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桂英
小時候,老家南邊有三間草屋,草屋里住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孤身一人,平時種地,農(nóng)閑時賣點日常生活用品。老人駝背,因而我叫他駝背老伯。駝背老伯的屋前是一個大園子,我叫它“青水園”。
童年的我不太合群,有時候不能與小伙伴們很好地相處,于是唯一的去處便是青水園。青水園名不副實,里面沒有水。一到春天,園中那些似草非草的植物就鋪滿了園子。園子里有兩棵高高的楊樹,樹上有鳥窩,偶爾可見窩中的小鳥探出頭來。夏天,幾棵歪脖子棗樹開出淡淡的小黃花,園子里溢滿了淡淡的香氣,令人心醉神迷。最好的要數(shù)秋天,那串串紅棗壓枝,看上去如片片紅云,很叫人喜愛。還有一種叫“掃帚樹”的植物,梗子大大的,我常用它編織自己喜歡的“小筐筐”之類的東西。編的無聊時,就鉆入草叢捉蛐蛐、螞蚱,直到累的滿頭大汗方才停下。這時候,如果駝背老伯有空,便和我一塊捉。不過,很多時候我會將捉到的蛐蛐放掉。駝背老伯問我為什么捉到了又放呢,我說我不忍心將他們關(guān)起來。駝背老伯聽了就笑瞇瞇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塊糖塞給我,那糖的滋味至今回味無窮……
園子里有蜜蜂,我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生靈。記的有一次因為可憐快死的小蜜蜂,將它放在手上,不想競被蜇了一下,疼的我直掉眼淚。駝背老伯就過來哄我,直至使我破涕為笑。
清晨,太陽還沒躍出地平線,我就早早地來到了青水園。踏著園中的青草,任露水打濕了鞋子和稀疏的頭發(fā)。有時候因為采摘大碗花和蒲公英,竟忘了吃飯的時間。不過那黑黑的如小珍珠般的野茄子味道很美,我每次只肯摘一點,然后坐在樹下享用。聽著駝背老伯拉風(fēng)箱做飯的聲音,聞著野花和小草散發(fā)出的泥土味氣息,我感覺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有時候,駝背老伯把飯做熟了喊我和他一塊吃。大概是駝背老伯的飯做的好吃吧,要不然怎么會媽媽來叫我回家吃我就是不聽呢!
駝背老伯在園子里種了一些黃瓜、西紅柿。每到收獲的季節(jié),我總是拼命地吃,只吃得小肚子鼓鼓的。駝背老伯見到我這個樣子就說:小饞貓,明天再吃吧,我會給你留著的,好東西可不能一下子吃完啊!
遇到受委屈和不順心的事,我就跑到園子里去,去看那高高的白楊樹,奔波忙碌的小蜜蜂,滿園的小草和野花……于是煩惱便丟到九霄云外去了?;仡^看時,發(fā)現(xiàn)駝背老伯正站在我身后滿眼慈愛地看著我呢!
夕陽將沒,青水園里一片金色的余輝。駝背老伯也偶爾坐在園子里默默地看夕陽。這時的我則乖乖地蹲在旁邊和他一塊看,看那又紅又大的夕陽……
駝背老伯笛子吹得很好。吃過晚飯,駝背老伯就拿著小椅子來到青水園里坐下來吹笛子。月光如水,笛聲飄蕩在青水園,悠揚哀婉,給看上去朦朦朧朧的青水園增添了一種神秘色彩,而站在駝背老伯身邊的我也聽的人了迷……
離開青水園隨父母進城那年,我剛滿七歲。當(dāng)時駝背老伯用粗糙的手撫摸著我的頭,聲音顫抖地說:孩子,你可得常回來呀……想想與駝背老伯和青水園即將告別,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與失落,眼淚頓時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F(xiàn)在我才明白,其實駝背老伯是孤獨的,他孤獨于街頭叫賣,孤獨于春天的幼芽,孤獨于夏天的“大碗花”,孤獨于秋天的野茄子,還有那漸漸模糊的小女孩!總而言之,我和駝背老伯分手于故鄉(xiāng)的青水園。
進城的我,常常夢見故鄉(xiāng)的青水園,夢見孤身一人的駝背老伯,醒來后發(fā)現(xiàn)淚水早已打濕了枕頭
十八年后再回故鄉(xiāng)時,駝背老伯早已駕鶴西去了。人去屋園在,只不過草屋的屋頂長滿了野草,草屋里面已成了灰鼠的“安樂窩”。當(dāng)我站在那屬于自己童年生活的三間草屋旁的時候,只有一個感覺:想流淚。歲月流逝,物是人非,如今的青水園模樣依舊,但孩子們卻很少上這兒來玩了。
