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漳平
摘 要:自清代學者吳汝綸始,否定《遠游》為屈原作品的學術觀點一直在學界占上風。這種觀點以《遠游》中多道家、神仙思想,而屈原一生在楚國,無由得知道家、神仙思想為主要依據(jù)。然而,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先后在楚地出土了大量前屈原時代的簡帛資料。這些出土文獻證明,道家、神仙思想早在屈原以前在楚國就十分流行,且規(guī)模相當廣泛。因此,屈原作品中有道家、神仙思想意識和觀念是合乎邏輯的。表現(xiàn)在《遠游》中的仙道意象和意識合乎屈原的生活現(xiàn)實和思想邏輯。因此,《遠游》為屈原之作毋庸置疑。
關鍵詞:《遠游》;作者;屈原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3—0202—05
陳子展先生在《楚辭直解?遠游解題》中說:“懷疑《遠游》不是屈原所作,從近代始。近代學者中有這樣的懷疑,從廖平始?!雹儆终f:“從梁啟超以上的過去學者都推崇屈原這一作品,從梁啟超同時和以下的現(xiàn)代學者大都否認屈原有此作品,其間有這么不同而已?!雹谶@一說法,基本符合現(xiàn)當代楚辭研究者對《遠游》篇的認識?,F(xiàn)當代學者中,郭沫若、劉永濟、陸侃如、游國恩等都曾認為《遠游》不是屈原的作品,影響甚大?,F(xiàn)今從事《楚辭》研究的學者,也有許多人仍持此觀點。因而在譯注《楚辭》作品時,舍此而不論;在研究文章中,則依然尋找種種所謂的證據(jù)加以否定??芍J真辨析《遠游》篇的真?zhèn)?,依然是任務艱巨。陳子展先生的文章,從歷代楚辭研究者論《遠游》、漢代擬騷作者對《遠游》作品的引用和化用,以及屈原思想和作品的分析上來進行辨析,是一篇寫得十分有說服力的文章。本文擬從出土文獻的角度加以補充,以求加深認識,求得比較一致的見解。
對于《遠游》篇的真?zhèn)螁栴},懷疑者的眾多觀點中,郭沫若先生的看法可為其代表。他在《屈原賦今譯?后記》中說:
《遠游》篇結(jié)構與司馬相如《大人賦》極相似,其中精粹語句甚至完全相同,基本上是一種神仙家言,與屈原思想不合。這一篇,近代學者多認為不是屈原作品。據(jù)我的推測,可能即是《大人賦》的初稿。司馬相如獻《大人賦》的時候,曾對漢武帝說,他屬草稿未定。未定稿被保存下來,以其風格類似屈原,故被人誤會了。這一誤會,不消說,是出于漢人,而且可能就是出于王逸。因為屈原的《九章》本是漢人所采集的九篇風格相類似的屈原作品。如果《遠游》早被認為屈原作品,那么會被認為十章,而非單獨成篇了。即此已可證明《遠游》被認為屈原所作是在《九章》輯成之后。
前此,廖平認為《遠游》非屈作,提出的觀點是,《楚辭》是秦始皇時由其博士所作的《仙真人詩》:“《楚辭》乃靈魂學專門名家,詳述此學,其根源與道家同,故《遠游》之類,多用道家語?!雹鄱戀┤鐒t在《屈原?屈原評傳》中說:“韓終其人為屈原時所無,這便是《遠游》非屈原所作的鐵證?!?/p>
其實,提出《遠游》非屈作,最早者應是清人吳汝綸與胡濬源。吳氏在《古文辭類纂評點?遠游》中說:
此篇殆后人仿《大人賦》托為之,其文體格平緩,不類屈子。世乃謂相如襲此為之,非也。辭賦家展轉(zhuǎn)沿襲,蓋始于子云、孟堅。若太史公所錄相如篇數(shù),皆其所創(chuàng)為。武帝讀《大人賦》,飄飄有凌云之意。若屈子已有其詞,則武帝聞之熟矣。此篇多取老、莊、呂覽以為材,而詞亦涉于《離騷》、《九章》者。屈子所見書博矣,《天問》、《九章》所稱神怪,雖閎識不能究知。若夫神仙修煉之說、服丹度世之旨,起于燕齊方士,而盛于漢武之代,屈子何由預聞之?雖《莊子》所載廣成告黃帝之言,吾亦以為后摻入也。
綜覽上述對《遠游》篇作者提出的分析,大體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觀點:
1.《遠游》篇不是屈原的作品,而是秦博士所作的《仙真人詩》或司馬相如所作的《大人賦》的初稿;
2.《遠游》篇中多道家思想,與屈子思想不同;
3.神仙修煉之說起于燕齊方士,而盛于漢代,屈子無由得知;
4.詩中所寫到的仙人韓眾為秦時方士,不應在屈原作品中出現(xiàn)。
這四個問題中,第一個問題前人已作了回答,理由相當充分。本文主要就后三個問題作出辨
析。
二
