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健
(蘇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 公共教學部,江蘇 蘇州 215104)
作為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百年孤獨》以一個虛構的家族濃縮了拉丁美洲近百年的民族史、文化史和心靈史。作者馬爾克斯通過將現(xiàn)實與幻想、歷史與神話、直指與隱喻、寫實與夸張、嚴肅與諷刺熔為一爐,將印第安傳統(tǒng)、東方神話、《圣經(jīng)》故事與歐美現(xiàn)代派的夸張、荒誕、象征手法等技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亦真亦幻地建構了一個神話的現(xiàn)實世界和當代的象征寓言。然而,在《百年孤獨》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背后,在古老的拉美文化心理與真實歷史的背后還潛藏了一個以《圣經(jīng)》為原型的象征體系,即原型性主題與原型性敘述。通過“孤獨”主題和《圣經(jīng)》原型,馬爾克斯將拉美百年的封閉、孤獨、絕望上升為了對普泛的“人的存在的思孝”。
“孤獨”是解讀《百年孤獨》的關鍵詞。馬爾克斯用“孤獨”來詮釋一個虛構的家族及其所在的村鎮(zhèn)的生存狀態(tài),通過布恩迪亞一家七代的孤獨處境,隱喻了拉美民族近百年來的一段生存史,傳達了他對拉美民族深層精神與心理的開掘與把握,從而啟示人們應對歷史現(xiàn)狀加以思考,接受歷史訓戒,以便能真正徹底擺脫孤獨落后。這是孤獨的第一個層面,是其社會學與心理學層面。
作為一個描述心理的詞,“孤獨”在現(xiàn)代西方社會中被賦予了哲學的內(nèi)涵。在存在主義哲學思潮中,它是一個核心概念,用來指涉整個人類一種永恒的處境。作為一位具有強烈現(xiàn)代意識的作家,馬爾克斯是站在現(xiàn)代人的高度去審視拉美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孤獨”在《百年孤獨》中不僅僅承擔了一個民族、一個大洲的滄桑與命運。綜觀全書,孤獨不為具體事件所限定,也不是個別人物在某時某地的暫時的心理狀況。無論戰(zhàn)爭與和平、男人與女人、愛與非愛,還是興盛或衰頹,孤獨隨時隨地伴著人們。這個原屬于個體的精神狀態(tài),在此超越了個人和時空,上升到了一個形而上的層面。這個升華過程,是由隱藏在拉美文化表象之后的《圣經(jīng)》原型體系來完成的。
《百年孤獨》可以說是一部以《創(chuàng)世紀》開始、以《啟示錄》結束的拉丁美洲的《圣經(jīng)》。西班牙移民的后代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和表妹烏蘇拉結婚后因擔心“豬尾巴孩子”的出生(禁忌)不同房而遭到了鄰居的嘲笑。布恩迪亞在盛怒中殺死了鄰居。此后,布恩迪亞一家一直受到鬼魂的侵擾。為了躲避鬼魂,他們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人類的始祖亞當與夏娃因為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長途跋涉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建起了小鎮(zhèn)馬孔多。馬孔多逐步發(fā)展,布恩迪亞家族也人丁興旺(失去了樂園的人類始祖在繁殖生衍后代中,開始艱難地尋求自己的樂園。而這一找尋過程中始終無法擺脫因違背上帝的意愿而產(chǎn)生的原罪意識)。在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種植園和殖民勢力的入侵之后,布恩迪亞家族由盛及衰,在一場四年零六個月的大雨之后,馬孔多只留下了荒涼和頹敗。此時第六代奧雷連諾·布恩迪亞由于和姑媽阿瑪蘭塔·烏蘇拉近親亂倫而生出一個長著豬尾巴的女孩,在一群螞蟻吞噬這個女孩的過程中,一陣颶風將馬孔多吹得無影無蹤(上帝用洪水毀滅了充滿暴力和腐敗的人間)。命中注定百年孤獨的家族,永遠在地球上消失了。正是《圣經(jīng)》原型性主題和天啟示終局結構使《百年孤獨》超越了拉美民族精神從而凝結了全人類的心理情感?!妒ソ?jīng)》故事式的關于家族起源、原罪、繁衍生殖以至末日來臨的循環(huán)圖式,使孤獨成為整個人類生存處境的隱喻。
