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鷓鴣意象分論

張傳剛

摘要：宋詩中的“鷓鴣”所指有兩個方面：一為動物學(xué)上的鷓鴣，詩作主要是取鷓鴣的形(斑)、聲(啼)、態(tài)(飛)入詩，構(gòu)成了鷓鴣斑、鷓鴣啼、鷓鴣飛三個意象，有著較為豐富的文化意蘊。=是樂曲的代稱，為抒發(fā)相思別恨或歌唱男女愛情的流行樂曲。

關(guān)鍵詞：鷓鴣意象樂曲

鷓鴣產(chǎn)于我國南部，棲息于山林之中，形似雌雉，胸前有白色斑點，背間有紫色和紅色羽毛?！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有記載：“東百八十里，日小侯之山，明漳之水出焉，南流注于黃澤。有鳥焉，其狀如烏而白文，名曰鴣習(xí)鳥，食之不灞。”這里的“鴣習(xí)鳥”即鷓鴣。《文選·左思《吳都賦>》：“鷓鴣南翥而中留，孔雀緯羽以翱翔?！眲㈠幼ⅲ骸苞p鴣，如雞，黑色，其鳴自呼?；蜓源锁B常南飛不止。豫章已南諸郡處處有之。”《太平廣記》卷461有“鷓鴣”條目，描述更為詳細(xì)，現(xiàn)抄錄如下：

飛數(shù)：鷓鴣飛數(shù)逐月，如正月，一飛而止于窠中，不復(fù)起矣。十二月十二起，最難采，南人設(shè)網(wǎng)取之。(出《酉陽雜俎》)

飛南向：鷓鴣似雌雉，飛但南，不向北。楊孚《交州異物志》云：“鳥像雌雉，名鷓鴣，其志懷南，不思北徂?！?出《曠志》)

吳楚鷓鴣：鷓鴣，吳楚之野悉有。嶺南偏多此鳥。肉白而脆，遠(yuǎn)勝雞雉。能解冶葛并菌毒，臆前有白圓點，背上問紫赤毛。其大如野雞，多對啼?！赌显街尽吩疲骸苞p鴣雖東西回翔。然開翅之始，必先南翥。其鳴自呼社薄州?！庇帧侗静荨吩疲骸白院簟^禱格磔。”李群玉《山行聞鷓鴣》詩云：“方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鉤轎格磔聲?！?出《嶺南錄異》)

陸佃《埤雅》卷七也有鷓鴣的詳細(xì)解釋：“鷓鴣自呼其名，常向日而飛，飛數(shù)隨月，蓋若正月，一飛而止，畏霜露早晚稀出。有時夜飛，飛則以木葉自覆其背。古箋云‘偃鼠飲河止于滿腹，鷓鴣銜葉才能覆身。此之謂也。臆前有白圓點文，多對啼。志常南向，不思北徂?！赌显街尽匪^‘鷓鴣雖東西回翔，然開翅之始，必先南翥，亦‘馬嘶北之義也?！侗静荨吩唬骸p鴣形似母雞，鳴云‘鉤輔格磔。”

鷓鴣很早就進(jìn)入了文學(xué)作品，成為人們筆下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唐詩人鄭谷有著名的《鷓鴣》詩：“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yīng)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游子乍聞?wù)餍錆瘢讶瞬懦涿嫉?。相呼相?yīng)湘江闊，苦竹叢深春日西?！痹撛娏顣r人擊節(jié)嘆賞，廣為傳頌，詩人因此被譽為“鄭鷓鴣”，留名文學(xué)史。在唐宋詞中，以鷓鴣名人詞牌者就有“鷓鴣天”、“鷓鴣引”、“瑞鷓鴣”、“鷓鴣詞”、“瑞鷓鹋慢”等，詞作近千余首。在眾多詞作中也多有以鷓鴣直接人篇的，構(gòu)成了詩詞中的鷓鴣意象。據(jù)北京大學(xué)《全宋詩分析系統(tǒng)》檢索，在全宋詩中古體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七言絕句等體都有“鷓鴣”作品，古體詩如晁說之《喜魯直還用前韻再作》、強至《送評事十九叔人秦》等；五言律詩如邵雍《鷓鴣吟》、俞德鄰《金壇郊外》等；七言律詩如周弼《送人之荊門》、柴望《西湖》等；七言絕句喻良能《松源山》、吳隹信《書山家》等。在這些涉及鷓鴣的作品中，鷓鴣所指有兩個方面：一為動物學(xué)上的鷓鴣，二是樂曲的代稱。前一方面以鷓鴣直接人詩。分取鷓鴣的不同方面，情況如下：

