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 真
摘要:《恒先》篇是《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三冊中的一篇,屬道家文獻。許多學者深研此文,會通大義,并深入闡釋其在中國哲學史上之重要地位。但其文本之解讀,成果并不完整?!逗阆取饭惨皇啠牟⑽捶终?,然其結(jié)構(gòu)井然有序,今通解其意,分出章節(jié),以便學界更深入的研究。
關(guān)鍵詞:恒先;或;道;名
中圖分類號:B2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2-0151-07
上博楚簡道家文獻《恒先》篇一經(jīng)公布,就引起學界更為廣泛的注意,許多學者深研此文,會通大義,并深入闡釋其在中國哲學史上之重要地位。但對文本之解讀,必是一項艱巨之工作,正如李學勤先生所說:“由于文字古奧,說理又相當玄妙,需要較長時間才能有基本的認識?!苯癫淮懊?,略述己見,以求教于方家。
一、簡文通解
1、第一部分通解
1.1恒先無有樸、靜、虛——樸,大樸;靜。大靜:虛,大虛。
馬王堆帛書《道原》曰:“恒先之初,迥(洞)同大虛,虛同為一,恒一而止,濕濕(混混)夢夢,未有明晦。”多解恒先為道之別名,甚確。然恒先構(gòu)詞之法、恒先用詞之意為何?《老子》四章曰:“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焙阆日?,恒之先也,亦如帝之先。帝謂上帝,然老子曰帝先;恒為恒常,此篇曰恒先,皆為哲學構(gòu)詞中否定之法。帝先超越于帝,恒先超越于恒?!独献印啡略唬骸暗莱o名,樸?!钡滥梭w驗境界,渾然直觀,當體冥會,故本無名。出離此境,宣告他人,故可命名。然名是假名,境乃真境,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即無名??鬃印洞髮W》曰:“知止而后有定?!敝恢箘t不能得定,欲得知之止,必以明“無名”之理為其先導?!肚f子‘齊物論》曰:“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老子》帝先之語,本篇恒先之名,皆本無語,皆本無名。
恒先以下斷句,多以“恒先無有”為一句,且以為“恒先無有”即莊子《天下》所言之“常無有”。愚意當以“恒先無有樸、靜、虛”為一句。樸、靜、虛,皆為老子之用語?!独献印啡略唬骸暗莱o名,樸?!薄独献印肥略唬骸爸绿摌O,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睒?、靜、虛,既為道體之本然,亦為體道者體驗之境界。然一為文字,久必成病,聞之者或空談樸樸樸,或亂解靜靜靜,或妄論虛虛虛,故使道真之本、復命之境,全成非真之糟粕、戲論之臆語,故曰“恒先無有樸、靜、虛”,意為恒先并無(空言所說)樸、靜、虛三者,樸、靜、虛乃超越語言之存在,唯體驗而能知;故無可奈何,接下而言“樸,大樸;靜,大靜;虛,大虛?!奔从袠阋嗍翘珮?,有靜亦是太靜,有虛亦是太虛。亦如若空言帝帝帝,老子乃曰“帝先”;若空言恒恒恒,本篇乃曰“恒先”。故為去空言樸靜虛之病,亦唯“強為之名曰”——“太樸”、“太靜”、“太虛”。如是斷句,則前后意貫,頗顯本篇著者之苦心,旨在復返《老子》“行不言之教”之真意而詮顯體驗入門之正途。
1.2自厭不自忍,或作——有或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
