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敏
詩歌意象的疊加組合,是一種最凝練精粹的意象表達方式。意象疊加就是多個意象滲透交融成一體,視覺意象構成一個視覺和弦,詩歌意象疊加是一種頗具審美效應的意象表達方式,它的審美認知機制是凸顯意象,引起審美注意。借助詞語缺席,召喚解讀欲望,啟動“完形感知心理”,運用審美經(jīng)驗,展開審美聯(lián)想,實現(xiàn)審美認知。中國古典詩詞意象的組合,借助了漢語語法意合的特點,詞語與詞語、意象與意象之間可以直接拼合。這就猶如電影里的蒙太奇手法,一個意象接一個意象,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鏡頭之間留下大量的空白,讓讀者根據(jù)生活的邏輯、經(jīng)驗的積累和自身的修養(yǎng)去補充完善。這種高度濃縮的詩句,最大限度地增強了詩歌意象的密度和詩句的力度;不僅使詩中的意象群鮮明突出,而且為讀者提供了聯(lián)想與想象的廣闊天地,具有極大的審美價值。
杜甫詩最善于把若干意象疊加在一首詩中,密度大,容量也大,顯得凝重老成深厚。比如被譽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闭自姷囊庀蠼M織得十分緊密,特別是首聯(lián)和頸聯(lián),意象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用字遣詞極為精當,無一虛設。杜甫描摹了風急、天高、渚清、沙白、猿嘯哀、鳥飛回這六種景物,一俯一仰,一山一水,有聞有見有感,有動有靜有色,表現(xiàn)了杜甫用詞造句、寫景抒情的精湛功夫,既展現(xiàn)了季節(jié)的蒼茫、凄清及肅殺的氣氛,又烘托了詩人悲愴、愁苦的情懷。首句寫登高時的耳聞,以遠景為主,以景入情,予人聽覺上的悲切感。次句居高臨下,見地面洲渚凄清冷落,群鳥低空飛翔,寫登高時所見,以近景為主,融情于景,予人視覺上蒼茫之感。“萬里”一聯(lián)關合多層意思,且不覺堆砌,歷來為人所稱賞。這里萬里、悲秋、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諸多意象交錯組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序而無時序,交織共時,一目盡收眼底。詩中秋景已非夔州實錄,而是“離形得似”的藝術幻境;詩中悲秋之情也不僅是杜甫個人獨有的情緒,而是從個人生活經(jīng)驗中提取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審美經(jīng)驗,真正做到了“寫現(xiàn)實而超越現(xiàn)實”。
再如《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發(fā)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笔茁?lián)“國破”的殘壁與“城春”的生機蓬勃構成鮮明對比,突出勾畫了長安淪陷后的破敗景象,寄寓了詩人感時憂國的深沉感慨。司馬光贊賞道:“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此言‘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跡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溫公續(xù)詩話》)??梢娨庀笾芗?組合之緊湊,非如此不足以道出此詩的豐富、復雜、曲折、隱微、沉痛之處。再如“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旅夜書懷》)“三年笛里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含風翠壁孤云細,背日丹楓萬木稠”(《涪城縣香積寺官閣》)“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蘋”(《衡州送李大夫七丈趙廣州》)等都是意象密度極大的句子,其意象間形成一個個斷裂的空白,造成意象間的脫節(jié);實際上這是詩人有意為欣賞者留下的空白,它延長了欣賞者的審美感知過程,增加了審美趣味。而新穎豐富的含意就包孕和誕生在互相映照滲透的意象之間,以及它們復疊之后所構成的藝術圖景里。
