一她從女性立場對抗男權(quán)、男權(quán)社會及男權(quán)統(tǒng)治，其二她的作品總大膽地描寫性愛。李昂的《殺夫》是公認的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代表，作品寫女主人公林市因不堪忍受丈夫陳江水的性虐待，在恍惚中持刀殺死丈夫陳江水。揭示男權(quán)社會女子沒有生存的自主權(quán)，常處于被虐待被蹂躪境地。李昂的作品中女性主義大多體現(xiàn)在對男權(quán)及男權(quán)社會的揭露與控訴。

相對于臺灣，大陸當代的女性主義問題重新被提起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情。女性主義作家公認的有林白、陳染、張欣等，王安憶雖然也有女性主義作品如《桃之夭夭》、“三戀”等，但她本人不承認自己是女性主義作家。

那么就陳染、林白等人的作品也多是女性的自我展示，從《一個人的戰(zhàn)爭》到《私人生活》大都以女性獨特的審美視角寫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獨特心理感受?！白髌防镏苯拥貙懗隽伺愿泄俚膼?，刻畫出女性對肉體的感受與迷戀，營造出了至為熱烈而坦蕩的個人經(jīng)驗世界?！彼粩嗟叵蚺孕睦砀钐庨_掘，作品以女性獨特的心理感受來對抗男性世界。到了當下又有了衛(wèi)慧、棉棉等人身體寫作。

虹影作為備受爭議的中國當代女作家，她敢愛也敢恨，要愛也要性。上世紀80年代寫詩的虹影曾是問題少女，因為私生女的身份與家庭和親人可怕的隔膜，帶著詩歌和生父攢給她的微薄盤纏，在放浪形骸的外表下尋求真愛。她北上南下，與流浪的詩人、作家、畫家們“扎堆兒”。她體味著外面世界帶來的每一次奇跡、邂逅、巧合和驚喜，宛如一頭小鹿不知深淺地涉足于前衛(wèi)、先鋒的領(lǐng)地。她不想走每個女人都得走的路。她一次次把酒當成白開水喝，將一桌男士喝到桌下去。當人們驚呼衛(wèi)慧棉棉的前衛(wèi)時，虹影其實已早早地走在了前面。虹影在她的作品中大膽追求性愛，她用自己的行動把女性主義解讀到極致。在與歷史老師唯一的一次性愛時，她曾這樣描述：

陽光透過竹葉灑在我赤裸的身體上，光點斑斑駁駁，我覺得自己像一頭小母豹那么暢快地躍動馳騁，光點連成一條條焰火纏裹著我和他。窗外長江浩浩渺渺，對岸的城市就像海市蜃樓，窗下是陡峭的巖石，巖石底是一個樹陰遮擋的空壩子，幾個小女孩在跳橡皮繩，邊跳邊唱：“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開花二十一?！卑橹宕嗟男β?，從低處傳來，江上那種小輪船駛向碼頭在發(fā)出歡叫。那個時候，我是第一次明白江上的船，為什么要這個停了那個便接上地鳴叫。所有窗外的聲響，像是配合唱機上轉(zhuǎn)悠的音樂。

在這一段如詩如畫、酣暢淋漓的性愛描寫中，性和愛的完美結(jié)合綻放出絢爛的色彩。正如虹影自己所說，書中的這些女子，都有著她的影子，并承載了她的女性夢想和女性主義立場。

在《饑餓的女兒》中母親也曾風華絕代，逃婚離開家鄉(xiāng)，做過袍哥頭子的女人，后來又嫁了做船員的父親。大饑荒時期，母親34歲，生活的艱難使她和一個比她小十歲的男人相互溫存慰藉，產(chǎn)生愛情，并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六六。這件事雖然給她帶來了一輩子的屈辱和不幸，但她從來沒有后悔，因為這是他們靈與肉的結(jié)合，是她苦苦追求的真愛，是她珍藏在內(nèi)心最美好的回憶。書中曾寫道：

“那正是大饑荒時期，”母親談?wù)撨@個男人時，好像換了一個人，很陌生，平常一貫粗聲兇氣的聲音變得異常輕緩，哪怕激動地為自己辯護時也沒有高一聲。“你不可能懂，在世人面前，那是最丟臉的事！所以我不肯告訴你。1961年，我真不曉得全家哪個活下去。是他支撐了我，他就像老天爺派來的，你不曉得，他救了我們?nèi)?，你不曉得他有多好?！?/p>

由此可以看出，虹影透過《饑餓的女兒》這一自傳式作品，向讀者展示她的女性主義觀，女性主義不是對男人的控訴，反對男權(quán)而非反對男性（男人）。不管是心理的展示也好還是身體的寫作也罷，其目的都是在尋求與男權(quán)或男性的對抗。對抗并非女性主義最終目的，兩性的和諧才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絢爛前景。人類社會，歸根結(jié)底是男人和女人的社會。我們反對男權(quán)的目的不是確立女權(quán)，反對男權(quán)和提倡女權(quán)其終極目的是殊途同歸——最終達到真正的男女平等。男人和女人和諧相處共筑美好生活，才是女性主義的根本目的之所在。虹影是叛逆的，她敢愛，也敢恨，她以自己的行動對抗男權(quán)文化以及男權(quán)思想。虹影也是美麗的，她要愛，也要性，在兩性的和諧相處中展示自己的絢爛。

[1]紅塵:《虹影：是你教會我成為最壞的女人》，2002年1月17日，中華讀書網(wǎng)。

[2] 虹影：《饑餓是我的胎教，苦難是我的啟蒙》，2000年11月22日，中華讀書網(wǎng)。

[3] 鄭林晚：《虹影：永遠饑餓的女兒》，2000年9月24日，中華讀書網(wǎng)。

[4]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版，第352頁。

[5] 虹影小說、作品全集在線閱讀，冠華居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