“厭”,多訓為滿足,如是“則與‘不自忍之說存在明顯的邏輯矛盾”,丁四新先生之批駁甚為有力,然訓為嫌厭、厭棄,亦有商榷之處。許慎《說文·廠部》曰:“厭,笮也?!薄吨癫俊吩唬骸绑校纫?。在瓦之下芬之上?!薄抖巫ⅰ吩唬骸绑性谏洗?、下椽之上,迫居其間故曰笮?!夺屆吩唬骸校乓?。編竹相連迫笮也。以竹為之故從竹?!笨芍獏捳哂幸蚓d綿內(nèi)充而自我笮迫之意。忍,孔子《論語·衛(wèi)靈公》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自厭不自忍,或作”一句呈上句而來,其意為:恒先本然無名,超越常言所謂樸、靜、虛,然恒先亦非斷滅之無,恒先者乃不可言說之太樸、太靜、太虛。太樸、太靜、太虛則自我迫笮。因恒先自身內(nèi)充自迫至于極而恒先自身又不能自忍,故有“或”之生起?!墩f文·人部》曰:“作,起也?!笨芍阆燃葹閯又匆酁閯颖旧?。孔子《易傳·系辭》曰:“生生之謂易?!薄吧奔础昂阆取薄白詤挕敝闋?。
或,乃《恒先》至要用語,主要有兩種闡釋。李零先生以為:“‘或,在竹簡中是重要術(shù)語。它是從‘無派生,先于‘氣、‘有的概念,從文義看,似是一種介于純無(道)和實有(氣、有)的‘有,或潛在的分化趨勢。(‘或有或然之義。)”頗為透徹,引人深思。又李學勤解為域,轉(zhuǎn)讀為宇,意為空間;或解為宇宙,似皆可商榷,已有研究者詳論之。陳靜先生雖從李先生之說,然亦不無疑慮,曰:“這里真正難解的是連讀‘或作?!鲉为毥忉屢踩菀?,就是‘動了。可是連讀‘或作而把空間與動聯(lián)系起來,在理解上還存在一些困難?!比弧盎颉敝忈專蚩闪肀脔鑿?。
文王《易經(jīng)·乾卦·九四》曰:“或躍在淵?!笨鬃印断蟆吩唬骸盎蛑?,疑之也?!币鉃榫有扌兄辆潘呢澄?,已有小成,如龍可在淵水之中自由騰躍,然非大成如《用九》爻位“見群龍無首,吉”之境界,故對“躍在淵”之境頗有疑竇。故或字在人即是自我疑問、自我懷疑之意。在本篇“或作”即疑起。此乃《恒先》作者以擬人之修辭法而描摹由宇宙本體剎那生起宇宙精神之情狀。意為恒先于渾然太樸、太靜、太虛之氤氳鼓蕩中,生起一念自我懷疑,自我內(nèi)沖、迫笮至極而不能自忍,不能自忍故一念疑動,一念疑動即“或作”。故知“或作”,乃“恒先”樸極、靜極、虛極內(nèi)充之剎那所生之自然情狀?!盎颉奔从蔁o至有、由道至器、由形上至形下一念之轉(zhuǎn)內(nèi)在之玄機。孔子《易傳·系辭》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深”即“恒先”,“幾”即“或”也。王弼《注》曰:“極未形之理則曰深,逋動微之會則曰幾?!薄昂阆取奔础拔葱沃怼?,“或”即“動微之會”?!兑讉鳌は缔o》又曰:“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蓖蹂觥蹲ⅰ吩唬骸皫渍?,去無入有,理而無形,不可以名尋,不可以形睹者也。唯神也不疾而速,感而遂通,故能朗然玄昭,鑒于未形也。”《莊子外篇。至樂》曰“萬物皆出于幾”,成玄英《疏》曰:“幾者,發(fā)動,所謂造化也?!眲t知“或”即造化,其在西洋哲學,即宇宙精神之謂也。故知《恒先》之篇,旨在詮顯老子“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之理?!逗阆取纷髡咭詾?,無一有一物,由前至后,于“無有之間”,有一“或”為之中介,無、有二者皆無名之世界,然由無之有必有一念之生機、剎那之蘊育,此即“恒先”之無,因“自厭不自忍”所生起“幾微”之“造化”。恒先之無為道體之體,造化之“或”為道體之能,以此能而為中介,故有道體潛藏之物之所由生。故《恒先》之序為:恒先→恒→或→氣。
而“氣”之后又有“有”、“始”、“往”三重樸散。于“往”之后,方有萬物之“天地”。則恒先“無名”之境為:恒先→恒→或→氣→有→始→往。