一、以鷓鶴形入詩詞

鷓鴣“臆前有白圓點文”，胸前有白色圓點，被人們形象地稱為“鷓鴣斑”，寫入詩中，借以抒發(fā)個人情懷，形成“鷓鴣斑”意象。陳允平《倚樓》：“金虬熏盡鷓鴣斑，獨上層樓倚畫欄。滿院梨花香寂寞，隔簾風(fēng)雨正春寒?！薄苞p鴣斑”與“畫欄”色彩對比鮮明，在濃重的色彩反差中凸顯寂寞之情。陸游《齋中雜題四首·其三》：“榮幾硯涵鶴鴿眼，古奩香斷鷓鴣斑。絕知造物殷勤意。成就衰翁到死閑?！比A岳《春閨雜詠·寄書》：“一書欲寫寄云鬟，更把春衫裹素蠻。欲識相思誰最切，淚痕令作鷓鴣斑?！薄苞p鴣斑”一方面寫實，指鷓鴣身上的斑紋，白花各色相間，色彩斑斕，為人們喜愛。其形被用于裝飾人們的生活物品，如溫庭筠《更漏子》：“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柄p鴣被描繪到了屏風(fēng)上。另一方面是取虛，以點帶面，以鷓鴣斑代鷓鴣，借鷓鴣來抒發(fā)個人情感，如華岳《春閨雜詠-寄書》：“欲識相思誰最切，淚痕令作鷓鴣斑。”鷓鴣?！皩Q”被人們賦予了相思之意。在該詩句中，詩人相思深切，不禁淚如雨下，淚落衣裳，形成一個個圓形的漬跡，與衣裳的顏色相襯而出，與鷓鴣胸前的斑類似，詩人形象地稱之為“鷓鴣斑”。形意相生，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組合。此外詩人也有以鷓鴣整體形人詩中的，如周紫芝《次韻王興周齋宿省舍》：“……聊持鷓鴣梳，為澆冰雪腸?！薄苞p鴣梳”，一種鷓鴣圖案為裝飾的碗。這也是鷓鴣進(jìn)入人們生活常態(tài)的表現(xiàn)。

二、取鷓鴣聲入詩詞

鷓鴣叫聲音近其名，《埤雅》說“鷓鴣自呼其名”，這一特點被詩人抓住，表現(xiàn)在詩作中就“自呼”代之。如晁公迦的《偶成》：“離離樹影曉仍竦，寂寂禽聲暖自呼。雨垤蓄糇來聚蟻，風(fēng)檐壞網(wǎng)落懸蛛。十年空誦歸田賦。萬里試披輿地圖。老向人間定何許，只今湖海更南隅?！蓖醢彩摹端晚椗泄佟罚骸皵嗵J洲渚落楓橋，渡口沙長過午潮。山鳥自呼泥滑滑，行人相對馬蕭蕭。十年長自青衿識，千里來非白璧招。握手祝君能強飯，華簪常得從雞翹。”楊億的《內(nèi)當(dāng)》：“芝泥初熟詔書成，紅藥翻階晝景清。屋瓦生煙宮漏永，時聞幽鳥自呼名?！薄白院簟北憩F(xiàn)出孤鳴無應(yīng)的寂寥荒涼之態(tài)，由物及人，表達(dá)出人生的孤寂。

