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雪
20世紀中國文學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潮流,跨入了現代性階段。文學即人學,文學的存在方式最終取決于人的存在方式。五四新文學在高揚“人的解放”的大旗下摧毀舊的文學觀念,開始了新的文學歷程。五四時期,為了配合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的先驅們以摧枯拉朽之勢顛覆了舊的陳腐的文學觀念,一種新的現代性的整體文學觀應運而生,新的文學觀念指導下的全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雨后春筍般大量出現。新文學的倡導者們將矛頭直指“文以載道”的文學觀念,強調文學應表現人生,表現現實社會生活,強調文學的審美特征和主觀精神。周作人在此時代環(huán)境下敏銳的率先提出了“人的文學”,他把新文學的內涵高度概括為“人的文學”。“人的文學”的提出標志著中國文學擺脫了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文學觀念的束縛,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中國文學批評也進入了現代性階段。
1918年12月15日,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人的文學》一文,集中闡述了他的新文學的主張。提倡新的文學,即“人的文學”,反對“非人的文學”。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明確指出:“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其中又可以分作兩項,(一)是正面的。寫這理想生活,或人間上達的可能性。(二)是側面的。寫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彼男挛膶W觀念以人道主義為核心,要寫“人的文學”,要“立足于人間本位主義”,“講人道,愛人類”,以此描繪社會“人生諸問題”。周作人所講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就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已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就是要以個人為本位,充分肯定人自然本性和自身價值,維護人的尊嚴和權利;而以這種人道主義為基礎的“人的文學”也必然是呼喚人的發(fā)現和覺醒、尊重人的自然本性與獨立尊嚴的文學。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一文中將新文學的本質界定為“重新發(fā)現‘人”,認為新文學家的使命就是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fā),嚴肅認真地對待“人生諸問題”,真實地描寫底層人們“非人的生活”。在《人的文學》發(fā)表之前,文學革命的先驅胡適和陳獨秀分別于1917年1月和2月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和《文學革命論》。在《文學改良芻議》中胡適提出文章“八事”,但對于文學具體的內容的闡述比較空泛。他指出文學“須言之有物”的“物”包括“情感”和“思想”兩個方面,顯然是否具有“情感”和“思想”不能成為區(qū)分新文學和舊文學的標準。胡適在文章中提出的新文學的“高遠之思想”、“真摯之情感”的具體內容是什么,文章也是沒有明確的回答的。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國民文學”、“寫實文學”和“社會文學”,從內容上有力批評了舊文學的弊病,對于新文學的思想內容比較重視,但對于這些口號的具體內容和精神實質卻缺乏具體的解釋,對于關系到新文學的一些具體的理論建設和重要的問題缺乏具體的闡述。此后文學革命更多的關注的是文學的語言形式,在文學理論上缺乏及時的深入探討和總結提高,而周作人的《人的文學》的發(fā)表正是從文學思想內容方面對初期文學革命進行了具體闡述,確切而深刻地揭示了初期文學革命所提倡的新文學的精神實質和理論基礎。因此,陳獨秀稱贊《人的文學》“做得極好”。(注:陳獨秀:1918年12月14日《致周作人書》)胡適則推重《人的文學》是一篇關于“人”的價值、尊嚴的“最平實最偉大的宣言”。(注: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繼《人的文學》之后,周作人于1919年初又在《每周評論》第5期上發(fā)表《平民文學》一文,進一步深化了“人的文學”的內涵,提出用通俗的白話語體描寫廣大民眾生活的真實情狀,忠實反映“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的“平民文學”,才是“人道主義”的文學,才是真正的“人的文學”。關于“人的文學”的內涵,周作人作出了詳細的闡述之后,關于“人的文學”如何表現人和人生的問題,周作人在《新文學的要求》中進行深入辨析“正當的解說,是仍以文藝為終極目的;但這文藝應當通過了著者的情思,與人生有接觸。換一句話說,便是著者應當用藝術的方法,表現他對于人生的情思,使讀者能得藝術的享樂與人生的解釋。這樣說來,我們所要求的當然是人生的藝術派的文學?!敝茏魅瞬扇”容^中庸的態(tài)度,既不主張實用的功利性文學,也不提倡完全不講功利的純文學,而是通過文學對人的影響實現文學的獨特價值,從人的角度和文學的內在特質的角度談文學,注重文學的內部規(guī)律性和文學性。周作人通過這樣一些詳細的闡述,全面完善了他的“人的文學”的文學觀,全面開啟了中國文學批評現代性進程的步伐。
