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翻開《小批判集》的目錄,我先是一愣:這算什么書?論文集?不像,雜七雜八的文章似乎很多;隨筆集?這里分明又有作者很多氣勢宏偉的論文??纯撮_篇的兩文:《想知堂遇見茅臺》、《節(jié)后談吃》,拉拉雜雜,似乎是應景文章,大概沒有幾位學者有勇氣把這樣的文章放在卷首。我倒為作者這樣的編法叫好,不愧是言必稱魯迅的人,因為先生的雜文就是不講究整齊劃一的,惟有被當代學術體制壓榨的得不見個性和活氣的教授們才把自己的集子打扮得整整齊齊,或者說他們除了道貌岸然的論文,幾乎寫不出雜七雜八的文章來,不但是文字面目可憎令人不忍卒讀——如作者所言“一本書弄得太整齊便不免滑稽”——還暴露出學者們思想的格式化和無趣的貧乏,正像人們常說的人無癖好不可交一樣,這樣的書也不可愛,然而在批評界這樣不可愛的書又何其多!《小批判集》顯然不屬此列。
于是,在這種不整齊中,我看到了作者左右開弓四面出擊的宏博和敏銳。他談驚慌失措的當代文化,被委以重任的文化心理,談二周兄弟,談電影,談海外華文文學,談文學史,談文學與語言問題……這簡直是一鍋“亂燉”啊!當今學界學科分明壁壘森嚴,甚至研究沈從文決不去碰廢名,作為學界中人,看郜君此作,你能告訴我他是研究什么的嗎?細品諸文,又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并非“高屋建瓴”腳不著地,而是篇篇都從具體問題和作品出發(fā),又不為問題所拘另辟蹊徑剖析問題。重要的是,在這一過程中,處處能夠看到作者的身影和脾性,他犀利,甚至不乏尖刻;他思想縝密,又不乏氣勢;他滿面嚴肅常有高深狀,卻又有冷幽默時時出現(xiàn)?!缎∨屑肥潜咀x起來可以很有趣的書。這對于奄奄一息卻又以死老虎的姿態(tài)來嚇唬人的學院批評來說多少有些另類,也不啻為一劑良藥。作者對于學院批評的批評或曰反思,或者可以從另外一面來驗證此書的優(yōu)長之處:
進入大學的批評確也令人刮目相看,但不可否認,作為“行動的美學”,批評應有的根植于生活大地的靈氣、與作品世界同時誕生的豐富質(zhì)感、精神探索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既非理論家也非作家所擅長卻為批評家所特有的中介話語,還是明顯減弱了。文章越寫越有學問,越寫越有規(guī)范,引文注釋也越拉越長,但奴性的理論稗販、呆板的話語操作、雷同的主題演繹,也越來越使批評魅力全失?!?0年代批評最終也只能身披學術華袞,龜縮在大學校園日益豪華的學術報告廳里哼哼唧唧。它真正顧盼自雄的,或許只有可觀的科研經(jīng)費、以師承穿關系恐怖繁衍的新批評家族、同樣恐怖增加的“學術成果”。
我覺得郜君與當下學術界最大的不同在于,如今的學界諸公正全力將批評拉向?qū)W術,惟恐不學術降低了批評的品格,而郜君則堅持魯迅的傳統(tǒng),要讓批評回歸文學使之具有文學性。故此,他強調(diào)向批評要“印象”:
文學家當然也要理性地、科學地研究社會,但他恐怕主要還是“研究”他所直接接觸到的社會上的人的心靈,靈魂,情感,感覺,也就是“研究”社會上的人對時代和世界的“印象”,然后把這種“研究”摻和著自己的“印象”一同寫出來,成為文學作品。是否科學地研究透了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恐怕并不是一個文學家或批評家(我覺得二者原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首先應該關心的,否則一部中國文學史,在二十世紀的庸俗社會學產(chǎn)生之前,就還沒有開始。但如果沒有“印象”,如果不提供“印象”,肯定就不叫文學家或批評家。
