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真之歌”到“經(jīng)驗之歌”
——《看不見的人》主題探析

林 巖,孫廣宇

(1.天津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387;2.天津工業(yè)大學學報編輯部,天津 300160)

美國黑人小說家艾里森 (1914—1994)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學和音樂評論作品,但卻只寫了《看不見的人》一部小說。然而,正是這部小說確立了他在美國黑人文學和美國文學史中的地位。

1952年春,《看不見的人》首次在美國出版,即以其深刻獨特的思想意蘊和嫻熟精湛的藝術技巧迅速贏得了巨大的聲譽,被稱為劃時代的小說,現(xiàn)代美國黑人生活的史詩。

《看不見的人》自出版以來,迄今已 50余年。它的藝術技巧以及通過這種藝術技巧所表現(xiàn)的社會景象,今天仍具有驚人的力量。這部作品不僅一開始就贏得了聲譽,而且至今這聲譽也毫無衰減?，F(xiàn)在,這部小說已被公認為當代美國文學的一部經(jīng)典作品。

故事開始時,主人公引用了祖父留給父親的臨終遺言:

“兒啊,我死后,希望你繼續(xù)戰(zhàn)斗。我沒有對你說過,我們的生活就是一場戰(zhàn)爭。我一輩子都是個叛徒。自從重建時期開始,我繳了槍以來,我就成了潛伏在敵國里的密探。你要在險境中周旋。希望你對他們唯唯諾諾,叫他們忘乎所以;對他們笑臉相迎;叫他們喪失警惕;對他們百依百順,叫他們徹底完蛋。讓他們吞食你吧,要撐得他們嘔吐,要脹得他們爆裂?！盵1]

雖然主人公對這遺言的含義并不十分理解,然而這番話對他的影響卻很大,成了他從南到北求生存尋“自我”所遵循的原則,也是讀者理解這部小說的關鍵所在。

一、小說情節(jié)分析

《看不見的人》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除序曲和尾聲外,從內(nèi)容上講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主人公在南方黑人學院的生活、在紐約自由油漆工廠的遭遇和在哈萊姆區(qū)兄弟會組織中的經(jīng)歷。

《看不見的人》講述的是一個現(xiàn)代的原型存在主義故事。所謂“看不見”,就是被人視而不見,是從白人的視角來看黑人,這三個字一針見血地點明了黑人在美國社會中不被人們所承認的現(xiàn)狀?！犊床灰姷娜恕愤@個名字一語道破美國黑人的生存境遇。

《看不見的人》描寫一個無名無姓的溫順的黑人青年,他曲意奉迎白人,得到白人的青睞,獲獎學金上了大學。不幸的是,有一次他無意中讓一位前來參觀的白人校長看到了當?shù)睾谌说呢毨顩r,并讓他了解學校附近一戶黑人家庭中的亂倫關系,因而得罪了白人校長,被趕出校門。他只身去北方謀生,幾經(jīng)波折,才在一家油漆廠找到工作,又因鍋爐爆炸受傷而被送進醫(yī)院。出院后他失業(yè)在街頭。后來,在哈萊姆區(qū)為一對受迫害的老年黑人夫婦鳴不平時,他被“兄弟會”頭領看中其演講鼓動才能而拉入了“兄弟會”。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黑人的事業(yè)只不過是“兄弟會”的頭領們推行他們的“路線”的一只棋子,因而與他們發(fā)生了沖突。當哈萊姆街頭發(fā)生一場狂暴的種族騷亂后,他的幻想徹底破滅,鉆進一個地下室,成了地地道道的看不見的人。

二、小說論題詮釋

艾里森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強調(diào)藝術自身的獨立存在價值,主張把藝術和政治分離開來。《看不見的人》不應該被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黑人小說。

1.論題的含義

《看不見的人》是黑人作家描寫黑人生活的一部作品,但其意義卻遠不限于“黑人問題”,既描寫了種族關系、黑人的生活和歷史,也揭示了人與社會、人與現(xiàn)代西方文明、人與人、人的內(nèi)心與自我的深刻復雜的多層次沖突。艾里森的主人公是一個黑人,對于他的遭遇,白人視而不見,仿佛看不見他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他是個無形人。正如美國評論家貝婁所指出的那樣:

“無論和白人在一起,還是和黑人在一起,敘述者都沒有被看見,當我閱讀這部書的時候,我清晰地感覺到這一創(chuàng)作極富意味的獨立個性。黑人小說家言及他們的問題有一種‘方式’,正如所謂猶太‘方式’或意大利‘方式’一樣,而艾里森卻沒有持一種少數(shù)民族的立場,如果他這樣做的話,也就不會營造出一種對每個人而言的真實的共同意識。哈萊姆黑人區(qū)既是原始的,也是世故的,它展現(xiàn)出了極少其他美國社區(qū)所能展現(xiàn)的本性與文明的極致。如果一個作家沉迷于這種特殊性,他最終所能表現(xiàn)的將僅僅是一種異域情調(diào)。艾里森并不想表現(xiàn)什么異域情調(diào),對他而言,這種本性與文化或文明之間的平衡決不是一個哈萊姆問題,這是一個極少被理解的存在于德、法、俄、美等世界各地的普遍性問題……在我們的社會中,‘人’在表面上是被當作偶像崇拜的,但是單一個體的人卻必須隱身地下,在不可見性中保持自己的意愿、思想和靈魂,他必須返回自身,學會自我接受,甩掉一切剝奪他為人之權(quán)利的枷鎖?！盵2]

美國黑人的生存境遇問題可以說是艾里森在《看不見的人》中探索的起點,但不是終點,不是他的終極目標。艾里森對黑人作家的使命超越于單純種族意識,具有理智而深刻的洞見:太多的黑人作家作品是講給白人聽眾的,這樣做的危險是過于關注白人聽眾關于什么是黑人或黑人應該怎樣的先見,因為這樣做很容易卷入到論爭之中,為爭取黑人人權(quán)而戰(zhàn)。一些批評家過分強調(diào)了《看不見的人》種族政治方面的內(nèi)容,寧愿把它看成是社會學個案研究、黑人抗議的文獻,或者作者個人或政治回憶的變形記錄,而不是把它看成是一部小說,這是最令艾里森惱火的事情。艾里森曾經(jīng)作出過這樣的鄭重聲明:

“甚至當我最受馬克思主義感染的時候,我也沒有過多地思考什么所謂無產(chǎn)階級小說的問題……這個時期的絕大多數(shù)社會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更多關注不公正問題而不是悲劇,與之相反,我所關注的首先不是不公正問題,而是藝術?！盵3]

如果說《看不見的人》表面看來甚至脫離了黑人在這個國家所遭受的意識形態(tài)和情感上的磨難,那是因為艾里森盡他所能把這些因素轉(zhuǎn)化成藝術。他的目標不是逃避,也不是退縮,而是勇往直前,像黑人音樂布魯斯超越它們所遭遇的痛苦境遇那樣去超越。

“作為一個美國作家,我有一個跨越我們各式各樣的社會劃分而進行交流的問題,無論這種社會劃分是關于種族、階級、教育、地域,還是宗教方面的?！卑锷倪@種觀念在當時的黑人作家中是極為罕見的,黑人民族主義者批評他對黑人民權(quán)領袖拉斯的非正面描寫以及他反對以暴力來反抗種族壓迫的政治態(tài)度,一些黑人知識分子認為《看不見的人》中沒有對種族歧視與壓迫的激烈抗議,指責他缺乏黑人作家應有的種族使命感。

美國《自由報》在《看不見的人》出版的當年刊登的一段比較有代表性的評論:

“艾里森是如何描寫黑人的呢?一個同時使他的妻子和女兒懷孕的佃農(nóng)成了開發(fā)南方的成千上萬農(nóng)民的代表。這部書的主要角色是一個年輕的湯姆大叔,他只是通過奉迎白人大亨而一心一意地向上爬。黑人需要艾里森的《看不見的人》,就像我們需要腦袋上穿個洞或是后背挨上一刀。它是對黑人生活的惡意歪曲。

這種措辭尖銳的攻擊性評論事實上并沒有真正理解艾里森創(chuàng)作思想的精髓,艾里森固然提出了藝術與政治分離的觀點,但他并不是鉆進藝術象牙塔中、對政治問題漠不關心的唯美主義者,他認為不能將視野局限在黑人、白人的種族沖突,也并不是要放棄黑人作家的種族立場,他在作品中對布萊索、拉斯等黑人形象進行了非正面的描寫,更不是有任何惡意歪曲黑人生活的不良企圖。艾里森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以黑人的歷史和黑人的境遇為主題。美國評論家布萊克準確地揭示出了“看不見的人”生活的三個階段與美國黑人歷史的對應關系:

“這部小說歷時地記錄了主人公生活的三個階段——教育、工作和政治活動……主人公個人歷史的每個階段都對應著美國黑人社會歷史的一個時期。他所寄居的南方黑人學院對應的是美國內(nèi)戰(zhàn)之后的重建歷史。他通過獎學金方式入學,這是對黑奴解放運動的對應描寫。他被驅(qū)逐出學院,與一個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充滿幻滅感的老兵為伴,這是以一種方式再現(xiàn)了一戰(zhàn)后大遷移的歷史。他在紐約最初幾周的生活——找工作、在油漆廠做工、與工會沖突、遭受電擊,包含了富有希望的 20年代的一些因素……他在兄弟會的經(jīng)歷反映了大蕭條時期的情況……那場導致對他造成重大影響的騷亂是影射 1943年發(fā)生的哈萊姆黑人騷亂。[4]

在作品的開篇,主人公邊吸大麻邊聽爵士樂,漸漸進入了夢幻狀態(tài)。

在快速熾烈的表層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較為緩慢的節(jié)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穴。我走了進去,環(huán)顧四周,只聽得一個老年婦女在唱黑人圣歌,跟吉普賽歌曲一樣充滿了憂戚的情緒。在這一層次下面還有較低的一層,那兒“我”見到了一群奴隸主正在為一個赤身裸體的姑娘叫價。這姑娘生得細皮嫩肉,十分標致,正站在他們面前苦苦哀求。她的聲音和“我”母親的十分相像。

這里所描寫的夢境實際上是黑人歷史經(jīng)歷的典型體現(xiàn),艾里森曾經(jīng)暗示音樂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孤弱無援的黑人用來反奴役白人的工具,可見黑人文化與白人文化對立沖突的觀念在他的心靈深處一直沒有泯滅,只不過是以一種含蓄深刻,更具哲理性和藝術性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而已。

小說的主題在“萊因哈特”和“祖父”這兩個人物角色的塑造中得以具體的體現(xiàn)。

2.“萊因哈特”的多重角色和身份

《看不見的人》中有這樣一個戲劇性的插曲:主人公在黑人民族主義分子的追蹤下躲進一家商店,買了一副墨鏡和一頂寬邊帽化裝自己,結(jié)果被形形色色的人們誤認為他是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的萊因哈特先生。在不同類型的人看來,萊因哈特具有不同的角色和身份,有人把他當作是無事生非的惡棍,有人把他看成是運氣亨通的賭徒,有個姑娘把他視為不守信用而又難舍難分的情人,還有一些人是他的忠實信徒,全身心地等待傾聽萊因哈特牧師的祈禱。迥然相異的人格居然荒謬地統(tǒng)一在這個人身上,誰也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萊因哈特。當主人公以“萊因式”的裝扮出現(xiàn)在大街上的時候,人們都把他當成是萊因哈特,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對萊因哈特的先見來對待這個“表象”。當主人公經(jīng)歷了一番先后變成賭徒、牧師和情人的奇特感覺之后,他才知道這世界上居然存在著如此之多互不協(xié)調(diào)的可能性之間的結(jié)合,才相信了這種荒謬的結(jié)合的現(xiàn)實性。人們都沒有真正地睜開眼睛去認識或了解一個人,既然這樣的話,那么一個騙子與一個正統(tǒng)的牧師在身份上又有什么不同呢?主人公成為“看不見的人”,由于他的黑人種族身份在白人社會遭受蔑視,但更多的是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難以達成真正的相互理解和心靈契合,人們總是根據(jù)自己在他人身上貼的標簽或自己的先見來對待他人,從來不看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看到的只是表皮,而不是心靈,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任何尋找自我身份的努力都會遇到重重阻礙。這一點從艾里森對“萊因哈特”這一形象的塑造中可見一斑。法國思想家韋爾南對古代西臘世界與笛卡爾以來的近代世界關于“看”與“思”的觀念歧變有著非常深刻而精彩的闡述:

“沒有什么比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離希臘文化更遠的了,這種‘我思’后來被當作對世界、對自己、對精神的整個認識的條件和基礎,同樣遠離希臘文化的還有萊布尼茨的觀點,依他看來,每個個體都是一個孤立的單子,沒有門,沒有窗,在它的自身內(nèi)部,就像在電影院緊閉的大廳中,包含著講述其存在故事的電影的整個進展?！盵5]

