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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綏芬河的月

      2009-07-24 08:51:40
      長城 2009年3期
      關鍵詞:西北美麗

      曾 劍

      1

      九月份,軍區(qū)舉辦業(yè)余作家研習班,通知我去。我發(fā)表的作品不多,又算不上精品,慚愧,沒有勇氣前往,只得向北京的一位朋友打電話,希望從他那兒獲得一點鼓勵。朋友姓李,是真作家,有經(jīng)驗,國家級的研習班都參加過好多次了。

      然而,李作家不但沒給我鼓勵,反倒讓我的神經(jīng)繃得更緊。他說:“文人宜散不宜聚,你得管好你的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這人好出風頭,總想引起別人注意,常常會突然蹦出一句幽默的話來,博得哄堂大笑。但更多的時候,我的話變成啞炮。我引起別人注意了,可同時引來的,還有別人的反感。李作家曾對我說:幽默來源于知識,來源于深厚的文化底蘊。淺薄的人是無法幽默的,只能是滑稽,是小丑。他叮囑我:“你就沉默吧,別他媽的總是一副小丑樣?!?/p>

      我說是,這次我絕不當小丑。

      2

      我們進駐的是牡丹江。據(jù)說清朝年間,這里曾是一片原始森林,清官流放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它,便在這兒安營扎寨,見兩岸盛開牡丹,起名牡丹江。也有人說,當年八女投江時,領頭的女子是紅牡丹,叫牡丹江,是為了紀念她。牡丹江城市并不大,江邊有一個步兵旅,師縮編成的旅,在這個城里,有點喧賓奪主。牡丹江也因此在秀麗之中,透著一份壯美。

      旅招待所是一群歐式建筑,淡黃色墻壁掩映在樹蔭里,柔和、恬靜。樹干都有合抱粗,上面掛一鐵牌,寫著編號。一號“旅長樹”,二號“政委樹”。導游是副政委。他帶著我們,從一號樹,徑直走到四號樹前,伸手摸著樹,說:“不好意思,這棵才是我。”我仰頭,樹蔭如蓋。我喊一聲:“你也老大不小了!”眾人哄笑,副政委臉通紅。我倒吸一口氣,插在褲襠里的手不停地掐著自己的胯,心里罵著自己:管住你的嘴,別他媽的再出丑了。

      往前走,我們看見人民的好兒子劉英俊。1956年,他為了救六名上學兒童,倒下了,也永遠挺立在這里。他身邊不遠處是一輛“卡秋莎”,駕駛員是女的,一名共產(chǎn)主義好戰(zhàn)士。當年在這片土地上,她就是駕駛這種“卡秋莎”,撞向美帝國主義的火車,在中蘇兩國人民心中,成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臨江而立的,是望江亭。遙想當年,葉帥曾站在這里望江沉思,只是他眼前的千軍萬馬,千帆競發(fā),已變成了一座座挺立的樓房。江水里,幾只漁船,慢悠悠地撒著網(wǎng)。江水清澈,能看見里面的游魚和鵝卵石。

      沿石階盤旋而下,在山谷里,我們看見了一戶“世外”人家。一家三口人,孩子上學,女人放幾百只鴨,男人每日輕輕一抬手,推一下電閘(給山上養(yǎng)老院送水),月底就能領到幾百元工資。這是一戶殷實人家。可副政委介紹說,他們并不滿足,居然還打起了兵的主意,打著北京的牌子,賣起了烤鴨,把幾個小兵吃得直跑肚子。軍務科就把這條山道加了鐵柵欄,上了鎖?!安皇悄銈冞@些大作家來了,這鎖是不能開的?!彼@話,我聽了全身舒坦。

      江在這家人門前轉(zhuǎn)了個彎。彎窩立了一塊警示牌,寫著:1985年夏,該部戰(zhàn)士劉思才,在此野浴,不慎淹亡。我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我們原想離江更近些,掬一捧這幾乎未曾污染的江水,但我們的心情被這塊警示牌打亂了。我仰望立在林子里的劉英俊,感嘆道:“同樣姓劉??!”

      沒有人應我,這使我覺得自己的話太多。

      我們往回走。在那幢別墅面前,我往里進,副政委攔住了我。副政委說,這些別墅,是專門為女作家準備的,我們的住所在連隊。那個連隊外出執(zhí)行任務去了。我很失望。我脫口而出:“當女人真好?!庇袀€大連來的美女作家白了我一眼,我嚇得將舌頭吐出兩寸長。

      到連隊住下。我看一眼標簽,才知道來的都是幾個小人物,純粹的業(yè)余作者。他們看上去很興奮,估計跟我一樣,是第一次參加作家班。

      傍晚時,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到了。副主任瘦高個,膚色有點黑,言談中,流露出東北人的直爽。他說話好手腳并用,講到他有一次在雪地里抓兔子摔倒了,一定要雙手觸地,腳貼向地面,做一個倒地的姿勢。他是一個認真的人。

      3

      主任第二天下午才到。他的房間設在二樓。主任來時,我們站在樓梯間向他問好。因為我們?nèi)瞬欢?,并沒形成夾道歡迎的場面。這使他往上走時,有時間看清我們的面孔。遇到他見過面的,他就點頭,微笑,說聲:“啊,見過?!庇龅侥吧拿婵祝麊栆宦暎骸澳膫€單位的?”回答哪個單位的,他就又點一下頭,再笑。

      主任到我面前時,我學著大伙,扯著嘴角笑,但卻怎么也笑不起來,因為心里有些緊。我們曾見過一面,那是去年,我把我發(fā)表的作品送給他看,想讓他提意見。這其實是個借口,既已發(fā)表,就生米煮成了熟飯。我其實是想讓他知道,軍區(qū)有我這么個寫得很辛苦的業(yè)余作者。那次,我們匆匆見過一面,沒說幾句話,只覺得他一臉嚴肅。我當時想,他是作家,一貫舞文弄墨者?,F(xiàn)在看來,他更像一位將軍,周身透著一股霸氣。主任竟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懸著的心往下沉了沉,生出一些感動,我們畢竟只是匆匆一面??!