意象疊加的方法,省去諸名詞意象之間的關聯(lián)詞語,“語不接而意接”,以高度的詩化語言,擴大了詩的容量,達到了言約義豐、以少總多的藝術境界,增添了審美價值。此種意象疊加法,杜甫以后仿效者漸多,且不乏創(chuàng)新佳構,如“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楊柳岸,曉風殘月”“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等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賀鑄的《青玉案》中的“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他人言愁,若閑愁能計量,卻有多少呢?詞人不說若“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是可見之流水,亦不過足下一道清泉而已,何其少也。詞人言閑愁之多,乃是充盈天地,無可躲避,滿目皆是,周身遍著之物——“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何其多也!閑愁之多之密之濃,尚且不足道矣,詞人這一筆,寫閑愁之無處逃,閑愁之流貫生命,閑愁之占據(jù)了日日生活,實在教人不得不為之動容?;蛞陨接?或以水喻,大都只限于用一個比譬,本詞卻連設三喻,而且這三個比譬,又都不是單純的事物如山或水,而是復合的景色。草是煙霧中的草,而且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的煙草。絮是在空中飛動的絮,而且是韓翃《寒食》中“春城無處不飛花”之花絮。雨是梅子黃時下個不停的、如霧如煙的雨。這里就有三個層次,遠處是漫江的煙霧籠罩著,隱約看到淡淡的新綠;近處的城廓,又是披風吹起的楊花到處飛舞,時令正是暮春時節(jié),枝頭的梅子已經(jīng)泛黃了,又加上那連綿不斷的春雨。這種種景物最易勾起人的懷念之情。這三個層次中的景物已經(jīng)帶上了思念的愁苦之情,而思念者又帶上愁思去看景物,于是就形成了物我相互襯映的效果。這三個層次雖然反映了不同的視角,卻并非互不相干,而是通過“雨”這根愁緒中最粗的線,把三種意象景物串聯(lián)在一起,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地疊加起來,把時間和空間串聯(lián)起來。它們既各個獨立,又互相聯(lián)系,這就加深了思念的凄苦之情。這種手法,不妨稱之為“意象的多層次疊加”。賀鑄因此詞出名,時人稱他為“賀梅子”。
談意象疊加不能不說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毙×畹那叭?十八個字,共寫了藤、樹、鴉、橋、水、家、道、風、馬九種事物,一字一詞,一字一景,真可謂“惜墨如金”,其間無一虛詞,卻自然流暢而涵蘊豐富,作者以其嫻熟的藝術技巧,讓九種不同的景物沐于夕陽的清輝之下,像電影鏡頭一樣以“蒙太奇”的筆法在我們面前依次呈現(xiàn),一下子就把讀者帶入深秋時節(jié):幾根枯藤纏繞著幾棵凋零了黃葉的禿樹,在秋風蕭蕭中瑟瑟地顫抖,天空中點點寒鴉,聲聲哀鳴……寫出了一片蕭颯悲涼的秋景,造成一種凄清衰頹的氛圍,烘托出作者內心的悲戚。我們可以想象,昏鴉尚能有老樹可歸,而游子卻漂泊無著,有家難歸,其間該是何等的悲苦與無奈啊!接下來,眼前呈現(xiàn)一座小橋,潺潺的流水,還有依稀裊起炊煙的農家小院。這種有人家安居其間的田園小景是那樣幽靜而甜蜜,安逸而閑致。這一切,不能不令浪跡天涯的游子想起自己家鄉(xiāng)的小橋、流水和親人。在這里,以樂景寫哀情,令人倍感凄涼,烘托出淪落他鄉(xiāng)的游子那內心彷徨無助的客子之悲。作者沒有寫這些事物的方位,也未寫這些事物與游子活動的關系,但讀者又可以想象得到,并把它們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簡約之中見出深細。
當我們吟誦和品味一首首優(yōu)美的詩篇時,腦海里便閃現(xiàn)出一個個事物——“大漠”“孤煙”“明月”“清泉”“枯藤”“老樹”……這些本來是毫無感情色彩的自然景物,但由于詩人賦予它們極其豐富的內容,融入了詩人對生活、對人生的獨特體驗,通過它們傳達出一種微妙、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或言不可盡的意,它們便不再是單純的自然景物,而是極具內涵的詩歌意象。我們的聯(lián)想和想象會被喚醒、驅動,因為它們都是一個個鮮明生動的形象;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因為這些形象從外界移入詩中時,為詩人的思想感情所點染、浸潤,傳達著一種感化、教育的力量,彰顯詩歌的文化意義,放大了詩歌的藝術效應。
謝敏,教師,現(xiàn)居江蘇連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