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樹號子（外一篇）

梁月昌

“扯大鋸，拉大鋸，嘎你姥姥家里的大槐樹，……”——民間童謠

嘎樹，威海方言，就是割樹的意思?！案隆本褪恰案睢?，但比普通話里的“割”似乎更凌厲一些，發(fā)音里帶了一片“殺伐”之氣，帶了一片刀鋸的聲響。

威海這兒的勞動號子，本來就是很繁多的，我知道的就有：打夯號子。在建筑工地上，四個人抬著一個“夯”，隨著夯的上下，而喊出來的號子；扛袋號子，是指碼頭工人扛麻袋包，低著頭，手指扯著肩上的麻袋角，一步一步，顫顫悠悠地走上船與岸之間的橋板，隨著這腳步，有一種喊叫的號子；還有拉船號子、拉網(wǎng)號子、搬運號子；還有牧牛的吆喝牛的“吆牛號子”，幾乎是不勝枚舉。而我去年有一次，在羊亭鎮(zhèn)北觀村，聽見過60多年前的一種“嘎樹號子”，真是聞所未聞。

嘎樹，居然也有號子，——這嘎樹該是多么壯觀的一個場面啊!

是的，這不是簡單的一場嘎樹，這簡直就是一種連哄帶勸的驅(qū)趕，這簡直就是一種無禮的推翻，一種促成的終結(jié)。

羊亭鎮(zhèn)北觀村的正北方向，早年間有一座“觀寺祠”，分前后殿(史料上記載是“壽圣祠”，建于宋代，廟產(chǎn)50畝)，后殿后墻上，有十八個羅漢的泥塑浮雕，正中是觀世音菩薩像，佛像上方又塑有各種飛禽走獸。廟外，(廟門西，石碾子旁側(cè))有兩棵銀杏樹：大的是棵公的，粗約七八人合圍，樹本高約丈許，全樹高三丈余，樹上又長樹，為柏樹，直徑八到十公分。樹大成村，那棵銀杏樹的一條條伸出去的枝杈，像一條條愈向遠處愈顯仄逼的透視狀的街巷；那些枝枝權(quán)權(quán)最初的結(jié)匯處，又好似一個農(nóng)家的院落，夏天天熱的時候，便有人們攀上來，中間擺一張桌子，五六人圍坐，可打麻將，打撲克。寵大的樹蔭籠罩下來，可圍出直徑10丈的那么一個圓圈。

小的是棵母的，粗約合抱，離公樹五丈開外。因樹高，滿樹柏果卻不能摘，只有等著它自己往下掉。秋日，每天樹下都掉得黃白蠟的一片，令人摭拾不暇。

英租時期，廟宇、大樹、村莊，成為當(dāng)時英國人及中國學(xué)生的一塊郊游之地。每逢節(jié)假日，他們一幫一幫地來觀光，敲鑼打鼓，焚香化紙，拍照攝影，好不熱鬧。廟前廟后，村內(nèi)村外，都有許多飯店在不斷地開張、營業(yè)。

這種盛況，持續(xù)到英租以后，一是少了外國游客，二是后來日本鬼子又打進來了，八年抗戰(zhàn)中，廟宇遭到破壞，此地風(fēng)光不再。

解放初，人們恢復(fù)建設(shè)，發(fā)展生產(chǎn)，還顧不上環(huán)保的事，一棵樹在人們的眼里，也無非就是個木材而已。這樣，為了現(xiàn)實的實用價值，古樹也就不可避免的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和謀劃之中。

而當(dāng)有人說出要砍伐了它的時候，村里當(dāng)然也有說，樹長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殺了它?因為它太老了，都七八百歲了。老了就該殺嗎?因為要用木材。用木材可以另想辦法，難道沒這棵樹，我們就沒的木材用了嗎?所以要嘎樹村民們是絕對對它下不了手的，讓誰去，誰都不肯。

就只好請了一幫老弱的“刀斧手”來。其中有張家疃的，有河北村的(皆屬羊亭鎮(zhèn))嘎完了以后，并不算工錢，順便把嘎下來的木頭賣給他們一點兒，結(jié)果賣了他們800斤玉米也就結(jié)了。

秋殺秋殺嘛，嘎樹的日子是個秋天。一個早晨，“刀斧手”們挾緊了夾襖的對襟兒，貓著腰，一個接著一個，一路咳著走來了。他們抬頭看了看大樹，一個個在樹下作了個揖：“柏果爺爺，柏果奶奶，老了老了，咱別擱這兒遭罪吧，我們哥幾個，今個送你享福去了!”

