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殿武
車被堵在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了。
我所搭乘的伊維克被前后兩輛高大的集裝箱車夾在其間。高速路上下八路縱隊,汽車頭尾相接,一個個喘著粗氣,綿延不絕,活像一條凍僵的蛇,一動不動地蟄伏在那里。
雨還沒有停,綿綿地,一點一點地把時間拖得很長。
我把眼下的堵車算作第一天,實是半天,因為過午時分才堵得徹頭徹尾,連三步一停五步一挪的蠕動都不曾有了。
她靜靜地斜在座上,頭倚著車窗。窗外不時丟進幾許雨絲,撲打在她美麗的臉上,有一綹打濕了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到嘴角里去了。
“七嬸,吃飯了?!蔽野雅莺玫姆奖忝嫠偷剿媲?。
“你不要再喊我七嬸啦!”
“我……”我無言應(yīng)對。的確,從我攜她出逃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我的七嬸了。這勾當(dāng)七叔一定不會察覺。因為我是帶著七嬸到醫(yī)院檢查胎兒性別的,如是男的就留下,若是女的要立馬做掉。而這時候,我又覺對不住七叔。我是七叔一手拉扯大的。二十年前,我爹娘在公路上被一輛汽車從背后撞飛了。那時我五歲,七叔二十五歲。八歲那年,七叔為我拎了書包,把我送進了學(xué)堂。此后我上學(xué)的一切開銷便是七叔從牙縫里一點一點擠出來的。上初二那年,我得闌尾炎疼得死去活來,醫(yī)生說是穿孔,若不即刻手術(shù),恐性命不保??善呤蹇偣矝]揣多少錢,急得在縣醫(yī)院走廊里亂走。虧得有個小護士透風(fēng),說樓上有個產(chǎn)后大出血的急買人血。那一次七叔賣了血,救了我,他卻倒在炕上一躺就是兩月。那時爺爺家境寒人丁旺,貧困的日月始終追隨著我們。后來,娶的娶,嫁的嫁,家里只剩爺爺和七叔了。因我爹娘過世,爺爺家又添了我一口。七叔小時得病嘴抽斜了,雖說是田里的把式,粗細(xì)活計樣樣都能,只是沒有女人樂意做他的女人。這些年,鄉(xiāng)下時興種細(xì)菜,七叔靠種菜把腰包鼓起來。去年花一萬五千塊錢買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黃花閨女。就是我眼下偷出來的七嬸雨竹。四年前我從省警校畢業(yè)后回縣刑警隊工作。如今我卻背叛了七叔,把他心愛的小媳婦偷了去。
那是個多雪的冬天。風(fēng)卷得雪如白色的游蛇在路上盤旋。我推著摩托車向村子而去。這摩托拋錨的地面,雖說可以看見我們家房子,但至少也有三四里地。手腳都凍木了,我咬牙堅持著。七叔電話里說他買來個小媳婦兒,喜人得很。七叔拉扯我二十多年,熬苦半生,他討上了妻室,我打心眼里為他高興。
我半年多沒回家,卻不知發(fā)生了不小的改變。加高了的院墻上密扎扎地安插著尖銳的鐵刺,新添置的鐵大門垂著兩個碩大的鐵環(huán)。
我敲響了鐵門。
許久,門開了一道縫隙,搶先擠出來的是白雪。白雪是七叔從野地里撿回來的一條病狗,因它裹一身雪白的皮毛,于是我送一個有點像漂亮女孩兒的名字給它。
白雪長了個頭,它雙腿搭上我的肩頭吻著我的臉。
出來開門的是爺爺。爺爺扯住白雪的耳朵丟在一邊?!澳惝?dāng)心臟了家安的衣裳!”
院子里沒有了先前那樣的開朗,四壁框出一方小小的天地。牛欄里的老黑在不息氣地咀嚼,見了我哞地叫出聲來。我一回頭,爺爺那里早鎖了大門。
然而,真正令我吃驚的卻是七嬸。
七嬸瀑布似的一頭長發(fā)垂下來掩去了半邊臉。當(dāng)她從灶堂慢慢地立起時,那份憔悴疲憊和無奈像水一樣迎面向我潑來。我的心咚地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一時不能平坦。
“這就是城里刑警隊上的家安吧?”七嬸望著我,眼里的表情是復(fù)雜的,先是閃亮一下,再就散淡下來,后來又悄悄地避開去。
“七嬸,我就是家安?!蔽艺f。
“快上炕哇,這冰天雪地,凍剎人嘞?!逼呤鍘捉前盐肄娇簧先サ摹N亿s緊剝?nèi)バ右怀?,兩只腳早凍成了冰砣。
“可不敢往熱炕頭上去,且要它慢慢醒著,弄不好這腳就不保啦!”七叔把我弄到炕尾,雙手不停歇氣地替我搓腳。
這時,七嬸上了炕。她端一杯熱茶給我,也不看七叔,兀自把我的一雙腳搬到她懷里,用那雙小手輕輕地揉搓起來……
七嬸站起身要下車去,我才從追憶中回過神來:“七嬸,去哪?”
“你還叫我七嬸?”