《遠游》中多用道家語,與屈子思想不同,是該文被視為偽作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多用道家語”就必然與屈子思想不類嗎?我們還是應當對道家思想與楚國的文化、與屈子的思想作一次認真考察。
根據(jù)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記載,屈原早年受到懷王的信任,官居左徒,“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而屈原也以振興楚國,實現(xiàn)美政理想,進而統(tǒng)一中國作為自己的政治使命,即使是受到黨人的攻擊和懷王的疏遠乃至放流,他依然不改初衷。許多研究者正是看到他的這種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認為他不可能產(chǎn)生道家消極遁世的想法。許多學者據(jù)此認為,屈原完全是受到北方儒家思想的影響,而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是格格不入的,因而屈原不可能寫出像《遠游》這樣具有道家思想的作品。然而,這樣的邏輯推論可靠嗎?
沒有充分理由認為屈原必是孔孟的信徒。孟子和屈原是同時代的人物,他終生不渝地宣傳孔子的“仁”學主張。當齊宣王向他詢問“齊桓、晉文”之事時,孟子明確加以拒絕,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但我們看屈騷作品中,許多篇都寫到了齊桓、晉文之事。如《離騷》:“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庇秩纭短靻枴罚骸疤烀磦?cè),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再如《惜往日》:“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呂望屠于朝歌兮,寧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云而知之?”等等。
孟子的“仁政”思想也與屈原的“美政”理想不同。孟子的“仁政”也就是施行王道,他曾設計了“五畝之宅,樹之以?!钡睦硐肷鐣?;而屈原的“美政”理想則是“舉賢受能兮,循繩墨而不頗”(《離騷》);“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惜往日》)。很顯然,這兩者之間所追求的目標并不一致。
那么,屈原的政治理想是從何而來的呢?我以為應當是來自于楚國文化傳統(tǒng)。盡管楚國立國南方,但從熊繹始封丹陽,到屈原的時代,楚國已有七百年的建國史。從“土不過同”到統(tǒng)一了南半個中國,楚國已非昔日的“蠻夷”了。應當說,到了屈原的時代,作為中原文化分支的楚文化,已具備了鮮明的地方特色。過去學者提到南北文化的差異時,經(jīng)常談到的是道家文化為南方文化的代表。據(jù)傳,楚人先祖鬻熊曾為周文王之師。今傳有《鬻子》一書,當為后人摭拾舊聞輯錄而成,《漢書?藝文志》已載錄其書,并與《伊尹》、《辛甲》、《太公》并列而為最早之四部道家代表作。作為傳說階段的道家之言,《鬻子》討論了選賢興國之策及以柔勝剛的道理,其后者應即是將其歸入道家的原因。道家守柔,講求柔弱勝剛強的道理。當然,道家學派的形成在春秋時代的《老子》一書產(chǎn)生之后。因此,劉勰在《文心雕┝?諸子》中說:“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zhàn)代所記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詢,余文遺事,錄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茲?!蔽覀兛梢韵嘈?,
《鬻子》一書的主要內(nèi)容,應是楚人作為先祖的遺言以相教傳,而后人加以整理而成。在出土的楚人墓葬祭祀簡中,凡記載祖先的祭祀,多為老僮——祝融——鬻熊。那么,屈騷中的“選賢任能”的治國思想,則楚本有之。