一般觀點認為,作為一部寫社會排斥的小說,《看不見的人》描寫了一種將黑人和白人分離的文化,但這僅僅是《看不見的人》的主題的一個層面,在作品中,不但黑人與白人是分離的,而且黑人與黑人之間、白人與白人之間也是分離的。就像萊布尼茨哲學中那些沒有門也沒有窗的相互孤立的單子一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看不見的人絕不僅僅局限于黑人的范圍,那個在開篇不久時出現(xiàn)的被用來誘惑黑人小伙子的裸體白人舞女就是一個這樣的典型:

“她好似美麗的小鳥,系著一條條輕紗,在灰蒙蒙的驚濤駭浪的海面上向我呼叫……她被懸空托起,就像大學新生常常受到的那種惡作劇一樣,讓人在空中拋來拋去。我看見她紅艷艷的雙唇強作歡笑,眼睛里卻流露出恐懼和厭惡的神情,和我感覺到的恐懼以及我在某些同伴身上發(fā)現(xiàn)的恐懼幾乎完全一樣?！盵6]

“黑人問題”是艾里森創(chuàng)作主題的起點,他關注黑人的歷史和黑人的境遇;現(xiàn)代人的普遍困境問題則是艾里森在《看不見的人》中所思考的終極目標。由于多層面的、富有深厚意蘊的主題和超凡脫俗的表現(xiàn)主題的藝術手法,這部作品已經(jīng)“不僅僅是黑人文學的典范,它是一切戰(zhàn)后文學的一座早期的里程碑”。

3.“祖父”形象的塑造

《看不見的人》中反復出現(xiàn)的祖父形象濃縮了黑人被白人奴役的百年滄桑歷史,在飽經(jīng)磨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他學會了與敵人虛與周旋。祖父臨終之前對“我”爸爸的囑托是希望“我”爸爸繼續(xù)與白人周旋、戰(zhàn)斗,要潛伏在白人之中,作黑人的密探,以戰(zhàn)勝白人。他們以為祖父神智不清,因為他本是個極為溫順軟弱的人……然而,祖父的話對“我”的影響極大?！拔摇痹趺匆才磺逅R終遺言的含義……在諸事順利的時候,“我”就想起了祖父,感到內(nèi)心十分不安,仿佛“我”在不知不覺地按他的囑咐辦事。

主人公在中學畢業(yè)典禮以及白人顯赫人物集會上上發(fā)表的題為“進步的秘密在于謙卑”的演講是真誠的,也是天真的,而他的真誠與天真似乎也獲得了“應有的回報”——一只雪亮的牛皮公事包,包里是一張州立黑人學院的獎學金。

“我”欣喜若狂……甚至“我”的情緒也沒有受到祖父的影響,往?！拔摇钡靡獾臅r候,他的臨終遺言往往會煞風景?！拔摇闭驹谒倪z像下手里拿著公事包,朝著他遲鈍的、黑黝黝的農(nóng)民面孔得意地微笑。他這張臉總是強烈地吸引著“我”。不論“我”走到哪里,他的一雙眼睛似乎總是跟著“我”。那天夜里,“我”夢見他帶“我”去看馬戲,不管小丑做出什么滑稽動作,他都一點不笑。后來他叫“我”打開公事包,把里面的東西讀給他聽,“我”照辦了……‘敬啟者’,“我”高聲朗讀,“務使這小黑鬼繼續(xù)奔波”?！拔摇毙蚜?耳朵里還響著老人的笑聲。

“謙卑”的主人公疲于奔命,處處碰壁,每次行動的犧牲者都是自己而不是“他們”,他的天真之歌唱完了,逐漸明白了祖父“經(jīng)驗之歌”的真正內(nèi)涵。在作品的尾聲中,蟄伏在地下室里的、飽嘗了世間炎涼的主人公的靈魂又飄回到了祖父身邊:

“我的心靈轉(zhuǎn)啊轉(zhuǎn),老是轉(zhuǎn)到祖父那兒去。一場鬧劇結(jié)束了我對兄弟會俯首帖耳地說‘是,是’的生活,可是我的腦海里還在縈繞著祖父的臨終叮嚀……”[1]18