“啊,不,雨竹……”我喃喃地說。
“攆了這么遠的路,肚子早偏啦,先要給它解解饑。”
我一看車窗外,天哪,白雪不知何時攆了來。它看著雨竹,發(fā)出親昵的嗚嗚聲。真是難為它跑了這么遠的路呢?!坝曛?,你先吃,我去給白雪弄吃的?!?/p>
我跳下車去喊叫賣的村婦,白雪在我腳邊嗚嗚地蹭來蹭去。
因為白雪的到來,雨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幾許,眉宇間的那一綹憂郁變得疏朗起來。
……我的腳被七嬸揣在懷里,她身體里不時有一些東西向我襲來,這里面好像不僅僅是溫暖,還有許多莫名的含義。
七嬸眼目不閃避,有時那幽幽的目光會在我臉上停留,倒是我要屢屢地從她目光里逃開去?!捌邒鹉隳睦锶耍俊蔽以趯ふ以掝^。
“四川劍閣?!?/p>
“先前做甚來著?”
“四川大學(xué)大二學(xué)生。”
天吶,我趕忙堵了自家的嘴巴,是哪個作的孽,這哪是婚配,分明是世間最殘忍的侮辱和損害。
見我不響,七嬸開始叨叨:“日后你一定要仔細(xì),上路先要看摩托有沒有問題。”
“嗯。”
“這會兒還痛嗎?”
“嗯?!?/p>
“好點了嗎?”
“嗯?!?/p>
“……”七嬸直直地看著我的臉,“家安,你咋啦?”
“不,不咋?!?/p>
這個春節(jié)最是叫我記憶。宰豬時節(jié),也照例是叫了親戚們前來吃殺豬菜。
日上三竿,家里便開始忙碌,生火、打水、磨刀、洗菜。此前,七叔交給我一項要緊的差事,那就是———看好七嬸,不要她趁亂脫逃。
七嬸似乎看出了門道,趁我跟著她進屋的當(dāng)口,說:“家安,你不用費心緊盯我啦,你回來過年,我不叫你為難,今兒就是放我出了街我也不敢逃跑!”
“……”
“你凍壞的身子沒復(fù)元氣,上炕躺著哇,你是公安刑警,我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你如來的手心。”七嬸把尷尬的我推上炕,強行把我按倒在枕頭上。當(dāng)她下了地,我重又爬起來的時候,她拉下了臉:“咋,你信不過我?”
我看看她的眼睛,不情愿地躺下來。
咚!不知過了多久,重重的老拳砸在身上。“狗日的家安,你咋照顧七嬸的來著?眼下人早沒影兒啦!”五叔張著銅鈴大的眼朝我亂吼。
我當(dāng)即驚出一身冷汗,蹦起來就朝外躥。
院子里連個鬼影都沒了。人們?nèi)克南吕镎覍て邒鸬嫩欅E去了。院中央宰豬用的案桌、血盆、繩子、豬刀都停在那里。
我正要往外跑,有人喊我。
“家安!”
我豎起耳朵,一時吃不準(zhǔn)由哪里飄來的聲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確是七嬸的嗓音。
“家安!”
這一次我聽得分明,是豬圈里傳來的。我緊幾步過去一看,七嬸就在小黑(七嬸給豬起的名字)跟前,輕輕地?fù)崦谋橇骸⒀劬?、耳朵,小黑哼哼唧唧兀自在那里受享?/p>
我明白了,這小黑是與七嬸同一個日子進的門坎。白日里一百五買了小黑,夜里一萬五買了七嬸。小黑是七嬸親手喂大的,如今要宰殺,七嬸心有不忍。
我立在豬圈外一動不動地看著七嬸。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我看見了她眼里閃著淚光。許久,七嬸才說話:“家安,我和小黑同一日子同一法子來家,怕是有同樣的后果吧?”
“不,七嬸……”
“怕我的命運連小黑都不比?!?/p>
“七嬸……”
七嬸撲閃著大眼睛從頭到尾地看我,眼里泛出一絲亮光。我察覺她游移的目光是在我頂上的國徽上停下了。
天近晌午時分,出去追尋七嬸的各路人馬陸續(xù)轉(zhuǎn)來,當(dāng)他們看到七嬸和我在家里候著,院子里嘩啦一下就又喧鬧起來了。
這是一個極長的夜晚。雨后的潮濕依然在空氣中彌散。四下里本就沒有燈火,只有偶爾閃亮一下的車燈和人們手里明明滅滅的煙火。
她伏在我的臂彎里,頭輕輕地依著我的肩睡了去。這是她幾天來頭一次閉眼,確是太過疲憊。我一動不動,怕驚她醒來。
六叔是村里有名的屠夫,自小練就了一身好功夫,身手麻利得很,豬狗牛羊任由宰割。先是給豬備下了可口泔水,趁豬吃食不備,冷不丁抓住雙耳一擰,豬便倒在他膝下,三下五除二就捆了豬嘴,綁了手腳。從口里取下叼著的二尺豬刀,照豬脖子一刀下去,血如噴泉一般飛進備好的盆里。
小黑還在一股一股地嘶嚎,聲息卻漸漸沙啞下去。六叔手腳才叫干凈,拾掇的皮是皮,肉是肉,頭是頭,肚是肚,一袋煙工夫就解決了。七嬸依在門框上眼里轉(zhuǎn)動著淚水,末了,扭頭進屋做她的殺豬菜去了。
一家三十幾口人,端著大碗菜,挾著油炸糕,吃得風(fēng)卷殘云。
七嬸給每個人盛好菜,趁人不留意悄悄地出去了。
我端著菜,挾了油糕,踩著后腳攆出來。
七嬸在院子里站了許久,我心知她是為小黑在傷悲。
“七嬸,你吃一口哇,這么下去你的身子吃不消?!?/p>
“我一時吃不下,消停消停再說?!逼邒饹]看我,只是撩起圍裙不停地擦著變得粗糙的手。
“快進屋里哇,外頭冷。”我說。
她瞅瞅我的臉,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
“你別誤會我,不是盯梢你,真是怕你冷……”我直覺得臉一下熱到了耳根。
七嬸不經(jīng)意地掃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進了我住的東小屋。
這是一個尷尬而又充滿溫情的春節(jié)。
春夜來得突然,夜色倏地拉下黑臉,我家燈籠也嘩地鮮亮起來。
這時節(jié),七嬸便坐不寧了。她出了家門,又進了屋。又出去,又進來。再出去,再轉(zhuǎn)來。也不看萎在炕頭的七叔,進門直朝我說:“家安,我要看戲!”