      氣氛還是很壓抑,直到“西北狼”來了。西北狼是西北某刊物的主編,姓楊,女性,三十郎當歲。她來那天,招待所的菜特豐盛,旅長和政委都來做陪。政委挺幽默,對四十多歲的創(chuàng)作室主任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楊主編是西北狼,你是東北虎?!敝魅涡Φ溃骸罢f我是東北虎我沒意見,只要別說我是狽。狼要是和狽在一起,名聲就不好了?!北娙斯笮?。

      笑過之后,政委指著我們說:“笑什么?我說你們主任是寫作界的東北虎,并不是指生活作風上?!贝蠡锶滩蛔∮质且魂囆?。

      政委這話并非恭維,主任是一位實力派作家。他的文字干凈利索,如大刀闊斧。不少人讀過他的作品后,掩卷感嘆:痛快!他還寫過很多電視劇,有兩部還在中央一套黃金時間播出。最近一個中篇小說,被七八家刊物選載,而且一選就是頭題,光稿費就掙了好幾萬。幾家電視臺前來洽談,想把它拍成電視劇。這下主任收入就更大了。

      政委舉酒,對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說:“你的大作我看過很多。”他說完,張了張嘴,大概想列舉幾例,但卻似乎忘記了,與副主任短暫對視,說:“這么年輕,也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東北虎嘛。”眾人就笑。副主任紅了臉,急忙轉(zhuǎn)移視線,說:“別內(nèi)訌,點評一下我們大西北來的楊編吧?!闭谎畚鞅崩牵骸安皇窃缯f過嗎?西北狼嘛?!备敝魅握f:“具體一點?!薄耙恢粊碜晕鞅钡哪咐??!闭摽诙?,我們又笑。有人可能正偷喝了一口啤酒,還沒來得及咽下去。一笑,啤酒噴灑而出。副主任感到額上有水珠,用手摸了摸,唱道:“小雨來得正是時候,小雨來得正是時候……”副主任閉了眼,自我陶醉了。我剛才沒笑,倒是副主任的自我陶醉令我忍俊不禁,一大口啤酒噴灑而出。主任笑道:“你這恐怕不能算小雨了,你這至少是中雨?!贝蠡镉珠_心地笑。我咬著嘴唇,額頭發(fā)燙。

      政委到底是思想工作者,心細,看出了我的窘迫,給我解圍,指著我說:“后生可畏,你是小東北虎?!蔽壹泵εc政委碰杯,說:“承蒙夸獎。”主任舉杯,向西北來的楊編輯敬酒,說:“我們這些老少爺們東北虎,還得聽從你這位西北狼的領導?!闭b作不樂意,批評我們主任:“在女性面前,怎么這么謙虛?”主任說:“不是謙虛,是事實,人家是編輯,對我們有生殺大權(quán)哩。”政委嘆一聲:“原來如彼,原來如彼!”

      我插一句:“這叫虎落平川被狼欺?!庇腥诵ΑN医K于又博得了一笑。惟一不笑的人是陳一兵,他來自一個軍機關。他就坐在我身邊,非但不捧場,反倒嗤之以鼻。我問他:“為何不笑,莫非你沒有幽默神經(jīng)?”

      “幽默個屁!”他說,“她壓根就不像狼,像一只小綿羊,你看她多溫柔。她微笑時,嘴略向右歪。這一歪,媚氣就出來了,性感。人不能太周正。人太周正了,反倒死板?!彼韵轮猓喝擞悬c缺陷,反倒性感。我仔細看他。他的鼻子太塌,卻怎么也看不出性感??晌覠o法反駁他。他小小年紀,正在寫一部題為《六爺》的長篇。而我呢?我哪有資格對他品頭評足。

      劉美麗姍姍來遲。她一來,整個研習班沸騰了。首先是她年輕,二十剛出頭,就以作家的身份出現(xiàn)在研習班。其次是漂亮。作家群里,美女不多,年輕漂亮的美女更是少之又少。我們當然坐不住了,形成一道眾星捧月的景觀。

      我生活在一個沒有女性的野戰(zhàn)部隊,見到劉美麗,心跳得有些快。我一直記著北京那位作家的話,收斂自己。我只是不遠不近地看她,而且是側(cè)臉瞅。她那面部輪廓真讓人心動:長長的睫毛像一只細軟的雞毛,間或一輪,就掃在我的心尖上,我的筋骨就有些酥軟。我極力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平靜些。至于心跳的不正常,他們又不是心理醫(yī)生,根本看不出來。

      陳一兵對劉美麗的熱情有些過分,這令我有些反感,我私下同一個年輕作家說起陳一兵,希望從他們那兒獲得同感。他卻告訴我,陳一兵與劉美麗是同學,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畢業(yè)的。同學見面,有理由親近,而我無端吃醋,則是沒有道理的。我臊了個大紅臉。

      我一下子呆在那里。我做夢都想上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而他們這么年輕,就已經(jīng)畢業(yè)了。我向他們湊過去。我想從他們的高談闊論里,偷聽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的技巧。結(jié)果,主任在介紹我時,把我并入他們之中,說我們是軍藝文學系畢業(yè)的三小虎。我不好辯解,只有暗自發(fā)誓,寫一篇無愧于軍藝文學系畢業(yè)生的作品。