我清楚,孩子們根本不知道草屋里曾住過一個駝背老人……
寂寞梧桐
奶奶的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樹。
記得上小學(xué)的我總喜歡在梧桐樹下看書,樹上有片片樹葉飄落,那飄落到書上的一葉如今便成了我記憶中的帆船。
想起梧桐樹,就想起了奶奶,因為我記得奶奶總愛坐在梧桐樹下做活。
奶奶院里的梧桐樹,筆直的樹干粗壯而蒼勁,昂揚向上。一到春季,梧桐樹枝綠花開,芳香頓時溢滿了小院。落下的梧桐花猶如小喇叭,可愛極了。到了夏季,梧桐樹茂密的枝葉像撐起的遮陽傘,遮擋著炎炎烈日。走進小院,竟然能感到絲絲涼意。夜晚,奶奶拿個小蒲團坐在美麗的梧桐樹下,摟著幼小的我,開始給我講故事,什么嫦娥奔月啦,牛郎織女啦,孟姜女哭長城啦……
聽奶奶不止一次地和我嘮叨:你爺爺是條漢子,你爺爺是村上最好的人,妞妞你知道嗎,你爺爺生前平常沒事就喜歡擺弄院里的梧桐樹!我那時對奶奶的話似懂非懂,天真地問奶奶你也喜歡梧桐樹嗎?奶奶說,傻孩子,你爺爺喜歡當(dāng)然我也喜歡,我喜歡梧桐樹的一切,包括喜歡梧桐樹上的鳥叫,喜歡梧桐樹上的小花,喜歡梧桐樹的葉子,更喜歡梧桐樹上那一串串像玻璃小球一樣的種子。
奶奶說起這些時,眼睛爍爍放光,神思悠悠……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多次說過父親的生日“毒”,是個“克父”的人,她說因為爺爺死的那天正是父親三歲的生日,盡管她一直很疼愛和嬌慣父親。據(jù)說爺爺死的那年是大旱之年,死的那天恰好是清明節(jié)。爺爺給梧桐樹澆完水后感覺有些餓,就吃了一碗父親剩下的小米飯。吃完時,天已經(jīng)全黑下來了。夜里,爺爺卻肚子疼起來,疼的渾身直冒汗。請了村里行醫(yī)的孫老先生來,喝下了一碗濃濃的、苦苦的藥。但爺爺還是扔下奶奶和不到三歲的父親咽氣了。臨死前,爺爺沒有想到三歲的父親,竟然只囑咐奶奶要好好侍弄院里的梧桐樹,因為那是祖先手上種下的,原先祖先有話,不要讓它枯死,千萬要好好侍弄!奶奶心肺欲裂,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爺爺去世那一年,奶奶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花一般的年齡啊,而奶奶卻要一個人面對殘酷的生活,面對無窮無盡的孤獨,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靜靜地哄著三歲的父親,小心地侍候著梧桐樹。奶奶每當(dāng)說到這里,便不再說,淚水順著她的臉龐在流淌,而年幼的我眼里卻沒有眼淚,心安理得地躺在奶奶的懷中,安然入夢。在夢里,梧桐樹美麗的花兒飄入我的懷中,香香的、甜甜的……
奶奶為了年幼的父親,留在了這個有梧桐樹的家。
于是奶奶聽了爺爺臨終時的話,繼續(xù)精心侍弄梧桐樹:澆水,施肥……
“克父”的父親長大了,先后成了鄉(xiāng)拖拉機站站長,而后又成了縣木材公司經(jīng)理,這令寡居多年的奶奶感到自豪。父親想讓奶奶進城,但奶奶總是看著梧桐樹說她離不開故土,離不開小村,離不開這個院子。奶奶說到做到,她果然在這個有梧桐樹的小院一直住到去世。
后來聽父親說,奶奶和爺爺是“自由戀愛”而結(jié)婚的。奶奶走親戚時路過屋前的梧桐樹下遇見了爺爺,兩人一見鐘情,私訂終身。當(dāng)然,那時候爺爺家還沒有院子。在那個年代,奶奶和爺爺是如何沖破各種束縛走到一起的,父親沒有說,我只有想象的份。
1985年的一個春天。在一個梧桐花開滿小院的日子里,88歲的奶奶靜靜地走完了她的一生,奶奶死得很安詳,是坐在梧桐樹下和鄰居閑聊著死的。奶奶說著說著就沒氣了,沒留一句遺言。
我想,如果奶奶臨終有遺言,肯定會囑咐后人侍弄好梧桐樹。
奶奶走了,只剩下落寞的庭院和庭院里的梧桐樹。
如今,已長成青年的我站在奶奶的院子里,站在梧桐樹下,悵然而又失落。那皺巴干裂的樹干,仿佛是奶奶滿臉的皺紋。眼前的世界模糊了,一陣風(fēng)來,梧桐花落了一地,梧桐樹葉“嘩啦、嘩啦”地響。我知道,那響聲里有奶奶的幽怨與哀愁,有爺爺?shù)母璩c吟哦……
寂寞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