從祖父的形象中鮮明真切地反映出了艾里森的種族意識和反抗種族壓迫的斗爭精神。有關艾里森缺乏黑人作家應有的種族使命感的批評和指責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值得注意的是,《看不見的人》中主人公成長過程中的“經(jīng)驗之歌”并不只是祖父“經(jīng)驗之歌”的簡單重復?！八囘^‘卑順’的辦法,做過‘老實的黑人’,他還嘗試過在美國工業(yè)里面給自己尋找一席地位,使自己變成那個工藝機器齒輪上的一枚合用的齒輪尖;他還曾經(jīng)依附于左派政治——他嘗試過的事,每一件看來都似乎能起到使一個黑人在美國生活里達到被人看見的效果”,可是每一次他卻都成為“看不見的人”,他的生活閱歷和思想歷程要比祖父復雜得多,與“他們”,即白人戰(zhàn)斗到底已不是他所思考和關注的唯一問題了。不但白人看不見他,黑人也看不見他,不但敵人看不見他,甚至連親人和朋友也看不見他:

“在黑暗中我醒了過來,……現(xiàn)在我開始明白,我可不能再去瑪麗家了,也不能再過那舊時的生活了。我只能從外部接近那種生活,而對瑪麗,跟對兄弟會一樣,我也是個無形人。不,不管是瑪麗家,還是學院,兄弟會,或在老家,我都不能去了。我要前進,要么留在這兒,留在地下?！盵1]367

三、解讀現(xiàn)代人的普遍命運

確切地講,正是美國創(chuàng)造了“黑人”這一概念,在黑人離開非洲之前,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膚色有什么特別的象征意義。而在新大陸這片“自由樂土”的白種人獲得自由和人格尊嚴的時候,黑色卻成了一切兇殘和丑惡的象征,在代表白人的近代美國文化觀念中,黑人不具有與白人同等的人格。二戰(zhàn)以后興起的黑人抗議小說,所要抗議的正是美國黑人所遭受的這種不公正的歷史待遇。賴特的長篇小說《土生子》是抗議小說的代表作,作品的主人公別格是一個通過暴力途徑來使自己成為“看得見的人”的悲劇人物,他的呼號表現(xiàn)出黑人對非人格的、被人視而不見的生存狀態(tài)的強烈不滿,作家以此向白人提出黑人用暴力形式進行反抗的日子已經(jīng)來到了。在以賴特為代表的黑人抗議小說家看來,只有黑人才是看不見的人,種族偏見和種族歧視是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源?！犊床灰姷娜恕繁M管也以黑人生活為題材,但在這部作品中,失去自我、被人視而不見的生存狀態(tài)不再僅僅作為黑人的民族命題,而是作為現(xiàn)代人的普遍命題表現(xiàn)出來,艾里森試圖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共同困境。

在小說中,在種族接觸與融合的過程中,由于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和歧視給人類的共同生存和互相理解所帶來的重重障礙。黑人在白人主宰的世界里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和追求自由的權(quán)利,這是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共同困境之一。艾里森曾經(jīng)深刻地指出:“我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黑人作家而言最大的難題就是真正抒發(fā)出他們的所知所感,而不是屈從于別人憑空設想或誘使他們達到的所知所感。”個體強烈的自我意識與各種社會組織操縱所導致的自我意識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造成了現(xiàn)代人的孤獨感和生存焦慮,正是卡夫卡在《城堡》中所要傳達的現(xiàn)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

“城堡的輪廓已漸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動不動地靜臥在遠處……每當 K觀看城堡時,他往往有一種感覺,似乎他在觀察某人,這人安然靜坐,兩眼直視前方,但并非陷入沉思而不能對周圍事物作出反應,而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猶如一人獨處、無人在觀看他……他看城堡時間愈長,能辨認出的東西就越少,眼前一切就越加陷入一片朦朧混沌之中?！盵7]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蘇軾的這種濃重的人生空漠之感同樣彌漫在卡夫卡、艾里森這樣不同膚色的現(xiàn)代歐美作家的心頭。

[1] 艾里森.無形人 [M].王家湘,譯.南京:譯林出版社, 1998.

[2] Bellow S.Man Underground[G]//Hersey J.Ralph Ellison: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New Jersey:Prentice-Hall,1974:27-29.

[3] Ellison R.Shadow and Act[M].New York:Random House,1964.

[4] Ellison R.and Hersey J.An Interview[G]//Benston K. I Speak for You.WashingtonD C:HowardUniversity Press, 1985:38.

[5] 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 [M].余中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6] 霍夫曼.美國當代文學:上[M].文美惠,王興國,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411-413.

[7] 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4卷[M].趙蓉恒,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