關(guān)于鷓鴣叫聲的具體說法，《本草》記為“鷓鴣鳴云‘鉤耕格磔”?！秳e雅》卷二則說：“鉤鷓鉤輔也。林和靖詩‘云木叫鉤輔謂鷓鴣也。張華注禽經(jīng)日：自名‘鉤鴆格磔，‘行不得也哥哥。按鷓鴣即鶻鴆鉤鴆之聲，即鶻鵬之變也，又變而用聃，皆假借耳?！本C合說來，鷓鴣的鳴叫聲聽起來像在說“鉤輔格磔”或“行不得也哥哥”。這在宋詩中多有體現(xiàn)。如洪咨夔《宿妙勝閣·其一》：“鉤輔格磔鳥呼晚，勃率墊姍人試寒。野水不流山四合，寶華云里著欄干?！狈冻纱蟮摹秲上x》：“鷓鴣憂兄行不得，杜宇勸客不如歸。天涯羈思難繪畫，惟有兩蟲相發(fā)揮?！薄苞p鴣憂兄行不得”旬即取自鷓鴣的“行不得也哥哥”之聲，并將其擬人化。胡仲弓《世路》“春山寂寂鎖云蘿，林外鉤轎聲最多。不是哥哥行不得，祗愁世路有風(fēng)波?！敝苯右浴靶胁坏靡哺绺纭比朐?，只是將詞語的順序調(diào)動了一下“哥哥行不得”。將簡單的叫聲賦予了人生世路艱難的意義。充滿了人生際遇感慨。陸游《初秋夢故山覺而有作四首-其四》：“杜宇真吾交，勸去恨不速。忠告輸肝肺，厚意均骨肉。陋哉鷓鴣語，揣我貧念祿。竹雞更鄙淺，泥淖憂車軸。秋風(fēng)嚴(yán)瀨清，春雨戴溪綠。行矣勿復(fù)疑。照影巾一幅?！逼渲械摹奥怔p鴣語，揣我貧念祿”則取其反意而喻，表露自己心志，并不是貪念功名利祿。

鷓鴣叫聲的特殊，使詩人們對其特別關(guān)注，賦予其豐富的內(nèi)容。這也就形成了“鷓鴣啼”這一意象?！苞p鴣啼”屢屢在詩句中出現(xiàn)。俞德鄰《金壇郊外》：“草荒翁仲立，樹密鷓鴣啼?！泵腺e于《懷連上舊居》的“明月夜舟漁父唱，春風(fēng)

平野鷓鴣啼”。柴望的《西湖》：“光景留連空自惜，鷓鴣啼罷暮城關(guān)?！眳卧臁洞掏┏恰罚骸苞p鴣啼困悲前事，苴蔻香銷減舊容。”林光朝《答人問仁者安仁》：“牧子不知何處在，亂山荒草鷓鴣啼?！蔽奶煜椤队暄罚骸敖瞥钊f迭，遺恨鷓鴣啼。”吳惟信《書山家》：“煙雨蒙蒙山色好，鷓鴣更與盡情啼。”等等?！苞p鴣啼”不僅有悲傷的哭泣。也有歡愉的歌唱，如釋云《偈頌二十九首·其一三》：“支提佛法無多子，何必胡僧勸舉揚。好對春風(fēng)二三月，鷓鴣啼處百花香?！薄苞p鴣啼處百花香”，鷓鴣聲中，百花齊放，生機勃勃，也可看出詩人的欣喜。

三、取鷓鴣動作入詩詞，即“鷓鴣飛”