夾在腋下的刀鋸取出來了，長約丈余，寬近一尺，一邊頭上一根粗粗的綆繩，好準(zhǔn)備一邊五六人合拉的。

他們在樹下兩邊擺上了凳子，坐了下來，挽巴挽巴袖子，一齊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就拉開了。

哧嘎哧嘎。哧嘎哧嘎……

拉了一氣，拉得有些疲了，看看連樹枝還沒有拉得開。

頭兒就吆喝開了“嘎樹號子”。這是一支自編的號子，詞兒是即興現(xiàn)抓的，曲調(diào)兒也跟說話似地，只是顯得怪聲怪氣地。

先是坐在上首的頭兒，隨著拉鋸節(jié)拍，突然就瞪著一雙眵巴巴的昏迷迷的雙眼，拖拖魅魅地奇怪地問上了一句：

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呀?——哧、哧(拉鋸的聲音)

坐在下首的白毛兒二刀斧手，也把迷糊糊的雙眼亮了，隨聲道：

“人老人老哪，先從頭上老呀!”——哧、哧，

上下所有的鋸工，一齊喊：“白毛兒多呀。黑毛兒少啦!——哧、哧”。

古樹好像有些感知似地，無奈地顫了顫它古老的枝權(quán)，嘩啦啦落下一片發(fā)白發(fā)黃泛綠的銀杏葉子。

頭兒又問：“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呀?”——哧、哧，

二頭兒便應(yīng)：“人老人老哪，先從臉上老呀!”——哧、哧，

上下齊合：卑卑(方言，指皺紋)多呀，氣色少呀!——哧、哧。

古樹又是一顫，似乎被這悲歌打動了。

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腰上老呀!——哧、哧，

弓弓的多呀，直苗的少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腿上老呀!——哧、哧，

不能走的多呀，能走的少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腳上老呀!——哧、哧，

立不住的多呀，立得住的少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從腳趾蓋(方言：腳趾甲)上老呀!——哧、哧，

厚的(指灰趾甲)多呀，薄的少呀!——哧、哧。

再從頭返過一遍：“人老人老哪，先從哪處老?先從頭上老，白的多來黑的少!……”

反過來，倒過去，一天能吆喝一百多遍。把大姑娘小伙子唱來了，把小媳婦老爺們唱來了，把學(xué)生孩子唱來了。而一見有人來，他們更加唱得發(fā)瘋，那色情的那鬧玩的那滑稽的，現(xiàn)編著詞兒，一套一套地往外掏，把全村子鬧得如同來了戲班子。

嘎樹號子唱了七天，樹被嘎透。

這老銀杏樹，與其說是被嘎透的，倒不如說是被嘎樹號子唱透了：它先是被感動得顫呀顫地，如唱醉了酒似的，慢慢地就昏昏迷迷地睡了過去，做夢了，夢見自己飛升了，飛升、飛升，趕醒過來，身已離根而去……

但是卻不倒。順著刀口往外淌著紅汁，如血。

于是唱嘎樹號子的，就順著嘎開的樹縫，往里面打入柞木楔子。仍不倒。又加到四五個，仍不倒。

那時候，也沒有吊車、起重機什么的，也就沒有現(xiàn)代的這些辦法，可真把人愁壞了：樹嘎開了，卻眼睜睜瞧著沒辦法。

后來，終于有聰明人想出來了主意：繞著樹干扎一個木架子，人上到木架子上，從頂上往下破，破成20公分厚的板子，然后一張一張地往下揭。

這可真是個很壞的好辦法，等于把人體一塊一塊地肢解了。就這么著，揭呀揭呀，幾個小小的人兒，到底把兩棵大樹揭沒了……

裁好的木材，上等的送給了附近部隊的軍工廠，做了槍托；次的送給了附近學(xué)校，做了課桌、板凳；枝枝杈杈破成的板材，曲家河、北觀等村的居民，每戶分得了一個菜板子的木材。

唉，人老人老先從哪處老?

先從小的時候老：

不懂的東西太多了，懂得的東西太少!

鮮活在記憶中的洪智寺

威海早年寺廟特多，而且歷史悠久。以1936年威海衛(wèi)管理公署的不完全統(tǒng)計，威海計有各類寺廟60余座，其中佛廟6座，建立年代均在明初以前，早的甚

至建于唐代。因為唐宋時期，佛教盛行于我國，當(dāng)然也及于威海。威海西郊阮家寺那兒，當(dāng)時有一座佛廟叫“洪智寺”，現(xiàn)在七八十歲的老人尚能記憶。如今早已不存(大抵于1948年左右拆除)，而村子又正在規(guī)劃建設(shè)居民小區(qū)，老村夷平，村民俱遷，為避免歷史記憶之?dāng)嗔?，我憑老人之?dāng)⑹鰧⒑橹撬逻€原于下文。該村村民傅元寶先生本有一冊手繪的洪智寺詳圖在，但由于復(fù)印不甚清晰，只能付之缺如。