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楚地出土了數(shù)量眾多的簡帛資料,猶如一座座被打開的古代書庫,向人們展示了當時的文化典籍之盛。其中如郭店楚簡,出土有字竹簡730枚,主要為道家和儒家的著作。其中道家著作有《老子》的甲、乙、丙三組竹簡以及《太乙生水》一篇,是解說和引申道家思想內(nèi)容的;儒家的著作有《緇衣》、《五行》、《成之聞之》、《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性自命出》、《六德》、《尊德義》以及《語叢》一、二、三等。又如1994年上海博物館從香港市場購得1200余枚戰(zhàn)國楚竹簡,經(jīng)整理,其內(nèi)容涵蓋儒家、道家、雜家、兵家等各方面約100種先秦古籍,文字達3萬余字。而1973年12月長沙馬王堆西漢墓葬出土的帛書29件12萬字,其中包括《老子》甲、乙本及佚書8種近30000字,《周易》及卷后佚書5種2萬余字,還有《春秋事語》、《戰(zhàn)國縱橫家書》、《刑德》、《五星占》、《相馬經(jīng)》、《五十二病方》及佚書4種,《導引圖》及佚書兩種,地圖兩幅等。其中《老子》乙本之卷前佚書4種:《經(jīng)法》、《十大經(jīng)》、《稱》、《道原》更引起研究者普遍關注,被認為即《漢書?藝文志》所載之《黃帝四經(jīng)》,對于研究黃老學派的思想,其意義不可估量。此外,如荊門包山楚簡、江陵天星觀楚簡,還有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早期墓葬出土的竹簡等,讓我們看到了楚國文化之盛狀。尤其值得關注的是,有這么多道家著作的出現(xiàn),不僅有最早的《老子》簡本,還有帛書,以及如《太一生水》和《黃帝四經(jīng)》的出現(xiàn),說明楚國確為道家思想濃厚的國家。如此看來,屈原作品如《遠游》中多用道家語,不是非常自然的嗎?“博聞強記”的屈子,他不會對當世盛行并與本族有密切淵源關系的道家學說不予理會,當然更不會僅僅信從北方的儒家學說的。
那么,屈原的積極進取思想從何而來呢?我以為,與其用儒家思想來解說,不如用黃老道家學說來認識更為合理。形成于春秋末期的道家哲學思想,發(fā)展到戰(zhàn)國時代,分而為二:一種是莊子的超然物外的“逍遙游”,即擺脫人世間的世俗對身心的束縛以求得自身的解脫;另一種即稷下黃老學派的思想。稷下學派繼承《老子》中所提供的一系列治國的方術而加以發(fā)展,并吸收儒法陰陽家的思想而形成。其目的是為齊國的變法改革、富國強兵并進而統(tǒng)一中國服務的。當時在稷下學宮的學者來自各個諸侯國。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中記載,齊宣王時,稷下學士有“鄒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其中環(huán)淵為楚人;慎到雖非楚人,但有記載他曾到楚國,擔任楚懷王的太子熊橫(即后之頃襄王)的老師(《戰(zhàn)國策?楚策二》載,楚襄王之傅為慎子,此當即慎到)。帛書《黃帝四經(jīng)》出土之后,學者們對之進行了認真的研究,其中不少學者認為出于楚國。如龍晦在《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一文中,就從楚方言和音韻學的角度,考證《黃帝四經(jīng)》為楚人的著作(《考古學報》1975年第2期);吳光的《黃老之學通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也贊成此說;而劉蔚華、苗潤田的《稷下學史》(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更直接認為它是楚國稷下先生環(huán)淵的遺著。郭店楚墓的墓主人,有學者認為是頃襄王為太子時的老師慎到;墓中還出土了《老子》竹書三種和《太乙生水》篇。由上可知,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也是盛行黃老學派思想的。那么,屈原受這一學術思潮的影響,也是十分自然的。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冊)中說:
稷下唯物派的關于“精”、“氣”的思想在戰(zhàn)國時期有很大影響,在《呂氏春秋》、《楚辭》和《莊子》中都有關于“精”、“氣”的思想。這可見稷下唯物論的思想以齊國為中心,其傳播向西方一直到秦國,向南方一直到楚國。④