“人的文學”提出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中國文學以及文學批評從此進入了嶄新的一頁。封建舊文學最大的弊病是人的異化以及主體性的喪失,作者的心靈被封建思想意識牢牢禁錮,病態(tài)心理的作者敘寫著病態(tài)的社會?!叭说奈膶W”之后,文學中人和人性得到了極大的張揚,“五四”時期作家的自由意志和個性精神閃耀著熠熠光彩,人的生命存在及其價值意義得到充分肯定。二十年代中國文壇上兩個最重要的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和創(chuàng)造社的“為人生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即是受到了“人的文學”的影響。文學研究會主張為人生而藝術,即從“人的文學”的母體上生長而出。文學研究會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沈雁冰多次使用“人的文學”的口號,認為文學就是要真實的表現人生,他的人生文學即是“人的文學”的具體化。鄭振鐸主張寫“人間文學”,要求作家正視人間的困難和悲哀,創(chuàng)作充滿人民血和淚的文學。他們一方面主張文學應反映生活的客觀真實,另一方面則認為文學要寫出主觀感情的真實。他們以人生感悟為出發(fā)點,在理性的思索中,表達對人生要義的探尋。創(chuàng)造社主張為藝術而藝術,以自我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為重心抒寫本色人生,他們無意于客觀地摹寫世界,而是在作品中真誠地述說著自我,同時也是在描述著生活。他們的自我表現的批評理論與“人的文學”一致,對個性的張揚和對審美的強調是“人的文學”的又一次展現。盡管以后的創(chuàng)造社強烈的反對個人主義,但是它在早期很好的繼承了“人的文學”,推動了“人的文學”的發(fā)展,為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進程做出了重要貢獻。三十年代左翼文學提倡描寫無產階級的生活,表現廣大人民群眾的現實生活境遇,也是對“人的文學”的延續(xù)。四十年代京派文學批評家沈從文等雖然主張文學的純美性,但是他們尊重文學的創(chuàng)作個性,提倡表現美的人性,體現了“人的文學”的價值取向。新中國成立后社會主義無產階級文學提倡文學為廣大的工農兵服務,“現實主義的廣闊道路”、“文學是人學”等文學批評理論都不同程度上執(zhí)行了一條融和人的文學精神的獨特的批評路線,在毛澤東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提出后,出現了大量描寫人性表現人的主觀情感的作品。作家茹志娟的短篇小說表現出濃濃的人情美,以清新俊逸的風格得到了文學評論界的高度評價,其中正是無產階級文學與“人的文學”很好的結合的結果。文革結束后。新時期文學崛起人本主義的“主體論批評”,它與二十年代的“人的文學”遙相呼應,更證實“人的文學”是延續(xù)了一個世紀的文學批評之夢。由此可見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的現代性是與“人的文學”緊密相連的。
盡管“人的文學”的提出者周作人后來的文學思想發(fā)生了轉變,向著趣味主義的性靈文學的方向發(fā)展,但是“人的文學”這一觀念本身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正是人的文學的發(fā)生,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區(qū)別于傳統(tǒng);也正是人的文學的發(fā)展,才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批評顯示了它的創(chuàng)造性,從而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構成了一個充滿活力的整體。至于其他各派批評觀點,均無以取代人的文學而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標志,它們是對人的文學的不同闡釋模式?!彼鼘χ袊膶W批評的現代性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將會繼續(xù)延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