其實我肚里早捏著個鬼,全村人都紅紅火火看大戲,七嬸該不該去?而眼下七嬸看是說給我,實要七叔聽,我偷偷瞟七叔一眼,沒吱聲。
七叔噴出一口殘煙,干咳一聲,說:“結(jié)結(jié)實實家里栽著哇,你少揣這鬼心眼兒!”
“大正月,人人看戲,憑啥子不讓我去?”七嬸搶了一嘴。
“你跟別人不一樣!”七叔把煙蒂死死地擰在煙灰槽里。
“是不一樣,我是你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就算你借我十個膽也不敢在這關(guān)口出逃?!逼邒馃o意識地瞟我一眼。
“眼下我不聽你說,看戲人亂哄哄的,眨眼就沒影兒啦?!逼呤宓目跉饩徚讼聛怼?/p>
“有公安刑警押解,我插翅也飛不去。”
屋里頓時靜了下來,屋外的鑼鼓聲又喧鬧起來。
七嬸兩眼瞅著我,七叔不時瞟瞟我,等我表態(tài)的意思全在眼里了。
“七叔,大過年的,我看就讓七嬸看看戲哇,有我在,七嬸也跑不到哪里去。”我說。
“但有個閃失……”七叔猶豫著。
“你連我也信不過啦?”
七叔看了我好一陣子,終于點點頭說:“去吧,不可大意,時時處處得當(dāng)心??!”
七嬸簡要地收拾了一下頭面,很開心地跟著我出了門。
外頭喧嘩得很,鑼鼓、爆竹、人聲攪和在一處,各家屋檐下的燈籠閃閃爍爍,一并釋放著節(jié)日的氣氛。
我和七嬸并肩走著,七嬸悄悄地扯了我的衣角,風(fēng)吹拂著她的長發(fā),不時地掠過我的面頰和脖子,一下子就傳到心里去了。身后有故意放輕了的腳步聲,必是七叔與我們隔了很開的差距,悄悄盯梢而來。
戲已經(jīng)開場,演的是人們百看不厭的二人臺。戲演得很出彩,尤其那種插科打諢和微黃色彩的道白,每每引起嗷嗷聲、口哨聲和雷鳴般的掌聲。
于是,人群開始騷動,前仰后合的簇?fù)硎刮耶a(chǎn)生了警惕,恐怕人流把我和七嬸擠散。想到這我吃了一驚,一把擒住七嬸的手,讓她緊緊地貼著我。七嬸眼里放著光亮,不時回頭看我一眼。我感覺到她越來越緊地攥我的手。七嬸胸脯緊貼著我,那粗重的起伏一下子亂了我的方寸。
“你咋的啦?”
“不,不咋。”我一摸額頭,摸下滿滿的一把汗。
有了這一個開頭,往后便成了慣例。每一次我和七嬸拉著手去看戲,表面相安無事,心里卻生出幾許雜七拉八的念頭。我越來越不敢正眼看七嬸,那眼目里的清澈、閃亮、尖銳,都是要我回避的東西。
單位給我的假期轉(zhuǎn)眼就用完了,明天就得回到班上去。
晚間,七嬸做了我喜歡吃的油糕、土豆熬白菜和豆芽拌粉條,可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只在那里喝悶酒。
爺爺吃了酒,早在那里響起了鼾聲。
我卻橫豎沒能合眼,心里被一種空落攫住。我住的東小屋爐火正旺,我沒有開燈,全憑爐蓋縫隙間擠出來的光明。我面對著窗戶坐定,眼瞅著正屋里挑著的那盞燈,燈影里七嬸在飛針走線,是替我趕著一件毛衣。
幾近天明,七嬸拿著趕出來的毛衣進了東小屋。
“七嬸……”我張慌地從凳子上立起。
“來,試試吧!”七嬸邊說邊往我頭上套毛衣。
“……”
毛衣合身又漂亮,試新衣的喜悅溢于言表。
飯罷,家族三十多口人都來送我,摩托早有人替起了火,要帶的東西全部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上后架。一群人簇?fù)碇页隽嗽洪T,獨不見七嬸,我心里咯噔一下,謊稱拉下鑰匙急火火地返回正屋,卻見七嬸噙著淚水立在灶堂。
“七嬸,我隔三差五要回來……”
七嬸把臉別在一邊:“你走哇?!?/p>
“你甭這樣,人瞅見不好。”
“你放心,我不往你臉上抹灰?!?/p>
“好!”我一跺腳,跑出了門……
知道了雨竹的身世,心里越發(fā)地不是滋味,背叛七叔的許多內(nèi)疚已漸漸釋然。眼下雨竹身子越來越重,擱淺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鬼地面,天知道會生出哪門子干系來。有了如許顧慮,我便在如何擺脫堵車上花心思。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決不會就是這一條道兒通北京。
人們都在胡亂吃著早飯,當(dāng)然是千篇一律的康師傅,只是價格打了個滾,五元變成十塊。
“雨竹,我想去找出路?!?/p>
“找啥子出路?”