洪智寺建于宋代，子午向，坐北朝南。民族式建筑，大檐飛角，彩繪斗拱，朱漆棟梁，顯得威嚴壯麗。全廟占地四五畝。廟前沖北有露天小戲臺一座，東鄰當(dāng)時的萬字會墓地，西通當(dāng)時的西大道，每逢廟會日這里總有大戲上演。廟門外有一個簡單的石牌坊，橫額上寫有“洪智寺”三字。然后，有十八級臺階通入正廟大殿。大殿的門額上亦有洪智寺三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牌坊與前殿之間一棵郁郁蔥蔥的銀杏樹，樹高近10米，樹粗約5米。

廟分前殿、中殿、后殿三進。從后來的“鵬程幼兒園”、“銀杏幼兒園”那兒到后面的村委辦公樓那一帶，為整個廟的舊址。幼兒園門前為前殿，幼兒園處為中殿，村委辦公樓處為后殿。阮家寺村后果園，約三四百畝土地，皆為洪智寺廟產(chǎn)，1950年結(jié)束土改時全部分配給了阮家寺、萬家疃等三個村子的貧下中農(nóng)。

前殿屋檐下，朱紅的兩扇廟門，廟門兩旁各有一根朱紅的廊欄，上頂屋檐，下落于地上的石雕底座上。殿內(nèi)是四個把門將軍的塑像，各執(zhí)兵器，分列兩邊，做威武之狀：西邊的兩位，一執(zhí)狼牙棒一執(zhí)長矛；東邊的兩位，一執(zhí)鬼頭刀一執(zhí)長桿大刀。

前殿有后門通中殿，中殿在外觀上與前殿同。院內(nèi)植花木，并有清道光年間重修大廟的碑記，此碑前兩年還見豎在幼兒園門前的小公園里，不知現(xiàn)在存否?殿內(nèi)中間一尊彌勒佛的塑像，凸腹而笑，兩旁有一幅對聯(lián)：左日“坦懷暢笑紅塵土”，右曰“笑到何時方合口”。佛像的座下面有一小洞，洞內(nèi)泊一小舟，舟中臥一小人，(皆泥塑)是為祈雨而用。先前逢天大旱，信徒們便將小舟與小人一同拿出，放到廟外的石頭上曬日頭，意思是讓他們知道這天有多干，這甘有多“毒”!彌勒佛兩旁站著執(zhí)傘操琴的“四大天王”。

中殿又有后門通后殿。后殿的建筑與中殿和前殿同。院內(nèi)有塔形的化紙爐一個，有柏樹四棵，紅丁香一棵，白丁香一棵以及其它花木。后殿中列坐佛教三大佛像，中間是釋家牟尼塑像，兩邊列十八羅漢塑像，高達3米，皆神態(tài)活現(xiàn)。殿后有便門通過廟外。

除三進大殿，廟院中還有東西兩廂。西廂里供有神農(nóng)氏塑像，兩旁有打鼓的雷神，執(zhí)咣嚓的閃神，拿扇子的風(fēng)神等等。東廂里有關(guān)公像，還有“喉格老爺”神位等。那時的醫(yī)療條件差，患氣管炎的特別多，無錢買藥，便帶著面醬、咸菜等，抹到神像的嘴上，掛到他的脖子上——據(jù)說這樣可以治療氣管炎。所以別的神圣享受的香火，常不如這種日用的小神。

廟前東南有一盤“神碾子”大有名聲，在威海老人中間，說“洪智寺”也許有人不清楚，說神碾子卻無人不曉。清末明初年間廟中唯一的和尚叫李文。李文之后來了個姓崔的和尚。崔和尚行為不怎么檢點，穿一身灰色搭領(lǐng)的“袈裟”卻常愿向村婦堆里扎。為了勾引女人，有大姑娘小媳婦來軋碾，他總是貼一些稻谷進去，所以有“洪智寺的碾子，一升谷子軋一升米”的說法，神碾子原來是一種譏諷。

1907年，同盟會會員于鏞在寺里創(chuàng)辦高等小學(xué)，宣傳辛亥革命。小學(xué)延至到民國初年，此后的年頭里，洪智寺一直是廟中帶學(xué)，或者毋寧說是一個重教輕神的地方。

日軍撤退之前，大概上世紀四十年代，鄭卜游擊隊的中隊長萬日新躲在阮家寺。湊巧日軍前來包圍村莊，發(fā)現(xiàn)了萬日新，萬翻墻入廟，又帶防護兵沖向廟正門。日軍把機槍架在廟前戲臺上掃射，廟墻上的彈孔到拆廟時還赫然在目。萬撲倒于廟前的臺階上。事后鄭卜來收尸，恰遇廟中有村民存放的棺木，順手裝殮了萬尸而去……

回頭再說那棵銀杏樹。李文在廟中時，一次驚雷把銀杏樹一劈兩半，樹卻未死；兩半老銀杏退開來各自連茬兒再長，長成了兩棵繁茂的銀杏。而這一劈，倒是方丈李文離開了洪智寺，不知去向。兩棵銀杏樹直活到今天，這回建設(shè)居民小區(qū)不知她們是否得到了人們特別的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