此七者即《老子》所言“無”之擴充。故《恒先》文末曰:“恒氣之生因言名:先者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钡辣緹o名,無名亦在,不明無名之在者,必于無名之道大為懷疑,然此懷疑又非名言邏輯所能確析,以其本然無名故。故《恒先》作者,以“荒言”這一言說方法而言說之?!独献印匪氖徽略唬骸吧鲜柯劦?,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中士聞道,若存若亡”即于“先者有疑”者。而于上士,則知道(恒先)非言說之境乃無名之境,欲達無名之境,則必以離言絕待之體驗法“勤而行之”。而若迷于“校比”之存在,則離恒先之道愈為下矣。故《恒先》之篇,判然剖別“無名”與“有名”乃至“多名”,欲以明晰之理而使人返回大道真體、無言之境,故全篇結(jié)尾曰:“舉天下之名無、有法者,與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慮!”意為凡天下之名,其為無法者即無名者或其為有法者即有名者,即凡無名之道,有名之器,若予天下王中之明王、君中之明君、士中之明士,則明王、明君、明士,皆恒常以“上士”之根性“勤而行之”,于大道真體,不慮不疑,而非“中士”之根性“若存若亡”而“有疑”不已也。則《恒先》之序乃由智慧理性而達于實踐理性,終極者乃在于踐履道體而人無名之境也。
焉,乃也。意為恒先有一念“或”——“幾”、“動微之會”之動,同一剎那即有氣之生起;有氣之生起,同一剎那即有“有”之生起;有“有”之生起,同一剎那即有“始”之生起;有“始”之生起,同一剎那即有“往”之生起。故曰:“有或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币鉃榻^言離待之宇宙本體因宇宙精神——“或”剎那之動,故有“氣”、“有”、“始”、“往”之生起。“或”為因,“氣”、“有”、“始”、“往”四者為果。宇宙本體因宇宙精神一念之動而生起宇宙顯形最初之情狀,即“氣”、“有”、“始”、“往”四者?!逗阆取分鸫蔚跒椋旱?恒先)→或→氣→有→始→往。而《老子》二十一章曰:“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狀,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逼溴鹊来蔚跒椋籂睢蟆铩妗?。信即道體。若逆轉(zhuǎn)此序而為道之生起次第,則可明《恒先》之所指:
《老子》:信→真→精→物→象→狀
《恒先》:道→或→氣→有→始→往
道即信、或即真、氣即精、有即物、始即象、往即狀。再參以下文,其意更明。
1.3往者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夢夢靜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
往字,依李學勤所補。上文已言,《恒先》之生起次第為:道→或→氣→有→始→往。此段以“往”為例而明道、或、氣、有、始、往六者同體而異質(zhì)、異質(zhì)而同體之性狀。
宇宙道體(恒先)雖因宇宙精神之一念(或)而有氣、有、始、往四者之生起,然往之境,亦是“未有天地”之境;其性自然,故“未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夢夢靜同”;未有實體性天地之生起,故曰:“而未或明,未或滋生?!焙單闹巴?,即《老子》之“狀”,參以屈子《天問》,即是“上下未形、冥昭瞢暗、馮翼惟像”之境。往者如此,而往由始生、始由有生、有由氣生、氣由或生、或由道作,故道、或、氣、有、始、往六者,六位而一體、一體而六位,渾然而為一。
2、第二部分通解
2.1氣是自生,恒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恒氣之生,不獨有與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