“找一條岔道繞過去,往北京方面肯定還有其它路?!?/p>
“那你去吧,要快去快回呀!”
“你不要亂動,更不敢下車,夜里沒睡實,再瞌一會兒眼。”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guī)捉?jīng)周折,終于找到一個拍著胸脯保證能領(lǐng)著繞過堵車路段的當(dāng)?shù)乩洗?,但要兩百錢的指路費。經(jīng)討還價格,奈何老大咬得賊死,兩百塊雷打不動。因這錢是要掏伊維克里乘客的腰包,錢出多少還得大伙樂意。于是,我跳上老大摩托后架,一并與車上的大伙去議價。
車上人聽說有出路,都來了神氣,七嘴八舌亂作一鍋,經(jīng)我再三平息才消停下來。人們看我是警察,再加上早被堵得發(fā)慌,便同意每人出十塊錢,聽由老大領(lǐng)著繞路。
敲定這些,日頭已跳到了半空,炎炎的光灑下來,使得懶洋洋歪在車?yán)锏谋娙顺艉怪绷鳌?/p>
車啟動了,攆著老大摩托車的屁股,上了一條泥濘的田間道。先是穿過一片楊林,后是涉過一條小河,駛了一段里程,車陷在了泥窩里。我動員了十多個乘車漢子下來推,花了九牛二虎的氣力,車輪打滑沒一點要出去的意思。這時節(jié),早候在一邊的小四輪拖拉機發(fā)了話:“喂,要不要拖一下,拖一下一百!”
“五十吧!”我說。
“五十你就在泥窩里呆著吧。”“小四輪”啪地燃起一支煙來,若無其事地在那里吞云吐霧。
我看看車上人,再沒人吱聲,我也無法再動員人家掏腰包。咬牙從我兜里摸出一百塊錢來:“師傅,拖哇,錢我出!”
車又尾隨著老大穿過一片林木,果然出現(xiàn)一條柏油坦途。老大停下來朝我說:“順這條路走,半個時辰進京!”
車上的人們都松了口氣,我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堵了一天一夜的車像脫韁的野馬,在柏油路上飛似的狂奔。
然而叫人始料不及的是,我們走的這條路最終又與堵車的道交會在一處,蛇一樣的車陣依然水泄不通,看來受騙的還不少,有三十多輛車全頂在這條歧途上。
車停下來喘粗氣,人們生悶氣,大伙可勁把臟水往我頭上潑。
“什么人民警察,還不被人照騙不誤!”
“說不定還是個串同一氣拉黑牛的茬兒,反正人是他找的。”
“狗日的,原本還在主路上,現(xiàn)今花錢買了個岔道!”
我要返回去抓那騙子,奈何雨竹緊扯著不放。
“撒那氣有啥子用,當(dāng)?shù)貪娖つ愦擞帜苷Γ砍砸粔q長一智,花錢買個教訓(xùn),當(dāng)警察的凡事多花點腦筋?!彼谖叶缘吐曅踹?,那聲音柔柔的,窩在肚里的氣立馬就消了。
日子流的真是太快,四個月前雨竹還不顯身子,行走時款款地如在水上。記的那天我正在鎮(zhèn)里辦案,聽到七叔那通慌亂的電話時,心像被槍里的撞針頂了一下,直往下沉。
“家安,快,跑了……你七嬸!……”電話那頭七叔的話都結(jié)巴了。
“甭慌忙,往哪兒去了?”
“鬼知道,反正不見影兒了!”
“七叔,你在哪?”
“我在鎮(zhèn)醫(yī)院,是給你七嬸看病來著?!?/p>
“咋跑的?”
“我上茅廁,你爺爺在外頭沒看緊……”
“唉呀,我去攆哇,你在那兒甭動,我派我們隊里小王接上你朝西,我向東……”
我和小王分兩路,奔東西,匆匆去追拿七嬸。
鎮(zhèn)里通往外面的大路只有兩條,東邊是往北京方向的,七嬸要逃回四川,指定是要抄這條道。
我駕著警車往東而去,一出鎮(zhèn)口卻見白雪蹲在路的中央擋住去路。我料想它一準(zhǔn)背叛了七叔,而這卻也泄露了七嬸潛逃的確切走向。
“白雪,快躲開!”我拉響了警笛,白雪汪汪兩聲,蹲在路中沒有一點要讓開的意思。我下車把它推開,還不及上車,它就又橫在路中。我急了,撲過去狠狠踹它一腳,它汪汪地吼了兩聲,睜著血紅的眼睛跟我對峙。
“好,你找死!”我無奈之下開車沖白雪撞了過去,白雪本能地閃避一下,聽得一聲慘叫,后視鏡里可憐的白雪倒在了路邊。我心里雖隱隱作痛,無奈追人要緊。
我很快就攆住一輛伊維克。我截住客車打開車門,沒有座位的七嬸就站在門口,她顯得格外地平靜,連看都沒看我,慢慢地把頭偏向一邊。
老實說,此刻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既怕七叔再變成光棍一條,又想讓雨竹及早跳出火炕;既想讓她逃走,又怕從此再不見她的蹤影。
“七嬸,你有了身孕,不為七叔也得為孩子想想,快下來跟我回哇!”我一把扯住七嬸,幾乎是把她拎下車來。
“你輕點兒,不要碰我!”