《埤雅》中說鷓鴣“常向日而飛，飛數(shù)隨月，蓋若正月，一飛而止，畏霜露早晚稀出。有時夜飛，飛則以木葉自覆其背”?！赌显街尽氛f“鷓鴣雖東西回翔，然開翅之始，必先南翥，亦‘馬嘶北之義也”。鷓鴣向日而飛、向南而飛的特點被在詩歌中被擴大轉(zhuǎn)移，因而有了思鄉(xiāng)之意。另鷓鴣紛飛的地方，也是鮮有人往的地方，鷓鴣飛也有荒涼孤寂之意?！p鴣的“飛”這一作為禽鳥的常態(tài)動作，被賦以人類的情感，在詩歌中得以固化，構(gòu)成了“鷓鴣飛”這一意象。葛勝仲的《七月一日招道祖劇飲》：“長卿已倦游，十年安澤國。越鳥巢欲南，鷓鴣飛懶北。會予亦蹭蹬，從子寄岑寂?！本胗蔚娜送ㄟ^越鳥、鷓鴣表達(dá)了思鄉(xiāng)之意。周弼的《送人之荊門》：“昔年此路達(dá)王畿，荒燒畬煙事已非。山向崤函空北望，水隨江漢自東歸。凄涼坂路征車遠(yuǎn)，寂寞郵亭候火稀。遙想思鄉(xiāng)怨岐路，杜鵑花發(fā)鷓鴣飛?！薄斑b想思鄉(xiāng)”與“鷓鴣飛”一起出現(xiàn)，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強烈的思鄉(xiāng)情感。強至《送評事十九叔入秦》：“白露沾蘭草。王孫轉(zhuǎn)憶歸。蔡州新戰(zhàn)罷，郢路去人稀。謁帝不辭遠(yuǎn)，懷親空有違。孤舟看落葉，平楚逐斜暉。北闕見端冕，南臺當(dāng)繡衣。惟余播遷客，只伴鷓鴣飛。”遭貶的遷客孤獨地行走著，平時怕人的鷓鴣卻沒有懼怕他，在身邊翻飛，與其相伴，孤寂之情表露無遺。蒲壽宸《漁父詞十三首·其二》：“江渚春風(fēng)澹蕩時，斜陽芳草鷓鴣飛。莼菜滑，白魚肥。浮家泛宅不曾歸?！薄靶标柗疾蔸p鴣飛”寫出了鷓鴣向陽而飛的特性。該詩初讀時，能感覺到輕松歡快之意，但深思之，荒涼之感在漸漸升起。吳惟信《書山家》：“山家元住石橋西，籬落周遭盡藥畦。剝啄柴門人未應(yīng)，鷓鴣飛上野棠梨?！币嗳绱恕?/p>

作為樂曲代稱的“鷓鴣”，是指抒發(fā)相思別恨或歌唱男女愛情的流行樂曲。釋云的《偈頌二十九首·其二五》：“大盡三十日，小盡二十九。昨夜送窮年，今朝賀歲首。時節(jié)有變更，佛法無新舊。既是個中人，不惜娘生口。坐對春風(fēng)唱鷓鴣，嘉聲不落威音后?！鄙塾旱摹耳p鴣吟》：“事體一番新，縫新又卻陳。新陳非利物，義理不由人。歲月休驚晚，籬花續(xù)報春。余樽幸無恙，宜唱鷓鴣頻?！别埞?jié)的《答悖上人七首·其二》：“因君撩我強題詩，卻憶當(dāng)年夢里時。不識江南好風(fēng)景，采蘋人唱鷓鴣辭?！边@些詩句中所提及的“鷓鴣”指的就是鷓鴣樂曲。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五：“許渾《韻州夜宴詩》云：‘鴝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聽美人歌?！堵牳楮p鴣詞》云：‘南國多情多艷詞，鷓鴣清怨繞梁飛。又有《聽吹鷓鴣》一絕，知其為當(dāng)時新聲，而未知其所以。及觀李白詩云：‘客有桂陽至，能吟山鷓鴣。清風(fēng)動窗竹，越鳥起相呼。鄭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繼之以‘相呼相應(yīng)湘江闊，則知《鷓鴣曲》效鷓鴣之聲，故能使鳥相呼矣?！痹S渾為唐朝人，時有《鷓鴣曲》，至宋依然流傳，足見鷓鴣樂曲的魅力。

另外，《嶺表異錄》中說鷓鴣“肉白而脆，味勝雞雉”，實屬佳肴，這一點晁說之在《喜魯直還用前韻再作》略提了一下：“鷓鴣不入饌，松柏有常心?！奔热皇敲牢?，然“不入饌”似乎有些可惜了。

飛進(jìn)詩詞的鷓鴣，充分展示了其形、其聲、其行(即飛)，構(gòu)成了鷓鴣這個整體意象下的三個分意象：鷓鴣斑、鷓鴣啼、鷓鴣飛，細(xì)致完整地呈現(xiàn)了鷓鴣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張淑珍在《唐宋詞中鷓鴣意象流變考析》一文中詳細(xì)歸納了唐宋詞中鷓鵝意象的寓意：男歡女愛和閨怨相思、羈旅思鄉(xiāng)、傷春惜春、親友送別、憂國傷時、閑情逸致。在宋詩中，鷓鴣意象的寓意也多屬此列，在此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