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蔣 焰

正月初一照全家福。

老爺子開了口,眾兒孫雜然相許。

老爺子是老紅軍,德隆望尊,深得兒孫敬仰。奶奶在世時,盡管耳朵不好使,但那畢竟是個伴,有伴就像個家。眾兒孫陪與不陪都覺得無所謂,奶奶一走,撇下老爺子一個,立時就顯得煢煢孑立,晚景凄涼。所以節(jié)假日如果不團聚在老爺子周圍,便自覺很是不孝道。陪著老爺子哄得高興就顯得孝順而很有必要了,時間一長就成了眾兒孫約定俗成的必修課。

老爺子香火旺盛,三個兒子又衍生出十大孫子。遺憾的是眾兒孫四分五裂,從來不曾完完全全聚過一次。兩個叔叔傍依老爺子左右,分在城里工作。身為長子的老爹打小出門乞食,流落他鄉(xiāng)。老爺子盡管功高,終因鞭長莫及,恩澤無法廣施。后來,老爹趁著黨的好政策,打回老家,然而已過不惑之年,雖然根正苗紅,卻無法再行錘煉,只得死守那祖?zhèn)鞯娜g土屋。

老爹沒有商品糧戶口,兒女都跟著修補地球。哪知道兒女羽毛漸豐,翅膀漸硬,便找老爺子的找老爺子,找叔叔的找叔叔,早飛得精光。本來老爹還能和老娘相依為伴,眨眼間兒子娶媳,女兒出嫁,噼哩啪啦滾出一溜兒孫子來,老娘又被搶去帶孫子,便剩下老爹光桿司令一個,在那老屋里嚴防死守。

時不時老爺子也回老家轉悠一圈,看看老屋,看看鄉(xiāng)親。每逢此時,老爹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鄉(xiāng)親們也興高采烈,都覺無限榮耀,開口閉口總是:老紅軍到我家坐過,老紅軍叫我去城里玩哩。說者流光溢彩,聽者艷羨嘖嘖。

雖然四世同堂,卻沒有一張真正的全家福在兒孫中留傳。老伴帶著遺憾溘然離去,老爺子認為是自己的疏忽而追悔莫及。幸好自己還健在,無論如何要在有生之年了此夙愿,說不定哪天自己就追隨老伴去了。于是老爺子在年前又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專門囑咐老爹到城里去過年,以便大年初一照全家福。泥腿子要到城里過年,這消息不脛而走,惹得眾鄉(xiāng)鄰在伸長了脖子羨慕之余不免自責投錯了娘胎。

誰知老爺子回城后,左等右等,老爹只是按兵不動,直到大年三十還不見半點蹤影。只得到一個口信:到時一定到。眾人一致認為老爹會在初一的上午趕來照相。

正月初一,艷陽高照。眾兒孫仿佛是出席開國大典,個個臉上洋溢著莫名的喜悅。一大早就選好了位置,排好了座次,留下一個空位單等老爹來填補。

老爺子一把太師椅居中,眾兒孫圍定如眾星捧月、花團錦簇。尤其是前一排的小蟲蟲們,嘰嘰喳喳,煞是可愛。老爺子倍感自個兒功德圓滿,安詳?shù)哪樕细鎏砹藷o限愜意。眾人深受感染,便都在和睦而吉祥的氛圍中閑聊著,期盼著老爹早點駕臨。誰知從一大早等到十點,又從十點等到十點半,再到十一點,直到吃中午飯仍然只是一場白等。吃過午飯,眼看著白駒過隙,日薄西山。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知吟出了老爺子幾多惆悵。老爺子將我那大逆不道的老爹罵個不止,眾人只好寬慰:也許老爹是在給老奶奶拜年,明天肯定會來的。

整個初二仍然是音訊全無,老爹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眾人各有自己的節(jié)目,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便照了一張沒有老爹的“全家?！倍掖易鼬B獸散去。照片上便始終有一個空檔,這空檔在眾人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缺憾,也使得這“全家?！敝弧案！倍弧叭?。

正月初三。老爹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悠哉游哉晃蕩而來,老爺子差點當場暈倒。任憑老爺子罵得須眉倒豎,唇齒亂顫,老爹卻不做任何解釋,且面色坦然,微露得意之態(tài)。似乎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將軍又一次凱旋。我上前正要埋怨老爹不識時務,卻被老爹一把抓住,拽到僻靜處,低聲問道:“都走了嗎?”“還不走?誰欠你呀!”“個龜兒子,你懂個屁!我就是要等他們走。老子忙乎一年到頭,夠給個壓歲錢嗎?這城里娃兒又金貴,給少了他還不要,弄得你老臉下不來。不照這個相,老子少說省下五百塊……”

我早已瞠目,老爹卻仍在得意地喋喋不休。

蔣焰,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襄樊。本文編校:老 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