“對對對,那你快上車,白雪擋道,給我碰傷啦?!?/p>
“真的!”七嬸急火火地上了車。
我飛也似的返回鎮(zhèn)子口時,白雪嗚咽著倒在路邊。車一停,七嬸便哭喊著,跳下去把白雪搶在懷里:“白雪,都是我害你……”
七嬸用手撫摸著白雪的傷腿,嗚嗚咽咽,淚水漣漣。我還是頭一回見她哭出響動,不是為了被人拐賣的苦痛,而是為了受傷的白雪。
我也心痛白雪,經(jīng)仔細(xì)察看,腿好在只折了一條,不會殃及它性命。追回七嬸,七叔越加張狂。
“狗日的,老子有公安,你就是跑到天涯也逃不出我的手掌?!?/p>
追回了七嬸,損傷了白雪,心里很不是滋味。七叔這氣急敗壞的嘴臉,嗆出我一肚子光火:“公安局是你們家的,你是想砸我飯碗不成?”
七叔見我氣色不對,張開的嘴又噎回去了……
自從追回七嬸,我心境便不再和平,七嬸幽怨的神色,七叔的得意忘形,不時在眼前晃動。自家這等助紂為虐的勾當(dāng)與白雪比照,真是狗都不如。因了這一層干系,許多時候也就不敢正眼看七嬸。
“家安!”雨竹在叫我,“司機問你話來?!?/p>
“哎,公安,咱們堵在這條路上更窩心,我看還是返回去想辦法上高速吧?!?/p>
自從我挑頭搞了這次繞行,司機把我當(dāng)成了這車上的主辦。
我看看大伙沒再敢吱聲,因為我要說再返回去,就意味著自己抽自己的嘴子。
“向后轉(zhuǎn)哇,也許高速公路會有人疏通?!?/p>
“對,這地方道路堵八輩子也沒人理會!”
“對對,快往回返吧!”
然而車并沒有動。因為胖姐說了話:“瞎折騰甚,橫豎是個堵,哪堵不一樣,返回去過河拖車費誰掏?”
夜幕又慢慢降臨。
雨竹開始顯出焦躁,不斷變換坐姿,不時發(fā)出嘆息。
“家安,打開你的手機,我跟我媽通個話。”
“我怕七叔打進來?!?/p>
“沒關(guān)系,我打完了立馬關(guān)閉!”
“好。”
誰知剛一開機,七叔的電話果就搶了進來。
“家安,你把你七嬸弄哪啦?”
“我?guī)诳h醫(yī)院來了,鎮(zhèn)醫(yī)院搞不通?!?/p>
“你狗子的哄人,我就在縣醫(yī)院,旅店問遍了,連個鬼影都沒有!”
“行了,明天就回去了?!蔽遗镜亻]了電源。雨竹見這般光景也不再嚷打電話了,但情緒變得越發(fā)不安。
“家安,我們困在這里要多久?”
“明天,明天一準(zhǔn)能開通!”我安慰雨竹。
“那你打算送我到哪里?”
“四川?!?/p>
“家安……家安,我……以后喊你哥中不?”
“中,中?!?/p>
雨竹悄悄地把小手送到我手上,我攥緊了那只像小鳥一樣的手,立即就有東西順著手臂傳過來。
“哥!”
“嗯……”
“哥!”
“哎。”
雨竹的頭慢慢地靠過來,貼在我的肩上,我們一起溶進這夜色里。
車燈一下子全亮起來了,車開始啟動,看樣子是要通行了。
人們開始騷動起來,一時間車聲人聲喇叭聲攪作一團。
其實,背叛七叔的念頭一早就藏在肚里了,只是到七嬸二次逃跑未遂以后,才強烈地突顯出來。
通常我家大門是爺爺由里鎖,七叔朝外鎖的雙保險。平素爺爺是不敢輕舉酒杯,因他負(fù)擔(dān)監(jiān)視七嬸在家搞自殺、挖墻種種的不法勾當(dāng)。端午節(jié)那天,七叔在地里栽芹菜,六叔捎鑰匙回來說要爺爺送飯到田頭。這一個機會就給七嬸捕捉去了。依端午節(jié)這個由頭,七嬸勸爺爺多喝了兩杯,而后從熟睡的爺爺腰里解去了鑰匙。不巧的是七嬸出村口時,恰好給六叔的兒子愣財寶瞅個正著。經(jīng)愣財寶及時舉報,五、六、七叔聞風(fēng)而動,逃出不遠的七嬸立馬給生擒回來。屠夫六叔伙同一幫青皮后生借機大打出手,若不是白雪汪汪猛撲,下口叼住愣財寶后腿,眾人且不歇手。
七嬸傷勢著實不輕,臥在炕上不能輕舉妄動,三天三夜水米沒碰牙。七叔恐人財兩空劃不來,耐著性子打勸幾番,七嬸自顧伏在那里一聲不響。無奈七叔又撥通了我的電話。
我請假趕回來,已是第四天晌午時分。我進門喊一聲七嬸,她沒應(yīng)沒動,只隱約聽得喉嚨間哽咽了一陣,就見兩顆淚珠從眼角悄悄爬出。
我一回來,七嬸就開始進食,也沒費多少口舌。等平和下來,七嬸只說了一句話:“家安,你要不回來我就死了,但有一件要托靠你,我死后你一準(zhǔn)要把我的骨灰送給我媽媽?!?/p>
“七嬸,你不敢胡說!”