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自從人類的始祖被逐出伊甸園后,人類始終處于一種尋找精神家園的歷程中,由原罪意識所帶來的焦慮感與孤獨感一直伴隨著人類。進入20世紀以來,物質的泛濫和科學的成就導致了西方幾千年來的理性王國的解體。上帝死了,舊的文化價值體系崩潰了,而新的文化價值體系卻沒有成型。一個失去了上帝的世界是人為所欲為的時代,一個失去了理性制約的時代是非理性的時代。人們無法為人的存在找到一種寄托,“我感到孤獨”──荒誕戲劇《等待戈多》中弗拉基米爾的一句臺詞,反映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世界的一種普遍心理,人們陷入了一個由自己創(chuàng)造的陌生世界,理性也失去了依托。馬爾克斯運用《圣經(jīng)》原型建構起小說的主體框架,在功能上,以象征的方式指示出廣泛深邃的意蘊:拉美這塊被上帝遺忘的孤獨的陸地一直在苦苦追尋自己的樂園,尋找擺脫孤獨的方式;在情感上,《圣經(jīng)》原型連接了西方人幾千年來生存斗爭和適應經(jīng)驗的積淀,布恩迪亞家族百年來的興衰歷程正是人類歷史的寫照。“一個原型的影響力無論是采取直接體驗的形式還是通過敘述語言表達出來,之所以激動是因為它向我們發(fā)出了比自己強烈得多的聲音,可以使人心醉神迷,為之傾倒。與此同時它把它正在尋求表達的思想從偶然和短暫提升到永恒的王國之中。他把個人的命運納入人類的命運,并在我們身上喚起那些時時激勵著人類擺脫危險,熬過漫漫長夜的親切力量?!盵1]
為了深化這一原型性主題的內(nèi)涵,馬爾克斯巧妙地把拉美本土的時間觀念與《圣經(jīng)》的原型性敘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百年孤獨》的循環(huán)封閉式敘述,強化了孤獨主題。
《百年孤獨》的故事情節(jié),是由無數(shù)個循環(huán)怪圈構成。整部小說講述的是馬孔多由衰及盛、由盛及衰的歷史,一百年的歷程最后回到了原地,這是一個大循環(huán)怪圈。布恩迪亞家族中的前輩近親結婚生出帶有豬尾巴的小孩,到第六代近親再婚生出帶有豬尾巴的孩子,這也是一個大循環(huán)怪圈。從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一代開始,就為擺脫孤獨而進行不懈的努力,但最終仍是以孤獨收場,始終無法擺脫這個怪圈。
在敘述方式上,馬爾克斯將情節(jié)劃分為若干部分,并將分割開來的每一部分首尾相連,使之既自成體系又不失去與整體的聯(lián)系。這些獨立而又相互關聯(lián)的情節(jié)片斷,以某一將來作端點,從將來回到過去,“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敘述者的著眼點從奧雷連諾上校面對行刑隊陡然回到他幼年時認識冰塊的那個下午以描述馬孔多興建時的情景,然后又從馬孔多回到史前狀態(tài),再從史前狀態(tài)敘述馬孔多興建興盛,直到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并由此派生出新的情節(jié),這樣,作品的每一個故事由終局開始,再由終局回到相關的過去和未來,循序展開并最終構成首尾相連的封閉圈。這種既可以顧后又能夠瞻前的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時態(tài)和形式,一往一返,環(huán)環(huán)相套,織成封閉的圓圈,從而強化了馬孔多的孤獨形態(tài)。
《百年孤獨》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方式和結構形態(tài),一方面與小說的載體──環(huán)狀的神話相對應:預言(禁忌)──逃避預言(違反禁忌)──預言應驗(受到懲罰),另一方面又恰好同小說的總體氛圍構成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是過去(對于人物)、現(xiàn)在(對于敘述者)和將來(對于預言)三個時空合為一體的孤獨世界。最后,三個時態(tài)在小說終端打了個結并把所有的連環(huán)捏在了一起。這樣,小說從將來的預言到遙遠的過去又回到將來的現(xiàn)實構成一個封閉的大圓圈,這個圓圈的中心正是孤獨。這種滲透于小說語言以及整體框架之中的“循環(huán)時間”,從表面上來看,是與拉美地方的傳統(tǒng)觀念相吻合的,在小說中,烏蘇拉也從她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立場說過一句話,“時間像是打圈圈”。然而這些描述只是被撂置于現(xiàn)象層面,是作者設置的一個等待重新闡釋的召喚結構。小說的大大小小的循環(huán)怪圈和循環(huán)時間決不等同于印第安文化或其它土著文化傳統(tǒng)中的“輪回意識”,這種封閉式的循環(huán)敘述的背后是《圣經(jīng)》的原型敘述模式。