      4

      人員到齊,研習班就正規(guī)起來了。上午上課,下午采風,晚上交作品。第二天清晨,副主任對陳一兵贊不絕口,說他上交的中篇,他看了三次,流了三次淚。陳一兵的作品我沒看過。我強迫自己不去看。我怕我看了也會流淚,不是感動得流淚,而是嫉妒得流淚??慈思叶嗄贻p,二十剛出頭,出手就是中篇,居然還把寫了大半輩子的專業(yè)作家感動得淚流三次,極力向西北狼推薦。幸虧他沒上交他的《六爺》,否則,這研習班還不變成了他的作品研討班了。

      劉美麗交了長篇,題為《樓上樓下都是水》,寫樓上男生樓下女生,在宿舍樓里洗衣喝水泡方便面,弄得宿舍全是水,實質(zhì)上寫少男少女們,都淹沒在愛情的洪水里了。副主任說:“這個標題吸引人,選材也好,需帶回去慢慢讀。”我只交了兩個短篇,結(jié)果如石沉海,副主任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這其實就是不好。我心里難過。明年的研習班,我恐怕沒臉參加了。

      上午時,我們進行“文學自由談”,實質(zhì)上是交流創(chuàng)作體會。我因為交稿少,有些不好意思。這次,我得好好談談,挽回一點面子。我上北京出差時,在北大文學系蹭過課。授課人是曹文軒,名氣大得很。他講小說的六種感覺,我當時的感覺好極了。他講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講卡夫卡的《城堡》,講??思{的《喧嘩與騷動》,講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這些人和書,都是我以前沒聽說過的。我像是在聽天書,并沒聽懂多少。幸好我把他的講稿抄了下來?,F(xiàn)在,派上用場了。我學著曹文軒的樣子,講著這六種感覺。副主任驚訝地問我:“這些書你都讀過?”我點點頭。陳一兵站起來,說:“這六種感覺,我在軍藝時聽過,是北大曹文軒講的。沒錯,是他,他和蘇童、余華、葉兆言、畢飛宇,還有我,都是老鄉(xiāng)?!蔽夷樁傅匾粺?,尷尬地立在那里。

      下午,陳一兵約我去打籃球,我不去。我想,他既然想打,肯定玩得不錯。我偏不配合他,不讓他顯示。陳一兵看出我生氣的緣由,說:“上午之事,我其實是為你好。這兒都是一些高手,你那么夸夸其談,不是班門弄斧嗎?你關公門前耍大刀,會引起別人反感。明年的筆會你不想?yún)⒓恿耍孔甙伞!蔽疫@人聽不得好話,就去了,偏偏劉美麗西北狼早在那里當球迷。在女性面前,我不得不使勁賣力,但終歸技術(shù)不好,完全在那上面白忙乎,倒是很好地襯托了陳一兵。

      打完球,我們往回走時,見劉美麗抱著陳一兵的衣服,像懷抱鮮花。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多嘴的毛病又犯了。我拉住陳一兵,讓他慢點走。我小聲問他:“你們的關系不一般哩,你倆幸福過嗎?”

      陳一兵噴出一串笑聲。說:“雖然你想含蓄,卻到底問得太露骨了。什么年代了,還問這種問題。不過,我告訴你,我們僅僅是同學?!?/p>

      我心里越發(fā)不好受。同學一場,就可以這么親切。而我,幾次想同她說句話,她都將頭轉(zhuǎn)向一邊。這人跟人,真是沒法比。

      陳一兵還是新兵時,就在《解放軍報》上發(fā)表散文。軍校時改寫詩,現(xiàn)在又寫小說了。我們都對他另眼相看。小說寫得如何,且不去論,單是他那詩一樣的語言,就夠我品上一陣子了??磥砩涎辛暟嗾媸怯械糜惺?,我在課堂獲得了一點創(chuàng)作理論,卻也平添了一些自卑。

      5

      這天采風。我們先是沿江而行,看見了八女投江的雕像。接著坐車上威虎山電影城,在楊子榮就義的白樺樹小屋里,靜默三分鐘。又到不遠處的地窨子里,對著泥人座山雕和小爐匠,呸了幾口。從地窨子出來,走不多遠就是有名的威虎山虎園。我們想看看老虎吃雞是怎樣的悲壯,于是從養(yǎng)虎人手里高價買了一只大公雞,扔進園里。結(jié)果,我們沒有看見追逐的場面。那雞扔進去,跟死雞一般,不叫喚,也不動彈,它完全嚇傻了。老虎只兩三下,撕扯掉它身上的毛,一口就將它吞了。我們沒盡興,還想買一只,西北狼斥責我們太殘忍,于是就算了。

      到了鏡泊湖,心情豁然開朗。真沒想到東北竟有這么秀美的山水。導游對我們說,鏡泊湖是火山噴發(fā)而成,昔日的火山口,現(xiàn)在成了七十余米的深潭。潭上懸?guī)r傲立,有瀑布瀉下來,高三四十米。導游拿著喇叭,邊給我們講,邊指給我們看。導游是個女的,打扮得十分妖艷,卻一點也不漂亮。在劉美麗西北狼面前一站,落差比瀑布還大。

      下午兩點,我們看見了國家跳水隊隊員的雄姿。他們穿著紅褲衩,從懸?guī)r上一躍而下,整個空中動作非常簡單,手一直是張開著的,像一只雄鷹在低空滑翔。在入水前的一剎那,他們雙手合掌,利刃一樣刺入水中,整套動作優(yōu)美干凈。