《老子》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比挥袩o之間,其狀何如?此段即為老子有無之間之詮釋。依上文可知,《恒先》生起次第有六位之別,即:道一或一氣一有一始一往。而氣之生,全由“或作”,故此曰“氣是自生,恒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意為氣乃是自因而生、白因而作,非道體恒先之所生,以“道”、“氣”之間有“或”故。李零解“恒莫生氣”曰“是說道并不直接產(chǎn)生氣”,甚確。有或,即宇宙精神一念之起,宇宙元氣即刻而生。故下文曰:“恒氣之生,不獨有與也?!币鉃闅庹唠m是自生自作,然其生作必以“或”為中介,故曰“不獨”;其“有與”者,即其中介者為“或”。而或又為“恒先”“自厭不自忍”之所生起,故氣雖自生自作,此氣非恒先外之存在,故曰“恒氣”,即“恒先之氣”之意?!盎蚝阊缮敝髡Z,仍為“恒氣之生”?!盎蚝恪?,為“或于恒”之省文?!盎蛴诤恪奔础坝诤阌谢颉敝?。聯(lián)上而言,意為恒先之氣之生起,非是無因獨然而生,其生起有中介之與者即“或”,在恒先之中必有“或”之生起,于是恒先之氣乃能生起?!墩f文》:“同,合會也?!毖?,于之。于之之“之”,指代恒先與氣二者?!盎蛘咄伞保础盎蛘咄谥?,正言之即“或者于之同”,意為宇宙精神之“或”在恒先與氣二者之間合會也。則知“或”,上達于恒下通于氣,故曰“或者同焉”?;蛑畮准劝l(fā)于恒又顯于氣,“或者同焉”即總結(jié)簡文恒→或→氣三位一體之境。
2.2昏昏不寧,求其所生:異生異,畏生畏。韋生韋,悲生悲,哀生哀;求欲自復,復。生之生行。
此承上而來,則知“昏昏不寧”者,乃謂氣也?!墩f文》曰:“昏,曰冥也?!薄抖巫ⅰ吩唬骸摆ふ?,窈也。窈者,深遠也?!睔饣杌枞?,即氣窈冥深遠之貌,亦即老子所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之境。寧,安也。氣本昏昏、窈冥深遠,因得“或”一念動之性,故亦不寧不安,由是故于運化之中,必“求其所生”也。其所生者,曰異、畏、韋、悲、哀。異為所生之總綱,《說文》曰:“異,分也?!薄抖巫ⅰ吩唬骸胺种畡t有彼此之異?!彼迹惙譃橄?。然異分之中,亦有類對焉,如畏與韋對,悲與哀對。因此類對,故有下文濁與清對,乃至地與天對。故《恒先》之意,氣精之中,寓有情性,情性類分,然后清濁有體、地天剖分。道體寓藏精神,宇宙精神化為宇宙情性,終了由宇宙情性生出有形之宇宙即天地萬物。
然“昏昏不寧”之氣,于“求其所生”而向下化生之同時,亦必向上“求欲自復”?!皬?,生之生行”,復者,即回復于生之所為生那一運行之中,此行即“或”?!盎颉睘橹薪椋幌?,故上應恒而泯于道,下啟氣而化于物。故生謂二生,向下者所生,向上者復生,且向上向下,同時而生。若不如此,則所生之物,終有盡時,而“恒先”之能亦可斷矣,生生之息亦可滅矣。故此段之要,在窈冥深遠之一氣,開出同顯之二門:所生者“流轉(zhuǎn)門”也,復生者“還滅門”也。
2.3濁氣生地,清氣生天。氣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異生。因生其所欲。察察天地。紛紛而復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以不廢。
信,《老子》曰:“其中有信。”信為道之顯現(xiàn),且為道顯現(xiàn)之終極?!皻庑拧?,為氣中所含之信,此信為道之極,故曰神哉。依此氣之信,故蕓蕓之物相因而生。上節(jié)已言“異生”、“類生”,依彼“類生”,乃有此“相生”?!邦惿敝杏小皬蜕?,“相生”之中
豈無“復生”?故曰“紛紛而復其所欲”。紛紛即蕓蕓,即天地萬物于彼此相生之當下,亦各復歸其所欲,所欲即前文所言“求欲自復”之“求欲”。若天地萬物于相生之時,不同時復返于恒先,則下瀉無窮,上補無助,唯下生而無上源,則察察天地枯,蕓蕓萬物死矣。故曰:“明明天行,唯復以不廢?!笨鬃印稄汀ゅ琛吩唬骸皬?,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即“恒先”之道?!秳儭ゅ琛吩唬骸熬由邢⒂摚煨幸?。乾息則盈,坤消則虛,同時而運?!崩は聪嗌?,乾息即復生。