馮友蘭先生專門列舉了屈作《天問》、《離騷》、《遠游》篇中的一些詩句中的詞意,與《管子》的《內(nèi)業(yè)》、《達生》、《心術》、《白心》篇,《莊子》的《山木》、《在宥》、《逍遙游》、《齊物論》,《淮南子》的《俶真訓》、《精神訓》、《天文訓》等作比較,并說:
有些人用儒家的思想解釋《離騷》,所以認為《遠游》篇不是屈原的作品,其實也沒有別的證據(jù)足以否定傳統(tǒng)的說法。⑤
馮先生在比較《莊子》和屈騷中《遠游》篇后,專門對兩者字面的相同與實際內(nèi)容的不同進行比較,并指出:
《遠游》篇也談到,“遠游”最后目的是“與泰初而為鄰”。莊子學派也談到“物之初”和“萬物之祖”。它們目的是相同的。但是它們所說的“泰初”和“物之初”的內(nèi)容不同,因此它們達到目的的方法也不同?!哆h游》篇所說的方法,是靠聚集精氣,使“靈魂”能夠上升。莊子學派所用方法,是靠否定知識;知識否定以后,就可以得到心理上的混沌狀態(tài)。據(jù)莊子看,這個狀態(tài)和“物之初”的狀態(tài)是一致的。⑥
雖然我們現(xiàn)在從史料記載與屈作中看不出屈原的思想傳承狀況,但無疑,楚國濃厚的道家思想以及他的“使齊”與稷下學派的接觸,都應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出土文獻亦為此作了證明。
三
《遠游》中的“神仙家言”,也是研究者認為非屈作的重要原因。他們認為,神仙家出自北方的燕齊,而且是在秦漢之后方才有的,屈子無由得知,因而《遠游》非屈子之作。這種理由同樣是站不住腳的。固然,在傳世文獻中,如《史記?封禪書》寫道“自齊威、宣時,騶子之論著終始五德之運……顯于諸侯,而燕齊海上方士傳其術不能通……”;“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后之學者便依此皆曰神仙家產(chǎn)自燕齊。其實,《史記》里講的是入海求神仙的一種,而非全部。且《史記》既已明言是在燕昭王、齊威王與齊宣王時,那么,也是早于屈原生活的年代,而神仙之思想也應早于此。周靈王的太子王子喬于嵩山修煉成仙,秦穆公的女兒弄玉與蕭史乘龍鳳升天,乃至黃帝于鑄鼎原成仙的傳說,皆由來已久,非遲到燕昭王、齊威王時也。《山海經(jīng)》中亦已記載了大量神靈的故事。古人祈求長生不老,何須等到秦漢時代?以屈原生活的時代無由得知神仙故事,來論證《遠游》之偽,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其實,在屈作中有多篇寫到了神仙之事。如《天問》中就問及不死之國,所謂“延年不死,壽何所止?”“何所不死,長人何守?”“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這些神話中也就涉及神仙;《涉江》的“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這里寫到的是昆侖神話系統(tǒng)中的神仙。而《離騷》長詩中的主人公周流天地、相觀四極,游神山,求佚女,麾蛟龍,乘鸞鳳,行流沙,指西海的神游,如果沒有神仙想象中的神性,又如何能夠?qū)崿F(xiàn)?因此,雖然反映在作品中的是一種想象中的神游,但它與楚地的神仙神話傳說,毫無疑義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我們很高興地看到,已出土的大量楚地文獻資料、文物,為我們提供了有關那個時代楚人的意識、觀念形態(tài)的寶貴的第一手資料。“服食”、“行氣”、“導引”術是《遠游》篇中涉及的三個方面,這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在《楚辭》其他作品中均有反映。
先說“服食”方面。前舉《九章?涉江》的“登昆侖兮食玉英”,即為服食成仙的藥物。晉葛洪的《抱樸子?仙藥》篇引《玉經(jīng)》曰:“服金者壽如金,服玉者壽如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也記載服食“玉泉”(用玉屑制成的飲料)成仙,“主五臟百病,柔筋強骨,安魂魄,長肌肉,益氣。久服耐寒暑,不饑渴,不老神仙”。河南洛陽燒溝漢墓M1023出土的銅鏡上有銘文:“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
北京大學的李零先生長期研究中國古代的方術。他在《中國方術考》下篇《方技考》中談到“煉丹術的起源和服食、祝由”時說:
我們知道,古代服食的最高目標是成仙。但戰(zhàn)國秦漢時期所說的“仙人”或“神仙”都不是自古相傳的那些天神地祗,而是由人經(jīng)特殊修煉,除病、卻老、延年,漸覺身輕力健,然后才終于飛升?!珩R王堆帛書《天下至道談》“踵以玉閉,可以壹仙”,只是表示可以升遷飛越之人。……我們看到《遠游》中,詩人“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玉色頩以脕顏兮,精醇粹而始壯”,這里也是與玉有關。
其次,關于“行氣”、“導引”的問題,《遠游》篇中寫道:“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這里講的便是有關“行氣”的問題。王逸注引《陵陽子明經(jīng)》曰:
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以后赤黃氣也。冬飲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并天地玄黃之氣,是為六氣也。
長沙馬王堆出土了帛書《卻谷食氣》,雖有部分殘缺,但其內(nèi)容還是基本清楚的。篇中首言“辟谷”之法,而后言行氣之法。它包括行氣時間、頻率、四時所避所食之氣等等。如關于四時所避所食之氣:
春食一去濁陽,和以銧光,朝暇(霞),昏清可。夏食一去湯風,得朝暇(霞)、行(沆)暨(瀣),昏[清可。秋食一去]□□、霜霾(霧)、霜霚(霧)和以輸陽、銧,昏清可。冬食一去凌陰,[和以端]陽、銧光、輸陽、輸陰,[昏清可]。
這段話中正提到所食之氣朝霞、沆瀣、端陽(即正陽),正與《遠游》篇同。饒宗頤先生寫有《馬王堆醫(yī)書所見“陵陽子明經(jīng)”佚說》—文對此作了考證,認為此帛書即為王逸所引用的《陵陽子明經(jīng)》的佚文。關于陵陽子明,李零《中國方術考》中有明確論述,據(jù)考為“楚地傳說中的仙人。戰(zhàn)國秦漢時期楚地有陵陽縣(在今安徽青陽縣東南),傳說就是子明得仙之處。帛書出楚地,載其佚說,不為無因?!?/p>
除馬王堆帛書出土《卻谷食氣》篇外,阜陽雙古堆漢簡中也出土有《行氣》篇,可惜尚未發(fā)表。另外,天津藝術博物館收藏有一件戰(zhàn)國玉器,上有銘文12行,36個字,加重文為42個字,講的是道家的行氣過程。
出自戰(zhàn)國時代楚地的這些道家服食、行氣、導引的出土文獻清楚地表明,所謂“神仙家只有燕齊才有而屈原無由得知”的說法,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四
除上述的文獻資料外,出土的楚地文物也說明,戰(zhàn)國時代在楚地盛行有關靈魂升天、羽人游天的思想觀念。
湖南長沙子彈庫楚墓帛畫,1973年5月出土。畫的正中是位側(cè)身而立的中年男子,危冠束發(fā),腰佩長劍,身著長袍,身材修長,形態(tài)自若,氣度從容,手持韁繩,御一飛龍;人的上方有華蓋一重,龍的前腹下有游魚一尾,龍奮首卷尾,猶如在水上疾行的龍舟;龍尾上有一只立鶴,正昂首長唳;其華蓋下垂的飄帶隨風飄拂,男子的服飾衣袂也飄飄拂動,確實使人感覺恍如靈均再世。1949年2月,在湖南長沙陳家灣也曾出土一幅龍鳳仙女圖。圖正中的下半部有一貴婦側(cè)身而立,高髻斜聳,長袍細腰,雙手合掌作祈禱狀,神態(tài)十分虔誠;仕女頭頂左上方,有只振翅奮飛的鳳鳥;鳳的前端,是一條扶搖直上的螭龍。兩幅畫均為隨墓入葬的旌銘。關于畫中蘊含的內(nèi)容,研究者一般認為應為祈求靈魂升天的主題。李學勤先生認為:“長沙兩幅帛畫所表現(xiàn)的升仙,當是楚地神仙思想流行的反映?!雹?/p>
而1972出土于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和1974年出土于馬王堆三號墓的兩幅旌幡,也是描繪祈禱墓主靈魂升天的內(nèi)容。旌幡分為天庭、人間和地府三個部分。天庭有紅日與新月交相輝映,仙禽與神獸、飛龍活靈活現(xiàn)在其中飛舞、躍
動;中間為主人的日常生活場景;陰界中則有各種神怪。這幅畫完整地反映了楚人對生死陰陽、天地各界的想象情景。上述四幅帛畫,形象地展示了楚人有關靈魂升天的宗教觀念,正可與《遠游》篇的相關描述相印證。
《遠游》篇還寫道,當他聽了王子喬的教誨后,“聞至貴而遂徂兮,忽乎吾將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這里寫到的“羽人”,在商代出土的文物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