      他們在水里的時間很長了。我們屏住氣,懷疑他們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他們中的某一個,突然躥出水面,接著就都躥出了水面,逆著瀑布往岸上爬。到了頂上,又跳。這樣反復十余次。明知他們是專業(yè)跳水運動員,我每次都捏一把汗。西北狼更是膽小,每次運動員躍起,她幾乎不敢看,聳肩縮脖子,啊的一聲叫。運動員入水,她就盯著水里,不斷地問:咋還不上來,咋還不上來,急死我了。陳一兵站在一旁小聲對我說:“看,她多善良,哪有一點狼的殘忍。她完全就是一只溫順的羊?!?/p>

      6

      我們最后一站是綏芬河。主任說帶我們?nèi)タ粗刑K邊境,我們拍掌叫好。這天恰好是中秋節(jié),主任獨具匠心,讓我們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與邊防官兵同樂。下午,我們在國境線上走,看見俄羅斯兩名巡邏大兵。西北狼沖他們揮動紅色的手帕,喊一聲:“哈啦少!”大兵竟向她腳下開了一槍,西北狼嚇得像踩上了彈簧,一蹦老高。我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推倒在地。這種情況,怎能蹦高?

      我回頭看作家們,他們有的跳進了樹林,有的早趴下了。頃刻,大伙見沒了動靜,就將我倆圍住。西北狼驚魂未定,半天不敢爬起來。她嬌滴滴地對我說:“你是英雄,見義勇為。下一期,我一定給你發(fā)個頭題。”大伙啊啊地起哄,祝賀我。我氣壞了,我可不是為了什么頭題,才向她沖過去的。那一瞬間,誰還來得及想頭題二題。我想沖西北狼“呸”一口,可我看見了她眼里的淚花,在下午的陽光里亮閃閃的,我整個人就軟了。

      望著那兩個大兵遠去的背影,西北狼罵了句:“雜種?!彼f,西部邊境,南部邊境她都去過,沒見過這么兇狠的大兵。主任說:“因為你太漂亮,他們才把丘比特的‘愛神之箭射向你。他們這些兵,或許幾個月沒見過女人呢?!?/p>

      陳一兵不同意主任的看法。陳一兵說,他們開槍,是因為西北狼的俄語太不標準,他們理解錯了,以為是罵他們。俄羅斯的軍人并不缺女人。他們哨兵,都是一男一女搭配,幸福著呢。我們以為陳一兵是開玩笑,等我們上了邊防哨所,用八十倍的望遠鏡看他們,哨所里果然是一男一女。我們看不懂他們的軍銜,中國哨兵告訴我們,那女的是軍官,帶個小列兵。女軍官與小兵搭配,是他們的習慣。所有的作家們,都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說:“看人家,嘖嘖。咱們要是這樣,我愿意一輩子當小兵,給我提干都不干。”我的話主任不愛聽,我看見他的臉沉了下來。我不敢看他,把臉轉(zhuǎn)向一邊,目光落在北京來的女評論家身上。她在文學界享有盛名,能像張藝謀捧紅演員一樣,能將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捧成當紅作家。她一身紅裝,與西北狼的黃衣服相輝映,鮮亮得直晃我們的眼。再加上一個劉美麗,我便有點心慌意亂,目不暇接了。

      一有機會,陳一兵就逗劉美麗開心,偶爾也逗逗西北狼。我問他,為什么不逗評論家?陳一兵說:“評論家風情萬種,魅力無窮,但威力也無窮。我還是敬而遠之吧?!?/p>

      我們尋找那條綏芬河。邊防哨兵告訴我們,綏芬河市區(qū)并沒有河,真正的綏芬河在向南幾十公里的東寧市。我們都很失望。

      國界并不明顯,俄羅斯的土地,似乎與我們這邊并沒兩樣。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差異,就說那邊的植被吧,雖然秋草已黃,卻依然那么茂密,簇擁著,像鋪了黃絨毯。咱們這邊,咋看都是一只瘌疤頭,鳥聲也沒那邊的清脆。

      夕陽染紅了邊界。白色界碑在霞光里熠熠生輝。我沖過去,擁抱著它。我一高興,繞到了界碑后面,界碑旁的中國哨兵一步跨過來,貼在我的身后。然后,他慢慢地把我往界碑這邊推。待我們在自己的國土上站穩(wěn)后,他生氣地說:“你出國了,你這是很危險的?!蔽覇枮槭裁?。哨兵說,界碑后面,是俄羅斯的土地,俄羅斯哨兵隨時都有權(quán)向我開槍。我聽得膽戰(zhàn)心驚。

      哨兵對我方哨兵無權(quán)自行開槍這一戒律有點不滿。他感嘆說,沒辦法,他們解體了,而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總是要寬容些。中國的政策是:絕不先開第一槍。

      哨兵說著,與不遠處的俄羅斯哨所打了手勢,說了幾句俄語,那邊高大的俄羅斯軍人回了手勢,哨兵就讓我站到界碑那邊去。他說,這樣你就算出國了。我拉起哨兵,與他合影。作家們便都學起我來,與哨兵合影留念。

      7

      天還很亮,我們來到邊防連的營院。這是一幢四層的樓房,立在坡頂上。我們上了樓頂,能看見俄羅斯人在腳下的林子里走,能看見他們的大卡車和火車。那輛火車一半在我們國土上,一半在他們的國土上,蜿蜒而行。飯局就設在樓頂。真難為兵們,他們把會議室的桌椅往樓頂搬。我們不好意思,說隨便在哪兒都行。指導員說:“樓頂有詩意,你們是文人,應該懂?!蔽艺f:“當然懂,李白杜甫與人對飲,大都在亭臺樓榭?!?/p>