圓圈本是原始文化和古代文化中最基本的原型現(xiàn)象之一。美國文學理論家威爾賴特指出:“在偉大的原型性象征中最富于哲學意義的也許就是圓圈及其最常見的意指性具象——輪子。從最初有記載的時代起,圓圈就被普遍認為是最完美的形象。這一方面是由于其簡單的形式完整性,另一方面也由于赫拉克利特所道出的原因:‘在圓圈中開端和結尾是同一的’。”[2]可以說,在圓圈的感性形式中有著原始人和希臘人世界觀的理性積淀。從原始神話和希臘理性精神中汲取了營養(yǎng)的《圣經(jīng)》,則主要用圓形敘述來處理作為基督教神學中心的人神關系。全部《圣經(jīng)》的實質是對人背離上帝后又返回上帝環(huán)抱這一過程的描述和論證,從而構成《圣經(jīng)》圓形敘述的總體構架。
《百年孤獨》巧妙地利用拉美土著關于時間循環(huán)的概念,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循環(huán)式敘述,從而表達了人類的原始意識和情感經(jīng)驗,以此來象征數(shù)千年來人類對自身命運和前途探索的歷程,尤其是現(xiàn)代人的情感指向。脫離了上帝的現(xiàn)代人非但沒能找回自己的主體性,反而在一個異化的世界中迷失了自己,陷于不可挽救的孤獨與焦慮之中,正如布恩迪亞一家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擺脫這個怪圈。馬孔多人在孤獨中的循環(huán)與循環(huán)中的孤獨,同“毛猿”的孤獨,“大甲蟲”的痛苦,等待戈多的迷惘以及來自荒原的渴望與焦慮,是出自同一種人類情感和精神意識的。馬爾克斯以《圣經(jīng)》原型故事與原型敘述作為《百年孤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深層框架,探索著現(xiàn)代人共同追尋的生存奧秘,把人類歷史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揉合在一起,進行現(xiàn)實與歷史的審視。正是在這一點上,《百年孤獨》與20世紀的現(xiàn)代意識相契合,既具有了歷史深度,又具有了哲學高度。
黑格爾說:“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3]《百年孤獨》以其象征隱喻的神話模式使其孤獨主題擁有了雙重現(xiàn)實意蘊。
《百年孤獨》的《圣經(jīng)》原型運用不是偶然的。20世紀的資本主義世界其固有的矛盾已無掩飾地呈現(xiàn)于每個人面前,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層面上的認識和批判已顯得幼稚和膚淺。現(xiàn)實的復雜、人生的虛無孤獨仿佛是人類注定難以擺脫的陰影,文學藝術此時的使命將要由新的、功能更為豐富、源流更為久遠的象征隱喻的神話模式來承擔。胡安·魯爾弗說:“文學就是敘說真情的一種謊言?!盵4]馬爾克斯也聲稱:“小說就是用密碼寫就的現(xiàn)實,是對世界的揣度。”[5]從《荒原》到《尤利西斯》到《蠅王》到《百年孤獨》,西方現(xiàn)代派普遍運用神話模式的象征功能和意蘊來表達對人類命運深深的關切與痛苦的思索?,F(xiàn)代主義文學的神話也就包藏并延伸了原始神話的幾方面重要功能:從認識功能而言,以象征的方式揭示出更廣泛、深透的意蘊;從情感表現(xiàn)功能而言,連接了西方人幾千年生存斗爭和適應經(jīng)驗的積淀;從倫理功能而言,隱含了人類廣泛的生命激情和責任感,寄寓了人們向善的崇高希望和積極干預的主動意識?,F(xiàn)代主義文學中的神話,以簡代了的符號形式,一方面將原始的強旺感覺力和想象力同現(xiàn)代人類的苦難心理歷程連接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又將個人的生命激情和自由意志的沖動與社會群體的情感和倫理的和諧連接在了一起,從而延續(xù)了人類亙古的生命追求,以新的簡化符號形式再創(chuàng)了新的人類精神,給人以心靈的觀照和審美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