與此同時,他強調(diào):“有‘印象的批評并不等于‘印象批評,它可以一面保留‘印象,一面收集材料改善方法以便更深入地剖析和更有力地表達‘印象?!庇∠螽斎徊皇墙K點,印象不過是為那些被理論弄僵了頭腦的人融冰而已。批評的文學性可以集中體現(xiàn)在郜君所呼吁的“潑辣”文體上。他認為1990年代以來我們所缺少的恰恰是“魯迅式的直指本心、刻畫入骨的潑辣文體”,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文風:“打躬作揖,你好我好,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坐地分贓,悶聲發(fā)財,成了最大的哲學。謬論公行,指鹿為馬,黑白顛倒,俗不可耐,更是家常便飯?!倍陙硭约旱呐u文字倒是變得越來越潑辣了。如果說在《拯救大地》中,他不乏雄渾但也略顯氣滯的話,而《在失敗中自覺》無論是思想的反省和批評文體的追求已經(jīng)漸漸形成,這之間一個重要的渡橋自然是雖薄實厚的《魯迅六講》——毫無疑問,這是近年來魯迅研究中最有啟發(fā)性的成果——及至《小批判集》,作者已經(jīng)元氣淋漓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缎∨屑纷屗罋獬脸恋膶W院批評有了魯迅雜文的魅力,獨立又犀利的眼光、深入的思考又使得郜君的文字有著睥睨一切的力量。
空口無憑,看他怎樣打趣知堂吧:
現(xiàn)代散文誰的廢話最多?我看當首推水兵出身而專治“雜學”的知堂翁。他的廢話了無深意,亦缺少變化。變化多端固然還是廢話,卻比較能夠讓人吃得消。連廢話也千篇一律,可就慘了。
比如寫一篇序文,總要先擺足架子,說某某新著一書,因師生或別的什么關系請序,“不佞”因同樣理由難以推辭,只好從命。時間飛快,到了交卷時仍舊一個大字未寫。仔細一想也確實沒有什么要講,無奈已經(jīng)答應,不能壞了人家好事,只好硬著頭皮寫下去,但須預告一下,免得讀者和求序者期望過高。這是知堂序文典型的廢話式開頭,竊以為完全可以整個刪去的。跟著筆鋒一轉(zhuǎn),說關于某個問題,若干年前就講過了,如今并無新見,故不妨照抄一段舊文。舊文抄畢,筆鋒又一轉(zhuǎn),說其實也不必看“不佞”并不高明的舊文,同樣的意思,某某外國或古代作者早就講過了,比“不佞”講得更好。于是又來一段外文的譯介或古文的抄襲。最后終于回到開頭擺好的架子:你看看,叫你不要逼我寫序,偏偏不聽,如今序文寫成這樣子,責任可就不在“不佞”了!
哈哈,讀這樣的文字幾乎要笑起來,但你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抓住了知堂的套路。
幽默,尖刻?不足以概括郜君的文字的特色,我認為他的特點還在于在淺唱低吟中絕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縝密,比如針對當下大肆揮霍金銀重建古史、重修古籍,或者以強勢媒體的力量營造的新讀經(jīng)運動,把大眾“我要讀書”的樸素訴求,變成了“你必須讀書”的文化強制等似乎繁榮文化,實則是文化奴役和文化欺騙的現(xiàn)象,在一片贊揚聲中潑了冷水,而且這盆水不在于贊成或不贊成此舉,而是看到這種現(xiàn)象背后某種文化霸權:“文化繁榮背后實際上隱藏著普通人被殘酷剝奪自由自主選擇文化、悠閑自得鑒賞文化、以智慧的方式對待智慧、以有益于知識增長的方式對待知識的權力;……”“現(xiàn)在,大家異口同聲訴說讀書好處,卻沒有人敢于像魯迅先生當年那樣勇敢地站出來訴說讀書的壞處,或者重申‘我可以不讀書的天賦人權!書(文化)本來是人生產(chǎn)出來的,也是人可以自主選擇的消費產(chǎn)品,卻反過來成為壓迫人、威嚇人、控制人、勒索人的偶像崇拜?!睂τ诜簽E一時的尊胡(適)抑魯(迅)的文化邏輯,他既沒有一笑置之,也沒有陷入胡魯對擂的圈套,而立即點出這是“又一種破壞文化的邏輯”,因為在孰優(yōu)孰劣的時代輪轉(zhuǎn)中,“政治立場各異,學術路向有別,但單一的政治實用主義思維方式并無二致”。進一步,他直指某些人“打著紅旗反紅旗”,并試圖梳理他們的文化心理:
以忍讓寬容為主旨的自由主義,到了石山這里,變成了不能碰的老虎屁股,這又使我想起在二十年代末,郭沫若、成仿吾等以魯迅不肯公開接受科學的社會理論、沒有獲得“先進階級”的“意識”,就悍然判定魯迅在思想上“落后”,甚至屬于“封建余孽加法西斯締的二重反革命”。今天,石山等先生因為魯迅沒有公開宣揚自由主義的政治理想,或者敢于批評主張自由主義的胡適之,就判定他在思想上落后、反動,我請大家看看,這前后相隔八十年的兩次站在不同思想和主義的立場對魯迅的肆意攻擊,在思想方法上有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說句不中聽的話,以此峻切的心態(tài)來講科學的社會理論,科學的社會理論必然被講歪掉;以此峻切的心態(tài)講自由主義,自由主義的“經(jīng)”必然也會被念歪。但也由此可見,在探索一種先進的政治體制的時候,文化心理的培養(yǎng)多么重要!怎么能夠把側(cè)重體制建設的胡適和側(cè)重心理建設(這建設必然包含著“戰(zhàn)斗”)的魯迅對立起來呢
最后從具體問題中跳出,直指這種“破壞文化的邏輯”:
胡適可愛還是魯迅可愛?胡適高明還是魯迅高明?或者如謝泳先生編選的一本書的書名所示,“胡適還是魯迅”?聰明人玩的這些“腦筋急轉(zhuǎn)彎”,其實早就開始了,所不同者,以前的答案是要魯迅而不要胡適,現(xiàn)在的答案是要胡適不要魯迅,答案相反,但其中隱藏的一種蠻橫愚蠢的破壞文化的邏輯則相同?!捌茐奈幕倪壿嫛笔抢罹礉膳u某些認為作家年齡越小作品越好的人的話,我看拿來贈給石山先生及其同調(diào)們,也正合適。
作者在此強調(diào)“心態(tài)”、“文化心理”這些著眼點,也正是魯迅的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關注的重點,可以說作者在批評中充分融入了雜文筆法,而不是學究氣。為什么要強調(diào)批評的文學性?作者曾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表達這樣的意思:“學術當然有不容抹殺的價值,但一個時代倘使不能在文學上發(fā)揚踔厲,聰明才智、情感想象、幻想希冀僅僅依靠學術來表達,則無論學術成就如何巨大,該時代的精神還是虧缺了。……‘蓋使舉世惟知識是崇,人生必大歸于枯寂,如是既久,則美上之情感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謂科學,亦同趨于無有矣。魯迅1907年這番話,很可以拿來批評當今文學衰微的現(xiàn)實。”既然強調(diào)文學性,如同作家寫人一樣,他更注重評論對象的靈魂與心。如批評哈金,認為“最大的問題只能抓住中國人的身體而抓不住中國人的感情以及比感情更深刻的靈魂。感情只對人,對最近的世事,靈魂則向著類似哈金在作品中描寫的廣闊而無言的世界的風景?!蓖瑫r他發(fā)現(xiàn):“中國作家從小就并不能清醒地生活于中國的精神傳統(tǒng)以及這個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處境中。虛偽的教育一開始就毀掉了他們的大腦……”“他們普遍長于‘寫實而不敢‘寫虛……”批評陳丹燕寫上海,也是因為她沒有抓住上海的靈魂與心:“這個長篇仍然是一種時尚寫作,與直達個體心靈并渴望與當代讀者進行對話的文學寫作,尚有一段較長的距離?!薄盀橘x新詞強說愁,為時尚而時尚,在這里表現(xiàn)得最明顯;作者的寫作沖動,不是個體積累甚深的人生經(jīng)驗一吐為快,而是要借用一個留學故事演繹一種制度性的時尚想象而已?!彼矠樘K童不能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經(jīng)歷向更高的難度挑戰(zhàn)而惋惜:“放棄挖掘自己一代人過去或現(xiàn)在的真實,沉浸于連自己也不甚了了的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這看似愚蠢地舍珠玉而就糠秕,其實倒也是極聰明地避重就輕,避難就易?!边@樣的批評把作家的靈魂從文字中請出來,讓它無法躲避,給人以穿透感。