她沒再吱聲,只是哽咽著由眼角往外淌淚。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說不上是哪個氣味,直想跳出去把這院落一把火燒了。
我這三天假里,盡心地服侍七嬸,喂水喂飯送茅廁,背去又背回。有我在,她三天就恢復(fù)了往日氣色,只是有些地方還疼痛不寧。
隊里有急案招我,臨行七嬸卻扯著不松,經(jīng)我再三解說才勉強撒開,然臉上橫著的全是淚跡。
也不知由哪個日子起,我們村里的錯季蔬菜就已聲名鵲起。到了蔬菜交易季節(jié),菜販子們天南地北四下里涌來,連韓國佬、小日本都打著夾生的中國腔來討生意。
其間,隊里要往菜區(qū)派一小隊干警維護治安。而領(lǐng)導(dǎo)總是派我?guī)ш?,好讓我公私兼顧?/p>
這個中秋節(jié)被許多許多的忙碌充斥著,鏟起來的美國西芹,要除根去泥,打葉掐頭,爾后才裝車加冰塊,一路干下來,累得像泄了氣的皮球。
忙碌中自是少不了那些忙里偷閑的人。七嬸在這個時節(jié)便成了十足的主婦,她買了豆餡、玫瑰、葡萄干,要我陪著她去紅爐打月餅。紅爐那里早排起了隊,我們只得在那里守規(guī)矩。若一字排下來,輪到我們少說得半夜光景。來打月餅的多是女人,她們不時往我這里打量,間或有人打個招呼:
“回來啦?”
“回來啦?!?/p>
她們把眼睛丟過來,在我這里變成了不自在。因為那里面的含義是分明的,其一是我倆有些不甚清白的糾葛,其二是說我只專防范七嬸的逃脫。
“七嬸,后半夜要等好久,我看咱先回家歇息,醒一覺再來?!蔽艺f。
“那不成,咱一走人又來人,那永久是末尾?!逼邒鹫f。
正說間,紅爐師傅的兒子蘿卜干出來弄炭看見了我。
“家安,你也打餅子,甭排著啦,一二三……你排第十二號哇,誰再來跟你不生干系。你進我家炕頭上歇著,等輪到了點你卯?!?/p>
“也成,走,七嬸,咱進屋里歇會兒。”我們跟隨進了后院正屋里,蘿卜干給我們倒上水就又忙去了。
屋里只剩我們兩人??諝夂莒o,靜得我倆能聽到心跳聲。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這時它就掛在窗前,如同水一般透過玻璃潑進屋里。
“家安?!?/p>
“嗯?!?/p>
“說話呀!”
“說甚?”
“說我。”
“說你甚?”
“我都來這么長時間,你就不想說點啥子?”
“沒許多日子,也不過一年多吧!”
“天,我覺得都快十年啦!這個家里里外外,老老少少,全都瞅了,就你是個明眼人,你說我這光景啥時出頭?”
我知她話頭的指向,趕忙從她追尋的目光中逃開。七嬸是個極精細(xì)的女人,或許一開頭就把我這公安當(dāng)作逃出火炕的跳板了。因為她知道,我家買賣人口我作為公安知情不報,這買賣一旦大白,就有我的果子吃了。
“家安,紙里包不住火,這買賣總有大白的一天,那時怕要給你帶來傷害?!?/p>
是啦,我家這檔子事一旦敗露,那時我哪有顏面再在隊伍上混呢!
“家安,我身子重了,獨自一人走不出去,但也是最好時機,你家里人也當(dāng)我身子重疏于防守,能幫我跳出火坑的只有你啦!”
“你一走,好好的一家又散啦。”
“你想想我,賣到這豬拱雞刨的地方,毀了前程,臟了青春,要不是丟不開我媽我早不活啦!”
我心里說,我是七叔拉扯大的,可憐的七叔打了半輩子光棍,好不容易討了房小媳婦,至少也輪不著我搞壞呀。
我肚里的這點臟水,七嬸早看得一清二白:“家安,我是個女人,我心知你真心喜見我,你就眼巴巴瞅著我受這份罪?”
“不,七嬸,我是想過幫你,只是下不了背叛七叔的狠心。”
“啥子叫背叛喲,你是履行本職!”
有好一陣子,誰也沒吱聲。我偷偷瞟一眼七嬸,她望著窗外的月亮走了神。
屋里開始暗了下來,我沒有去開燈。七嬸悄悄靠近了我,那只涼涼的小手習(xí)慣性地塞進我手掌心。
“家安,替我生個法子?!?/p>
我吁出口氣,輕輕地點了下頭。點了頭就是應(yīng)下了,應(yīng)下了心里那份憋悶反倒有所疏緩。可是,肚里還在打鼓,因為還沒生出個萬全之法。思前想后,一旦想到要虧損七叔,不免又有些歉疚。
往后的幾個日子,我只在肚里兀自策劃,一來二去急火攻心,頭痛發(fā)熱牙痛得要命。七嬸打回來香噴噴的月餅,我一口都不敢咬。
這下可急了七嬸,她把涼毛巾撫在我額頭解熱,用嘴吹溫了白糖水為我下火,因牙疼涼熱都不中,她一匙一匙地喂,我一點一點地咽,如一只病在窩里的鳥。
“家安,不吃東西可不成,哪怕水果也要下肚?!逼邒鸢严磧舻奶O果送到我手上??次胰×颂O果沒動靜,她若有所悟地要回去,用她細(xì)細(xì)的牙咬開一邊,然后把蘋果送到我嘴邊,我只輕輕的一叼便吃到嘴里。那甜甜的果肉,那溫馨的氣味,一下子穿透心底,兩顆淚珠悄悄地從眼角溢出,蟲子般緩緩爬向耳根。從小身邊沒父母,缺女性,真是不知世間還有這般糾葛。
出逃時機定在七天后的早晨,頭天夜里,七嬸早和七叔提了醒:
“肚子不大對勁兒,得讓家安領(lǐng)著去醫(yī)院照B超,查一下胎位正不?!?/p>
一提去醫(yī)院,七叔不干啦,生恐她再犯前科。經(jīng)七嬸再三解說,七叔考慮有我就萬無一失,也就勉強應(yīng)允了。隊里小王開車把我們送到縣里,我讓他緊趕著回去執(zhí)勤,說工作且由他擔(dān)負(fù),我出去少則三天,多則五日。
小王一走,我倆便搭上了北京方向的伊維克……
咣當(dāng)———車又堵死了。
其實沒走多遠,不知我們的車是從哪擠上的高速,而上下八路縱隊的車輛全部卡死在那里了。
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星光飄忽,顯得非常遙遠。這已經(jīng)是堵車的第二個夜晚,誰都不確定何時能有解堵的可能??从曛竦那閯莺孟裨俨荒苤型镜R了,拖下去她的身子指定是受不了。這次出逃是福是禍我心里著實沒底,或許從見的第一面起,七嬸就把賭碼押在了我的身上。不管咋說,眼下總算跳出了火炕。
日頭好似火辣辣的鋼針斜刺里丟下來,氣溫就嗖嗖地躥上去。
天過午時分,雨竹就開始嚷肚子疼。幸好有胖姐這樣的熱心人來問長問短:“都這關(guān)節(jié)眼了還敢出門,你這漢子真是不疼人,現(xiàn)如今堵在這鬼地,但有個三長兩短咋整?”