      每道菜都有名。醬豬肘醬雞爪拼在一起,叫“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細干豆腐絲炒粉條,叫“千絲萬縷”;拔絲藕片,叫“藕斷絲連”。扁豆、黃瓜、芹菜與人參蒸熟了,叫“邊防情深”;雞蛋煎得像一張中國地圖,旁邊擱上煮雞蛋,叫“一國兩制”;紅辣椒炒韭菜,叫“火紅的青春”;一只西紅柿,四周排滿西紅柿塊,叫“萬眾一心”;湯也有名。熱騰騰的燉肥腸,叫“蕩氣回腸”;冬瓜片切成方形,與小元宵合燉,叫“東方之珠”。每上一道菜,指導員就讓我們猜它的名字,我們很少能猜出。比如上來一道菠菜湯,我們越猜越離譜。指導員說:“你們這些文人,搞復雜了,這道菜其實最簡單?!彼闷饻?,盛了一勺湯,那湯便動起來。他問:“你們看,是不是‘碧波蕩漾?”我們恍然大悟,直點頭說是。

      菜上齊了,我們就喝酒,喝哈爾濱干啤。喝酒也是有講究的。一杯下肚,只是蜻蜓點水,得好事成雙。兩杯下肚,太浮淺,要認真學“三講”;三杯下肚,軍人四海為家,怎能不喝:軍人的生活應該五顏六色,于是我們又喝了第五杯第六杯。我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多了。指導員說,我們必須喝夠七八杯,否則,他就會認為是沒招待好,心就會七上八下。最后就是九九歸一,十全十美。我撂下杯,堅決不喝了。主任拿起杯子,走到我身邊,小聲說:“再來兩杯,不就多滋一泡尿嗎?他們這里長年沒人來,也出不去,見到我們,他們高興,咱不能掃他們的興致?!蔽也琶靼?,主任胃不好,卻這么大口大口喝酒的原因。我又倒了一杯,去敬他們的連長和指導員。我還敬了那些可愛的兵,直把自己喝成了一只啤酒桶。

      女作家起先保存實力。酒過三巡,她們才手持酒杯,款款走過去。連長指導員哪能好意思不喝?兵們是不讓喝酒的。拗不過漂亮的女作家們,于是,選了幾個這晚沒有崗的老兵為代表,那些兵與女作家們碰了杯。他們一飲而盡,還嘬起唇去吮,唯恐還剩一滴,讓女士們笑話。酒杯久久地忘了從他們嘴邊移開,他們一直盯著女作家,直到涓涓細流全進了女作家的嘴,他們的目光才慢慢地從她們臉上移開。有移得慢的,被女作家的目光捕捉到了,那兵便露出滿臉的羞澀,猛地轉(zhuǎn)身鉆進人群。

      主食是大米飯、面條、餃子,旁插一小紅旗,寫著:“三個代表”。

      中秋之月,早早地掛在頭頂,銀白的光輝灑下來,我們便像沐在薄薄的瀑布里了。我們就這么扶著樓頂?shù)臋跅U賞月。我想起了那首古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蔽腋械阶约赫娴木统闪艘幻娜?,自豪感就像這柔和的月光,彌漫在我的周身。

      8

      指導員領著我們下樓。在營院旁的草地上,一大堆篝火燒紅了半邊天。兵們圍坐在四周。我們走到篝火邊,掌聲暴雨似的響起,嚇我們一跳。兵們喊:“大作家,來一個,來一個,大作家?!蔽覠嵫序v,他們喊我作家了,我被他們稱為作家了。

      篝火四周鋪了雨衣,我們席地而坐。一個高個子兵走到篝火邊,面向我們,宣布中秋佳節(jié)賞月文藝晚會開始。他請劉美麗上臺,與他一起主持。劉美麗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直說不行。指導員借著酒勁,拉起劉美麗的手往臺上走。紅色的火光,映照著劉美麗白凈的臉,她越發(fā)光彩照人。她站在那個兵跟前,扭捏著。下面的掌聲噼里啪啦,一浪高過一浪,劉美麗無法推辭,就配合那個兵,當起了主持。劉美麗反應快,口才好,很快就喧賓奪主了。兵們歡呼雀躍,一個個自告奮勇,表演起節(jié)目。有唱歌的,跳舞的,打拳的,一口氣咬著喝一瓶啤酒的;說相聲的,小品的,啞劇的。我們克制住笑。但笑聲最終沖喉而出,氣流撞得篝火翻騰。我們沒想到,一個連隊,竟有這么多的好節(jié)目。

      劉美麗請主任出馬,主任這位有大將風度的作家,此刻竟有點不知所措。他說:“我唱歌嗓子太粗,跳舞腰太粗,你們就別寒磣我了。”我們不罷休。主任就說,如果我們再堅持,他就只有裝一只北極熊給我們看了。我們再不識趣,也不能讓主任表演一只熊吧。我們于是不吱聲,可兵們不管這些,他們一再堅持。劉美麗只得向主任示意。主任說:“好一個丫頭劉美麗,竟敢將我的軍?!眲⒚利愐恍Γ骸安皇菍⒛愕能?,你原本就是一名將軍。在這樣的夜晚,將軍不帶頭,恐怕不太合適?!?/p>

      主任戴的是文職軍銜,兵們起先沒看出級別,一聽說這兒來了位將軍,嚇得不吭氣了,直吐舌頭。但這個夜晚,他們的膽子到底大。他們很快又鬧起來,一個喊:“將軍不表演行不行?”大伙喊:“不行!”“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苯又质钦坡?。剽悍的主任,就被這手掌撞出的氣流,推搡到篝火前。