了一件玉佩飾,刻著便是身長毛羽的玉羽人;而洛陽東郊出土的漢代鎏金羽人銅飾也是如此(見李零《中國方術考》的彩色圖版六之1、2)。所以李零先生認為:“戰(zhàn)國秦漢的方士常常把仙人想象成如同飛鳥一樣,身上長有毛羽?!粋€人如果體生長毛,或者健步如飛,在他們看來便大有‘欲仙之意。所以輕身益力,疾行善趨和‘飛行的概念是有直接關系的?!贝送?,長沙出土有一面銅鏡,紋刻著三個有翅赤身的飛仙羽人;江陵鳳凰山出土的一幅戰(zhàn)國漆盾,正面也畫有一幅騎龍升升天圖。趙輝先生認為:“楚人的神仙思想不光是培育了楚人的浪漫精神和幻想情調(diào),而且給楚辭創(chuàng)作以許多直接的影響?!雹摺哆h游》、《離騷》篇中的相關意象與思維觀念正為明證。
最后我們還要提到的是,“像《遠游》這類游仙題材的作品,在戰(zhàn)國時代似不止此篇。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汝陰侯夏侯灶墓中不僅出土有《離騷》與《涉江》殘簡,還有其他辭賦殘簡,也有若干殘片,如‘口橐旖(兮)北辰游,目前無法討論”⑧。此殘簡雖僅存五個字,但似與《遠游》中的詩句相關?!哆h游》詩句中有“奇傅說之托辰星兮,羨韓眾之得一”;“召豐隆使先導兮,問太微之所居;集重陽入帝宮兮,造旬始而觀清都”。這里都寫到詩人想象中神游天庭在星際間飄蕩的情景。殘片中的“北辰游”,應當也屬同類吧!
由以上材料,我想已可充分證明,道家思想、神仙觀念在屈原生活的戰(zhàn)國時代,在楚地都是廣泛地流行過的;那種認為屈子無由得知的說法,純系主觀臆測之辭,是不可置信的。至于說“韓眾為秦時方士”,更是毫無道理?!读邢蓚鳌份d,韓眾與《遠游》詩中的王喬、傅說都是古代仙人名字,不過秦時方士慕其名而套用,不足以為據(jù)。湯炳正先生認為這是“同術慕用”⑨的通例。
當然,說到《遠游》篇與屈子思想不類,湯炳正先生有段話正可作為回答,他說:
其實,屈原本楚之宗族,官為左徒,博聞強記,兩次出使齊國,正值稷下學風大盛之時。談天雕龍,迂怪禨祥,尤其是黃老之術、精氣之說對屈原當有影響,故《管子?內(nèi)業(yè)》篇之說多與《遠游》相表里。在屈原的政治生涯中,初時為之信任,草創(chuàng)憲令,表現(xiàn)了“來吾導夫先路”的強烈的政治改革愿望。當政治失意之際,則又言“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這種前后思想的變化,在歷史人物中比比皆是。漢之張良、賈誼,都黃老、刑名備于一身;積極用世與消極避世之思想,亦往往兼而有之。太史公著《史記》,合屈原、賈誼為一傳,可謂明其淵源。至于《大人賦》詞句多同《遠游》,此乃漢人抄襲屈賦之風所致。所謂《遠游》乃仿《大人賦》而作,實本末顛倒之論。⑩
我想,關于《遠游》確為屈原之作,讀者應可由此而無惑了吧!
注釋
①②陳子展:《楚辭直解》,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23、626頁。
③廖平:《楚辭講義序》,轉(zhuǎn)引自陳子展《楚辭直解》,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23頁。
④⑤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297—298、374頁。
⑥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9章。
⑦趙輝:《楚辭文化背景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84—85頁。
⑧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第十講《簡帛古書導讀四:詩賦類》,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337頁。
⑨⑩湯炳正:《楚辭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82—183、179—180頁。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