2.4智既而荒思不殄。有出于或,生出于有。意出于生。言出于意,名出于言。事出于名?;蚍腔?,無謂或;有非有,無謂有;生非生,無謂生;意非意,無謂意;言非言,無謂言;名非名,無謂名;事非事,無謂事。
以上所言皆是宇宙之事,自天地出現(xiàn)后,方有人類,而人類之尊貴,在人類有智思,故此章詳敘人類智思之要。智,智慧。既,《段注》曰:“既,已也、盡也、終也?!敝羌龋^智之已然、全體、終極?!爸羌榷乃疾婚濉?,承上啟下之句。陳靜以為:“這句話當屬下讀,因為它打開了一個新的話題,從宇宙的自然生成,進入到人的名言世界。因此在我們的分章結(jié)構(gòu)中,此句是這一章的首句,而不是上一章的末句?!鄙醮_,今從其說。上言“明明天行”,人智若不明,何可明“天行”之明明。能明天行之明則人智必既,若人智既,則人道亦必明矣。人道之要,在于智思,智思之用,首先要明“或→有→生→意→言→名→事”七位前后衍生之次第;其次要明或、有、生、意、言、明、事七者之真實?!盎蚍腔颍瑹o謂或”——意為宇宙精神“或”若非宇宙精神“或”本身,則于人之智思必不能確立“或”之判斷。有、生、意、言、明、事六者,亦復如是??芍逗阆取分撬荚瓌t,是邏輯判斷中之存在命題。依此原則,即知識之前提在于A=A,故能運“荒思”而“不殄”?;?,原字為巟,李零曰:“是廣大之義。”殄,原字從一從天,李零讀為殄,《說文》曰:“盡也?!辈婚?,即不盡而無窮之意?!肚f子·齊物論》曰:“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焙單乃浴爸羌取奔础暗闷洵h(huán)中”,所言“荒思不殄”即“以應無窮”。
2.5恙宜利主。采物出于作。作焉有事,不作無事。舉天之事,自作為事。庸以不可更也。凡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無亂;有人焉有不善,亂出于人。
恙宜利主者,謂恙于宜者乃利之主也。《說文》曰:“恙,憂也?!笨鬃印兑讉鳌は缔o》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恙宜,謂憂患于宜。宜者,義也。利,《說文》曰:“铦也。刀和然后利。從刀,和省。(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崩泻鸵?。主,《說文辨字》曰:“主本火主字,借為主宰之主?!庇帧蹲髠鳌吩唬骸懊裾?,神之主也?!?/p>
綜上所引,“恙宜利主”者即“恙義利主”,謂憂患于對立面之存在乃和諧境界之主宰也。此乃終上開下之句。恒先之道,本然為一,因“或作”而生“氣”,由“氣”而生“有”、“始”、“往”。則“或”與“恒”有別,“恒”與“氣”有別,此對立面存在之一也;“氣”自生自作,然其運化有“流轉(zhuǎn)門”、“還滅門”之不同,此對立面存在之二也;“氣”衍生之“往”,乃從無形之宇宙生出有形之宇宙,“濁氣生地,清氣生天”,地濁天清,此對立面存在之三也;天地產(chǎn)生,人類化生,“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然貴在何處?《恒先》以為,人性最貴者在人之“智思”,然人運智思,又有“是”“非”二邊之別,如“或非或,無謂或”(中含“或是或,謂或”之意)之類,是與非,此對立面存在之四也;本章有“有事”與“元事”、“亂”與“不亂”、“善”與“不善”等不同,此對立面存在之五也;后文又有中外、小大等,此對立面存在之六也;又有“荒言”與“校比”、“天下之名”與“天下之作”之不同,此對立面存在之七也。則道、氣、天地、人、智思、物,無不在二邊之中。然《恒先》之境,皆為就二邊而詮一理,以明天道“唯一猶一”之恒常。故此“恙宜利主”,實為全篇之警策,亦顯“智既而荒思不殄”之妙用。