一個平庸的批評家只提供結論,而一個好的批評家則不斷地提供新的話題,不斷地帶著讀者去思考和想象。郜君的批評文字總能從常見中前行,探幽到人所未見的富有啟發(fā)性的話題。他不經(jīng)意中伸展出去的枝枝杈杈實際上都是非常值得深究下去的話題。像談余華的《兄弟》,他說:“余華《兄弟》(下)一出來就飽受攻擊,原因是他把我們的過去處理得太簡單了,簡單到令那些即使抱有歷史虛無主義的讀者也難以接受。我們?nèi)匀徊荒苷暁v史的簡單與荒誕;一切歷史的回歸,只有滿足我們對歷史的美好想象才通得過。余華得罪讀者的地方在于繼承了魯迅式的對歷史的直接痛快的闡釋,所以注定不能討好。對《兄弟》的異口同聲的討伐,從反面顯明了我們究竟需要怎樣漂亮的歷史記憶?!比绾蜗胂髿v史,在想象歷史與正視現(xiàn)實之間有多少錯位,郜君的幾句話四兩撥千斤,讓人一下子明白了“痛恨”《兄弟》者的心理癥結,同時又提供很多可以深入探討的空間。文學批評也需要想象嗎?當然。《沒有“文學故事”的文學史》就是這樣一篇妙文,他一一剖解了當下文學史寫作中的敘述問題,認為:“許多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都依靠‘大事件作歷史講述的時間坐標,避免更具文學性的‘細節(jié)(特別是作家傳記),這幾乎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的潛規(guī)則。結果文學史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完全成為社會大背景大事件的邏輯推導,缺少個體生命的偶然性和神秘性,最終也缺少文學性?!彼?他強烈建議:“不妨有這樣一本現(xiàn)代文學史輔助閱讀教材:其基本講述方法是以一些重要自然時間點或時間段為‘經(jīng),以重要文學作品和作家活動、思潮、流派、社團及社會文化的歷史性事件為‘緯,編織成一個接一個的‘文學故事?!贝蠹s嫌空談理論大大不過癮,作者開始設想一些文學史的環(huán)節(jié)該怎么講,如關于《新青年》、《新潮》和“五四新文學運動”的講法,魯迅的講法,文學革命論爭的講法,30年代左翼文學的講法,茅盾的講法、魯迅和老舍的講法,孫犁的講法,40年代文學的講法……他設想了每一個細節(jié),不要以為作者在信口胡說,在想象力豐富的背后也有很多學術設想,每一個設想都會帶著我們到達一個非常神奇的世界。這個時候,我明白了批評的文學性之外延有多大,這個時候批評才有活力和豐沛感,在某種程度上,文學性是一種對抗性因素,對抗當今的學術體制和由之產(chǎn)生的學術話語,郜君《小批判集》出版的意義或許正在于此。
注釋:
(1)《小批判集》,郜元寶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7月版。
(2)(7)郜元寶:《小批判集·自序》,《小批判集》,第2頁。
(3)郜元寶:《“奇特的”、“色情的”世界華文文學》,《小批判集》,第100—101頁。
(4)(5)郜元寶:《批評五噫》,《小批判集》,第38—39頁,第40頁。
(6)郜元寶:《作家缺席的文學史》,《小批判集》,第238頁。
(8)郜元寶:《猶在“二周”之間》,《小批判集》,第36—37頁。
(9)郜元寶:《被委以重任的文化》,《小批判集》,第19頁。
(10)郜元寶:《又一種破壞文化的邏輯》,《小批判集》,第25—26、29—30、32頁。
(11)郜元寶:《“語文”·“文學”》,《小批判集》,第276—277頁。
(12)郜元寶:《評哈金并致海內(nèi)外中國作家》,《小批判集》,第116頁。
(13)郜元寶:《一種“上海文學”的誕生》,《小批判集》,第73、76頁。
(14)郜元寶:《豈敢折斷你想象的翅膀》,《小批判集》,第186頁。
(15)郜元寶:《曖昧的“回歸”》,《小批判集》,第151頁。
(16)郜元寶:《沒有“文學故事”的文學史》,《小批判集》,第253、255頁。
(作者單位: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