      主任立在中央,微笑著,說:“早聽說這是一支英雄的連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一個個英姿颯爽,才氣逼人。我能在這個特別的夜晚,與英雄們團聚,我驕傲,我自豪。可惜我真的五音不全,那就讓你們唱吧,讓我與大家一起分享?!北鴤兡睦锟细?,又一次鬧起來。主任拗不過,又下不了臺,立在那里有些尷尬。幸好女評論家上前給他解了圍。女評論家走到主任面前,輕輕撮起主任的兩只手,把主任的右手送到自己的腰間,左手與主任的左手輕輕相握。她微笑著沖那個負責音響的兵點頭示意,一曲《梁?!肪洼p輕地播放出來。兩人跳的是交際舞,動作如行云流水,表情如癡如醉。很快,天微微地旋著,地慢慢地轉(zhuǎn)著。篝火四周,被旋起無數(shù)星火,就像夜空里的小星星。他們跳得那么輕盈,真的就如同兩只撲向愛火的蝴蝶。漸漸地,我竟也輕盈地飄起來了。

      副主任撥開人群往外走,被眼尖的兵們看見了。一個兵喊:“主任表演完了該誰演?”眾兵和:“副主任?!?/p>

      副主任變走為逃,哪里逃得脫。他只得大大方方地唱起歌來。他是黑龍江人,從小生活在烏蘇里江邊。他說,就唱一曲《烏蘇里船歌》吧。眾人叫好。副主任的嗓子不錯,他喊的號子時輕時重,那船就離我們時遠時近。我的眼前,竟浮現(xiàn)出船上那漸明漸暗的漁火,多美的烏蘇里江??!副主任唱著,竟流下淚來。在這樣一個歡快的夜晚,他為什么傷感?主持人一語道破機關。原來,副主任九歲便成了孤兒,是烏蘇里江兩岸的漁民們收養(yǎng)了他。每次在晚會,他都會唱《烏蘇里船歌》,每次都忍不住淚痕滿面。他剛才想逃,他不想引起大家的不快,可誰叫兵們不依不饒呢?他又只會唱《烏蘇里船歌》,他愛那里的漁民。他剛剛完成一部長篇,叫《烏蘇里冰排》,就是獻給那些漁民的。

      論資排輩,陳一兵不應是第三個登臺的,但他自個兒就上去了。他唱了一首劉德華的“忘情水”。盡管他的動作和派頭很像那位歌壇天王,嗓音卻不敢恭維。歌聲停息后,他得到的掌聲稀稀拉拉。陳一兵是個聰明人,感覺到自己的表演不盡人意,便不下臺,讓一個兵拿一個籃球來。他把球旋起,立于左手食指上,那球竟長時間不掉下來,引來陣陣喝彩。劉美麗終止了他。劉美麗說:“行了行了,見好就收吧?!蔽液傲司洌骸罢婢?,比你唱歌精彩一百倍?!币鸨鴤冇忠魂囆?。

      沒人自告奮勇,主持人只得點將。我怕點到我,趕緊溜。但我顯然是自作多情,劉美麗那么溫柔的聲音,怎么會這么快就落在我的頭上?她點到了連隊指導員。指導員不表演。我們不同意,喊起來。指導員說:“我五音不全,就給大伙講個故事吧?!蔽覀児恼茪g迎。指導員說,有一只母老虎,老了,眼瞎了,抓不來吃的,就讓它兒子去抓。時間不長,兒子叼回來一個人,讓老母親吃。老母親咬了一口,說,是個文人。兒子問它是怎么知道的,母老虎說,一股酸味。兵們聽了,哄笑起來。

      主任接過話筒,笑道:“難得指導員這么抬舉我們,今天,你必須表演一個節(jié)目,講故事不算。否則,我們這些文人,將讓你嘗嘗我們到底有多酸──酸掉你的大牙,酸直你的舌頭,讓你說話沒人聽,吃嘛嘛不香!”

      指導員道一聲:“尊令!”雙手一拍,兩腳跺地,就魔術(shù)師似的,褪去了他那身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緊身服。音樂起,他踏著鼓點,跳起了迪士高。他身材高挑,又會扭腰甩胯,那迪士高便跳得很美,很專業(yè)。他跳著跳著,向空中一伸手,抓來一根黃瓜,眾人稱奇。我也感到奇怪,別的魔術(shù)師都是抓撲克牌,或是小白鴿,他為什么要拿一根黃瓜呢?我估計那黃瓜是假的,就一把搶過來,果然是一只黃瓜狀的綠色氣球,可能被他事先夾在了腋下,這下拿出來騙我們。我把黃瓜塞到他面前,硬要他當著大家的面咬一口。他一張嘴,咬破了,碎片把我擊了個趔趄,大伙笑得東倒西歪。

      劉美麗點到評論家。評論家一臉嚴肅,說她剛才與主任跳了交際舞,已經(jīng)表演過了,現(xiàn)在只有看的份。于是,點到西北狼。西北狼雖然走上前,卻推辭著,并不表演,只向大家鞠了個躬,企圖敷衍了事。指導員不依,說不表演就罰站。西北狼說隨便。指導員忍不住笑,狡黠地說:“怎么能隨便呢?在我們這塊地盤上,男人不能說‘我不行,女人不能說‘我隨便?!北鴤円宦牐紝㈩^低了下去,偷偷地樂。有膽大的,喊了聲:“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是騙人?!贝蠡锞透胶停骸皩Γ球_人!”西北狼微紅著臉,那嘴微歪著,歪出了一臉的媚氣。兵們更來了精神,喊聲沖天。西北狼知道自己逃不脫,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線帽,戴在頭上,扭了扭腰,而后,歌聲起:

      哥哥走西口走出了十八里坡

      妹妹孤零零在村口坐

      山丹丹花開日頭落

      手捧白羊肚不見情哥哥

      ……

      西北狼聲音圓潤,婉轉(zhuǎn),像來自不遠處的溪流。她唱得動情,也不知觸動了她的哪段戀情,那眼淚竟流出來了。喧鬧的世界一下子出奇的靜。她在呼喚誰?她在痛苦地等待誰?不是我,我知道,絕對不是我??伤穆曇舸艌鏊频淖プ×宋?,我仿佛被她叫了魂,隨她而去。我沖到她身邊,我想與她對唱,但我顧不上唱。她的聲音像無數(shù)根鋼絲,牽著我的手腳,牽著我的腰。她的聲音時高時低,我的脖子就時伸時縮,追吻著她的聲音。還有我的手,一會兒指向天空,一會兒輕撫大地。一會兒向她乞求,一會兒作擁抱狀。兵們直喊好。但腳下的草不配合,我滑倒了,來了個狗啃泥。兵們就拍巴掌,有人還跺腳,說:“還玩高難動作呢?!边@話提醒了我,我小時候練過幾天武術(shù),還真會幾個高難動作。西北狼唱到高亢處時,我就來一個空翻筋斗;唱到低沉時,我就將右腳緩慢前滑,來了一個大劈叉。然后,我臥倒,匍匐前進,像跨越壕溝和滾進。我把戰(zhàn)術(shù)動作都用上了。我的表情是痛苦的,是那種垂死的人,看見懸?guī)r上有靈丹妙藥,卻就是夠不著的那種痛苦。我跳著,西北狼想把聲音送得更高,漂亮的脖子便伸得更長,更直,腰也是筆直的。胸在兵們密集的目光里,無畏地高挺著。她不看我,她就這么直著脖子唱。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的同學。我給我的那個同學寫信,郵詩集,可最終她還是離開了我。同學的背影,就跟西北狼似的,那么苗條,卻是那么絕情地離我而去。兩三滴淚,從我的眼角流出。

      歌聲戛然而止時,我還躺在地上,痛苦地舞動著我的雙手。陳一兵走上來,向我祝賀。他把一束野花遞給我,說:“真精彩。你即興給大家表演了一曲‘癩蛤蟆與白天鵝的故事。真是天才,沒化妝,你就將癩蛤蟆演得如此形象。嘆為觀止,嘆為觀止!世界上最癡情的男人也不過如此?!?/p>

      掌聲雷鳴。我羞得急忙跳離紅地毯。陳一兵這小子是在埋汰我??伤€不放過我,追上我,說我跳這曲舞蹈,把連隊的衛(wèi)生員嚇出一身汗,他以為我是患了羊角風,幾次要沖上來搶救我,是他給攔住了。他的話,又引起一陣哄笑。笑聲山洪一般,形成一股氣浪,把我撞出了人群。這下好了,他們看不見我的身影,他們很快會在別人的眼里忘記我的丑態(tài)。特別是劉美麗,她很少正眼看我,這下,恐怕連斜視也不會給我了。

      9

      在一株樺樹下,我停下來。我看見了一個人,是一個兵。月明如晝,我看清了他那張年輕的臉。那臉上,有晶瑩的東西閃爍著。我輕聲問他這是怎么了,是想家了嗎?我這一問,似乎更深地觸及了他的痛處。他竟抱著那株白樺樹,將臉貼上去,嗚嗚起來。怎么會是這樣,戰(zhàn)友們都在那兒唱著,跳著,他獨自一個上這兒,可不是一般的悲傷。就讓他哭吧,淚流出來,他就會輕松些。我想離開他,我不能留在這里安慰他,我一安慰,他會哭得更兇,我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我腳一動,兵感覺到了我。他抹一把淚,抬頭看我,說:“大作家,等一等?!蔽彝W∧_,那個小兵一步跨到我面前,說:“我想胡貴?!闭f著,抽泣得像只風箱似的。

      我聽得有些懵。胡貴是誰,我并不認識呀。

      小兵告訴我,他叫陳同旗。胡貴不是兵,是這兒的一個老百姓。祖上從山東要飯到這兒,因為家底薄,兒子三十多歲了,還沒人愿嫁他。年初,兒子的緣分來了,有一個新寡的婦人,愿意嫁過來,胡貴滿心歡喜,誰知那婦人因為給丈夫治病,欠了一屁股債,要胡貴家拿出三萬塊錢,她才過門。胡貴正焦頭爛額,聽人說俄羅斯那邊有一種蘑菇,營養(yǎng)價值高,采一天,賣給日本人,能掙三五千。胡貴就想偷偷越境,到對面的林子里去采,被陳同旗發(fā)現(xiàn)了。陳同旗本來是要把他攔回來,胡貴哭了,說他兒子的機會不多了,這也許是最后一次,請陳同旗幫個忙。胡貴說著,竟然向陳同旗跪下了。陳同旗心一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過去了。陳同旗還向那邊的哨兵打了旗語,暗示他們關照關照,那邊回旗語說沒問題。誰知天黑前,一聲槍響,胡貴在離國界線只有一米的地方,被他們打中了,膝蓋上穿了個窟窿,血蛇一樣流過國界線。蘑菇撒了一地。那蘑菇像潔白的鮮花,又香又美麗。

      “胡貴死了?”我問。

      陳同旗搖搖頭,說胡貴沒死,可因為治傷,花去了他家的全部積蓄。他又干不了活,成天躺在床上。胡貴為了減輕兒子的負擔,在一個有月的夜里,像喝酒一樣,把一瓶農(nóng)藥灌進了肚里。他是一個好人,他常把熱騰騰的蘑菇燉小雞給我們端來??墒恰?/p>

      “找他們算賬!”我氣噴地說。陳同旗凄然一笑:“沒被打死就是萬幸的了,因為是在他們的國境內(nèi)?!?/p>

      “你不是用旗語打招呼了嗎?”