“采物”,董珊先生以為“采物”即是萬物,可從,今擴充之?!对娊?jīng)·曹鳳》“采采衣服”,《傳曰》“采采,眾多也”,可知采物即眾多之物,亦即萬物?!安晌锍鲇谧鳌保鉃槿魺o宇宙精神“或”之生起,則存在就不能成其為存在?!芭e天之事,自作為事”者,舉者凡也,意為凡天地間之存在,皆為自作自生之存在。何以故?天地源于氣,而前文曰“氣是自生自作”,故由氣所運化“濁氣生地,清氣生天”之天地,亦為自作自為之存在。更深之緣由,為恒先之道,遍在天地故。故曰:“庸以不可更也?!薄毒偶乙住吩唬骸坝?,常也。”意為凡天地間之存在皆為自作自生之存在,此一事實為永恒之真理而非可改易者也。
“凡多采物”之“多”,意為重疊增益。《說文》曰:“多,重也?!笨芍岸嗖晌铩?,為增益之采物。前言“采物”謂天地之物,天地之物即自然之物。增益于天地自然之物之上者,必為人文之物?!胺捕嗖晌?,先者有善,有治無亂;有人焉有不善,亂出于人”,乃對人文之物歷史性之評價。《恒先》以為,凡增益之物即一切人文之物,其出現(xiàn)產(chǎn)生有先者、后者之分;若對其作一價值判斷,則《恒先》以為,凡早出之人文之物為善,而后出之人文之物為不善?!逗阆取纷髡邚睦献又笟w,以為穴居之于宮室、衣薪之于棺槨、結(jié)繩之于書契,前者為善而后者為不善,前者為有治無亂而后者為無治有亂。何以故?“有人”故,人者圣人也。而圣人所作刻意性之人文多非自然之人文。至《莊子·馬蹄》以為:“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懸企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蹄歧好知,爭歸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過也?!闭谴艘?。
2.6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長。天道既載:唯一以猶一,唯復以猶復。
焉者,乃也。中外、小大、柔剛、圓方、晦明、短長,兩兩相對之中,前者為本后者為末,前者為源后者為流。既者,已然。載,《毛傳》曰:“事也?!薄疤斓兰容d”,謂恒先之氣所化之天地,其內(nèi)中之道體已然成事,即天道不虛,已然顯形,成為存在。所謂存在,即天地之“采物”與人文之“多采物”,然恒先以為,采物、多采物,皆生而有序、序中含理,其性以一顯一,其德以復顯復?!拔ㄒ灰元q一,唯復以猶復”,即“唯以一猶一,唯以復猶復”。猶,圖畫其貌而顯其形也。《周禮》曰:“以猶鬼神示之居?!薄抖巫ⅰ吩唬骸蔼q者,圖畫也?!鼻拔难浴皻庑派裨?云云相生,信盈天地”,謂凡物皆得氣之信,即采物、多采物皆得氣中所含道體恒先之信,故采物、多采物雖物有分別,然皆以其一性而顯現(xiàn)其存在之一性;且自然之物、人文之物,皆于生生之當下,同時復反于恒先道體之本身,即皆以復反之德而顯現(xiàn)其存在之德。道、
氣、物,三位一體,向下流轉(zhuǎn)之當下亦向上還滅于同時,然流轉(zhuǎn)、還滅皆是直觀顯形之境而非概念推演之說。
3、第三部分通解
3.1恒氣之生因言名:先者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
“先”字下,原有墨釘,李零以為應是表示專有名詞的符號,可從。余反復玩味,因先與后為對文,故斷句如是。先者,既為無名之存在即道,又為《恒先》開篇描摹無名之道之部分,即《荒言章》(詳見下);后者,既為有名之存在即器,又為《恒先》邏輯化分析有名之器之部分,即《校比章》(詳見下)。如是理解,則此句文意及全篇結(jié)構(gòu),思過半矣!“荒言”與前文“荒思”相類,且與“校比”相對?;乃颊撸瑹o名之思也,超越之思也,自然之思也,一無人為之攪擾,故近于道?;难哉撸枘〉荔w“大象無形”、“道隱無名”之言也。所言“恒先無有樸、靜、虛”:“為一若寂,夢夢靜同”云云,皆此類也。