她這一嚷,我也著實急了眼,女人分娩非同小可,我把她帶出來,半途有個閃失真是天大的后果。
“還不快往各車上打問醫(yī)生?!迸纸悴豢蜌獾剞乙话?。
胖姐一說我起身便走:“這里您照應(yīng),我去去就來?!?/p>
這簡直就是一個廢棄了的汽車?yán)鴪?,車與車的差距有的只能勉強蹭過去一個人。我在車中間穿梭著,逢車必問,不放過每一輛車。
然而不知走了多遠,不知問了多少客車,才找到醫(yī)生。
當(dāng)我著急地回到雨竹身邊時著實吃了一驚,短暫的分離卻已見她改了模樣,她依在胖姐懷里,干裂的唇向外翻卷,一口一口地拼力喘氣。胖姐見我就嚷一嗓子出來:“你這狗男人真不是東西,一去半晌,還不快去討水?”
車上早就斷水了,就近找了幾輛客車,哪里還會有水。水的價值在這關(guān)節(jié)上已經(jīng)和活命等同起來。當(dāng)我空手轉(zhuǎn)來時,胖姐又悄悄捅我一下:“誰要你胡亂轉(zhuǎn)來,你向他討水!”胖姐指了指司機,見我不解又說,“車肚里滿滿一箱水?!?/p>
我即刻領(lǐng)悟過來,撲通跪倒在地:“師傅您行個好,開箱放水,救救人吧!”
“水箱的水又苦又澀不敢吃,再說萬一通了車,這水箱虧水咋走?”
“師傅,你整天闖南走北,甚事沒經(jīng)見,咋能見死不救?”胖姐又幫一嘴。
司機看了看眾人,輕聲嘟囔道:“這么多人,一個開了頭,大伙還不把車?yán)锏乃雀???/p>
一位老者說:“師傅,別怕我等借光,你開箱先解救這孕婦!”
“對,先救孕婦!”
司機架不住眾人勸說,找回兩個丟棄的礦泉水瓶子,從車肚里放一瓶給眾人潤潤嘴唇,另一瓶由我拿給雨竹。
胖姐慢慢地給雨竹喂水,我心里熱辣辣的,萍水之人,竟會有這等良善之心。
經(jīng)醫(yī)生調(diào)解,所有男人都下車四散在馬路各處。我把雨竹抱到了最后一排的連體長座上,從背后摟著她。醫(yī)生父女替雨竹仔細(xì)診查。
“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馬高鐙短,大伙抬抬手,有啥幫啥,這坎兒就過去了?!苯?jīng)胖姐這一說,眾人送來了床單、藥品、毛巾、剪刀、香皂、火機、手電筒等各色物品,誰都吃不準(zhǔn)這關(guān)節(jié)上究竟什么能派上用場,凡送來的一概留下。
我只聽醫(yī)生說難產(chǎn),但猜不出會有多難。就見醫(yī)生滿頭大汗不停地忙著。而雨竹已花費了不少氣力,汗水浸透了衣衫。
醫(yī)生對我說:“你不敢讓她放棄,若要再生產(chǎn)不出胎兒會悶死,會惹出其它后果,你要替她鼓勁兒,眼下只有你能救她!”顯然他把我當(dāng)成雨竹的丈夫了。我伏在雨竹耳畔輕聲說:“雨竹,你一定要咬牙堅持,千萬不要松勁兒??!”
雨竹微微啟開眼皮看看我,一點一點地攥緊我的手。在醫(yī)生的幫助下,經(jīng)過好一陣子掙扎,胎兒終于落地了。
呱———醫(yī)生一巴掌啪得新嬰兒有了響動。原來是個女嬰,雨竹臉上露出一絲苦澀。
這一聲把整個夜幕倏地扯下來了。
一入夜大伙送來的物什都派上了用場?;饳C、手電、膠布、毛巾等樣樣少不得。生下孩子,雨竹身子越發(fā)輕薄。醫(yī)生讓她平躺在車座上好生歇息,然后把我招下車來:“民警同志,你愛人恐怕不久了,產(chǎn)后失血太多,在這不著人煙的地方,又是夜半,一點法子都沒有。”
“醫(yī)生你一定要救她,求求你啦!”