      “可能是那個哨兵下哨前,忘了給下一班哨兵交待吧。”陳同旗說。

      篝火依然閃爍著。兵鬧得更兇。我拉起陳同旗的手,說:“走吧,看看去?!毖矍暗南獪侠?,一輪明月像落入水里的銀盤。陳同旗撿起一塊石子,扔進水里,把它打碎了。許久,他轉(zhuǎn)身對我說:“回吧?!?/p>

      10

      我遙望篝火,那邊的天空像燃起來了。兵們一陣高過一陣地叫好,掌聲也一陣高過一陣。那焰火被喊聲震蕩得像風吹似的,一團一團上升。我跟著陳同旗,走進人群。我以為如此讓人叫好的節(jié)目,應該是劉美麗的。只有年輕漂亮的劉美麗,才能引起兵們?nèi)绱藦娏业姆磻?。但是,我錯了。不是劉美麗,是一群比劉美麗還有青春魅力的女子。她們踏著鼓點,扭腰,甩胯,提臀,走著模特步。整個連隊都是男人,她們莫不是仙女從天而降?在我的想象中,仙女是羞澀的,可她們的膽子也太大了,幾乎都光著上身,只用兩根纏繞成環(huán)狀的背包繩,掛在胸前,遮擋住兩只乳房。她們把牙缸掛在耳朵下,當作耳環(huán)。有一個女人,不穿長褲,把無數(shù)條腰帶,圍成一條百褶裙,走一步,那修長的大腿就露出一片白來。白光射得我心里有些慌亂,有些暈眩。

      我仔細看,這些女人身上,一色是連隊的物品。床單一圍,就成一條白色旗袍;蚊帳一披,成了一件婚紗;紅旗披上身,成了藏袍;毛巾裹住臀,就是她們的超短裙。軍用掛包扣在頭上,是古人的帽子。雨衣是黑色的風披。最后,蹦出幾個男人來,頭纏白毛巾,身穿撕去袖子的白襯衣,裝扮成陜北漢子。有一個人,穿著編織袋,臉上涂著五彩水粉,扮成土著人。有兩個人,幾乎是一絲不掛,只用樹葉和白菜幫,擋住襠前臀后。她倆邁著鴨子步,像鬼魑似的蹦跳。有裝扮成原始人的,一個人拽下另一個人的耳朵(土豆片制成),在火上烤了烤,就塞進了嘴里。有兩個人抱在一起,不是親吻,一個人咬著另一個人的脖子,在吸他喉管里的血。他們表演真絕,把我們帶到了遠古茹毛飲血的時代。

      突然,幾盞燈同時亮起。那些女人扯了帽子,用毛巾擦了臉,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女人,一色是男人,就是這個連隊的兵,有幾個還向我敬過酒。指導員解釋說,重大節(jié)日的晚會上,總會有兵扮成女人,扮成母親或妻子,讓這個邊遠的哨所,看上去也像一個完整的世界。我咋呼道:“難怪都有那么豐滿的襠!”我的話,引起兵們哄堂大笑。劉美麗聽了,臉紅成了篝火的顏色。北京來的評論家,向我鄙夷地撇著嘴,那嘴角便像柳葉彎刀,刺在我的心上。我不寒而栗,胸脯一收,脖子縮下去,許久不敢抬頭。直到我聽到了很優(yōu)美的手風琴聲,兵們打著節(jié)拍。我抬頭看,竟是兩個俄羅斯軍人,一個拉琴,另一個跳著舞。他們的腳下,是兩只俄式?jīng)_鋒槍。顯然,他們已放松了警戒。跳舞的那個軍人,蹦跶到茶幾前,抓起一個橘子,在手中拋來甩去。那橘子在他的肩上、頭頂滾動,在他的跨下鉆過,在他的胸前背后環(huán)繞,竟不落地。我們驚嘆不已,那個拉風琴的,揭穿了他的同伴。他抓起他同伴的橘子,讓我們仔細看。那橘子上,竟有極細的釣魚線。他通過連隊通訊員的翻譯告訴我們,他的同伴騙了大家。同伴在拿橘子的一瞬間,用事先準備的針線拴住了橘子。他這一說,我們更佩服了。我們誰也沒發(fā)現(xiàn),這手該有多快啊。

      我看一眼身旁的陳同旗,他手中抓著一個大蘋果。臉上表情很復雜。他想起胡貴的事,我怕他用蘋果砸壞俄羅斯軍人,便伸出雙手,將他的手連同蘋果,一齊捧在掌心。

      不斷有兵上前,圍著篝火,圍著那兩個俄羅斯的兵跳舞。漂亮的女人,到哪兒都不會寂寞。那個俄羅斯兵放下橘子,拉起劉美麗的手,跳起了交際舞。

      音樂戛然而止時,兩個俄羅斯軍人走到水果前,抓了幾只橘子,放進他們的口袋。那個拉手風琴的,從手上摘下白銀手表,放進果盤。兩國軍人,常常就是這么默契地交換著各自所需。他們向我們鞠躬微笑,之后,他們擠出人群,往他們那邊走。

      陳同旗騰地站起來。他拿起那只蘋果,還有一串葡萄,追向他們。我飛奔而去。結(jié)果,我虛驚一場,陳同旗并沒把蘋果和葡萄砸向他們,而是塞進他們口袋。他們推辭,陳同旗硬要給。陳同旗用俄語同他們說了幾句話。那俄羅斯軍人就接了。我問陳同旗說的是什么,陳同旗說,他告訴他們,今天是中秋節(jié),吃幾顆葡萄,想想親人吧!

      我摟住陳同旗的肩膀。我又一次看見,他眼里有晶瑩的東西,在月光里閃爍。我陪著他,沿著國境線,漫步了很遠。

      篝火晚會結(jié)束時,我撥通了北京那位作家的電話。我對他說,很不好意思,我在晚會上情不自禁,扮演了一個小丑,一只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電話那邊呵呵笑道:行,你行??!

      責任編輯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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