3.2以下六段,乃第二部分相應之總結(jié)闡釋。
3.2.1舉天下之名,虛樹,習以不可改也:
此一段乃是對2.1-2.6全部之說明。舉者,凡也。樹,原字從言從豆,李零讀為“樹”,樹者,作也。屈子《九章·抽思》曰:“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绷曊?,李零解為“襲”,可從。謂凡天下一切之名言,即人類之語言系統(tǒng),無非是約定俗成、假名虛設而已;又因其代代相襲而不可改易也。謂人類語言系統(tǒng)一經(jīng)產(chǎn)生,即自有因果相續(xù)之延轉(zhuǎn),成為人文之載體,文明之工具。然《恒先》依從老子之說,以為道體道用,本皆自然,皆為體驗境界,本與語言毫無瓜葛。故無形之道,“強為之名”而已;有形之器,“虛樹,習以不可改”而已。故作者本無言可言,為使人能明道體之真,勉強依“不可改”“習”之“虛樹”而言說之。故《校比》一章六段,皆“勉強為之言”而已。
3.2.2舉天下之作,強者果;[舉]天下之大作,其冥龍不自若。作,庸有果與不果。兩者不廢;
此一段乃是對2.2之闡釋。“作”與“大作”相對。作謂“異生異,畏生畏,韋生韋,悲生悲,哀生哀”,而“大作”謂“昏昏不寧,求其所生”。此第一重“作”與“大作”之別;二者,“作”謂“生”而“大作”謂“復”。兩重作與大作,皆具“強者果”與“其冥龍不自若”性質(zhì)之別。凡“作”者,皆非自然之事,乃勉強之事,非自然勉強之事,易為人覺,故有“果”即現(xiàn)實性之顯現(xiàn)。而“大作”者,皆“道法自然”之事,道法自然之事,不知其然而然,故“冥龍不自若”。冥,原字從一、炅、支、糸,廖名春以為乃“冥”之異文。冥龍者,惚恍也,混沌也。謂“大作”之事,恒然惚恍,常為混沌,恍若他物而非自體。然“作”之事,常果而似真;“大作”之存,必“不自若”而真真。似真、真真,唯在眼界。真人以真真為真,而眾人以似真為真?!白?,庸有果與不果,兩者不廢”,意為天下勉強而作之事,常有果與不果二種結(jié)果即常有能實現(xiàn)與不能實現(xiàn)二種結(jié)果,然此二者皆為存在,并行不廢。
3.2.3舉天下之為也。無夜(舍)也,無與也,而能自為也;
此一段,乃對2.3之闡釋。意為天地之生,萬物之復,皆是無為而無不為之事也。舍,原作夜,李零讀為舍,可從?!吧帷薄芭c”相對,陷在二邊之分別,非惚恍大道之本然,故《恒先》以為,凡天下所為之事,本自然也,若無刻意之舍棄亦無刻意之介入,則皆自為而成也。有舍、有與皆有為也,若反于是,則為無為,無為即《恒先》之自為。
3.2.4舉天下之生,同也,其事無不復。天下之作也,無迕極。無非其所;
此乃對2.4一段之闡釋。生即存在即萬物,同即萬物為萬物之本身,其在判斷即A=A也。然其同之因在“其事無不復”,復于何?復于道也。然“道可道非常道”,即道不是什么,道只是道,亦即“道是”(Dao ist),即A=A也。是故,即在“天下之作”,若乃“無為而不為”者,亦為“無非其所”,即無不是其所是、無不在其所在,即存在之“此在”(海德格爾之Da-sein),何以故?以“天下之作”皆法于自然而無有迕逆其存在之極即與道相和而無分別也。迕,原字作許,廖名春讀為迕,可從。
3.2.5舉天下之作也,無不得其極而果遂。庸或得之,庸或失之;
此乃對2.5一段之闡釋。依前釋文可知,《恒先》以為,自然之物即“采物”,而人文創(chuàng)造之物為“多采物”。“多采物”又有先后之別,先者為善后者為不善?!疤煜轮鳌敝白鳌奔戎浮安晌铩币嘀浮岸嗖晌铩?,二者皆因“得其極”即上段“無迕極”方能成就其存在即“果遂”。極,道之極也。若反于是,即“不得其極”而“迕極”則必不能“果遂”,故曰“庸或得之,庸或失之”。庸者常也。得之即“果遂”,“失之”即“果不遂”。
3.2.6舉天下之名無、有法者與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慮!