“民警同志,你眼見了這生產(chǎn)過程,我是不該幫的都幫了,作為醫(yī)生我能見死不救?這等境況下就是我的親爹也沒招兒呀!”
我許久地望著不再吱聲的醫(yī)生,說聲“謝謝”,轉(zhuǎn)身鉆進了車門。
好在生下的孩子有胖姐打理。照醫(yī)生交代,我又朝司機討了水,喂過水的雨竹慢慢蘇醒過來,我用濕毛巾替雨竹擦了臉。
這時月兒升起來了,朗朗的天空沒一絲云彩,月光白得耀眼。
白雪偎著雨竹,雨竹抓一把白雪的頭發(fā)在手里輕輕地?fù)崤?。我們?nèi)齻€六目相對,默默無語,沉寂了許久。
雨竹身上的血在輕輕地往外淌,生命的泉眼瞅就要干涸。我在不斷地喂水,期待會延長她的生命。
月光透過車窗,灑在雨竹臉上,疲憊的臉越發(fā)蒼白。她好像突然來了精神,要我擁著她坐起來。
“家安哥,我怕是不中啦……”她說。
“不,你中,你無論如何要撐下去,車很快就要通了?!?/p>
“哥,你在安慰我。如果我真的能活下去,日后你會娶我嗎?”
“會,會的?!?/p>
“不,哥,這不是你心里話,你心里是:娶了你那不成亂倫啦,哪還有顏面見父老鄉(xiāng)親?”
“那是以前,現(xiàn)在我真的想娶你?!?/p>
“真的?”
“真的!”
“那你就親親我吧!”
當(dāng)我親吻雨竹的時候,白雪這個能通人情感的家伙居然也撲上來,我們?nèi)齻€摟在一起,臉緊緊地貼在一處。
這時有人上車來找東西,我們?nèi)齻€也恢復(fù)常態(tài)。雨竹又開始說話:“哥,我怕支持不了許久啦,你究竟幫我逃出了地獄,來生當(dāng)牛做馬定然報答!”
報答我什么呢?因為雨竹將要離去,使得這次出逃變得毫無意義。某種程序上是我機緣把握的失誤,即或是我決斷的差錯,究竟辦的是件好事還是壞事,一時還難以定奪。
“哥,這就是最終的歸屬,我就這命。”頓一下她又說,“你想,即或我不死,回去又能怎樣?學(xué)校也不會再要我。哥你還年輕未婚,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不要惜戀我這不干不凈的女人。”
“不要這么說,你是世上最最潔凈的女人!”
外面有點涼,人們不知什么時候都上了車,竟沒弄出一點兒動靜。
“哥,我走后,有一事相托,你要生法子把我女兒送回四川老家,要交給我媽媽,就說她女兒不孝,不能報答她老人家的養(yǎng)育之恩,這女孩就是我生命的延續(xù),看見她就是眼見了我?!?/p>
“妹妹……”我已哽咽不能成聲。
她的話勾惹的不少人都動了惻隱,車上不知哪里傳來了女人低低的抽泣聲,其后又傳染了許多人。
“謝過大伙,雨竹到陰曹地府也不忘眾人對我的情分!”
“哥!”
“哎!”
“哥,不要難過,人咋都是一輩子,來到世上二十年,能碰到你也算不枉來人世走一回……”她調(diào)整一下微弱的呼吸又說,“我看你七叔也不壞,你要能把我媽接來,讓她跟七叔一并拉扯我的女兒也成!哥,這孩子的名字我早就取好了,就喊雨思吧!我媽不識字,你把孩子的名字生辰八字寫下來給我媽?!?/p>
我兀自默默點頭,嗓眼里干渴如煙,一句聲息都哼不出來。
“雨思在哪?”她四下里張看。
“在這里?!迸纸阖S盈的乳頭還堵在孩子嘴里。月光下,那張小臉安詳靜謐。
雨竹伸手摸著孩子的小臉,輕飄飄地叫了聲“雨思”,頭無力地倒在我肩上,我看見她涌出兩行清淚,手慢慢地垂落下去。
“雨竹!雨竹??!雨竹!??!”我雖聲嘶力竭,可雨竹沒再回應(yīng)。
嘩,車燈亮了。
所有的車輛踩響了馬達。
通車了。
車上的乘客給足了我顏面,我再不能待在車上了。我?guī)е曛瘛籽┫铝塑?。車上所有的人都跟我握手,卻沒一個人說話。胖姐下車萬分不舍地把孩子交到我手上,抹著眼淚掉頭上車去了。
車開了,所有的車窗里都飄動著手。
我用捐來的被單裹好了雨竹,讓白雪守候,我抱著雨思去四處截車,至凌晨4點才找到一輛小型貨車。我把雨竹小心地抱上車,把白雪也抱上去,它好像也病了。上了車,懷里抱著雨思,和雨竹白雪依偎在一起,掉頭往縣城折返。
縣城背后有一座山,山腳下有一條河,我尋一處避風(fēng)向陽的山坡,為雨竹選好墳場,一面差人去掘墓,一面辦妥了火葬場的手續(xù)。我沒想到的是,當(dāng)司爐工打開火門正要推雨竹入爐的片刻,嗖地一閃,白雪已先一步飛入火爐……
也好,就讓這一對生死相依難解難分的人朋狗友葬在一起吧!
一把黃土埋了她倆,紙錢鳥一樣四下里翻飛。我久久地立在墳頭,一任淚水橫流。
三天后,隊里派車把我送到北京。
當(dāng)晚,我?guī)е晁继ど狭四舷碌牧熊嚒?/p>
責(zé)任編輯 劉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