此乃對2.6一段之闡釋?!盁o、有法者”,謂“無法”與“有法”二者,《老子》一章曰:“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薄俺o”即“無法”,“常有”即“有法”,然此二法,亦是假名而已,故曰“名無、有法者”,意為一切存在本不可言,勉強言之無非“有”與“無”而已,達于道之法亦無非“無法”、“有法”而已,故為道而授法于天下者,其法非實有之法,乃假名之法。言者無心,聽者自悟;言者無意,聽者自履而已!《莊子·外物》:“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正顯此境。
太史公《老子韓非列傳》以為,春秋之時,在周則有老子,在楚則有老萊子,“老子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老萊子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則知老子、老萊子兩位圣者,其學說有“意”與“用”之不同,《恒先》之篇,詳闡“道德之意”,歸結(jié)為“道家之用”,然終不離“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旨趣。其后《莊子·寓言》曰:“言無言:終始言,未嘗言;終始不言,未嘗不言?!蔽ㄈ缡?,乃顯道家“意用之間”之妙處。
《莊子·應帝王》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庇墒强纱_會《恒先》之意。即《恒先》以為,“道德之意”、“道家之用”,非授予王、君、士,亦非授予名王、名君、名士,必授予明王、明君、明士。何謂明?《老子》十六章曰:“復命日常,知常曰明。”即明了“歸根復命”之理亦即透悟堅信大道之理者,方可曰明。得明之王、君、士,已入“自知者明”之境,深通大道,得意忘言,故能“庸有求而不慮”,庸者常也。謂將觀無、觀有“意用”之法授予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則明王、明君、明士常能“求而不慮”,即恒常求于無名之道而棄去“昭昭”“察察”之慮,此既為道家之良愿,亦為道學之門規(guī)也。
二、章節(jié)擬構(gòu)
《恒先》共一十三簡,原文并未分章,然其結(jié)構(gòu)井然有序,且篇中自有說明。第八簡末至第九簡初
曰:“恒氣之生因言名:先者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由此句至文尾,乃一篇之總括,而前于此有“荒言”部分與“校比”部分之不同。故《恒先》一篇,其結(jié)構(gòu)乃三段式,唯為研讀方便,可擬加名曰《荒言章》、《校比章》、《亂曰章》。前兩章采篇中之名,末一章用屈原楚辭“亂目”之義。則其章節(jié)如下:
恒先
《荒言章》
1.1恒先無有樸、靜、虛——樸,大樸;靜,大靜;虛,大虛。
1.2自厭不自忍,或作——有或焉有氣,有氣焉又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
1.3往者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夢夢靜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
《校比章》
2.1氣是自生,恒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恒氣之生,不獨有與也,或恒焉生,或者同焉。
2.2昏昏不寧,求其所生:異生異,畏生畏,韋生韋,悲生悲,哀生哀;求欲自復,復,生之生行。
2.3濁氣生地,清氣生天。氣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異生,因生其所欲。察察天地,紛紛而復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以不廢。
2.4智既而荒思不殄。有出于或,生出于有,意出于生,言出于意,名出于言,事出于名?;蚍腔?,無謂或;有非有,無謂有;生非生,無謂生;意非意,無謂意;言非言,無謂言;名非名,無謂名;事非事,無謂事。
2.5恙宜利主。采物出于作,作焉有事,不作無事。舉天之事,自作為事,庸以不可更也。凡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無亂;有人焉有不善,亂出于人。
2.6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長。天道既載:唯一以猶一,唯復以猶復。
《亂曰章》
3.1恒氣之生因言名:先者有疑,荒言之;后者校比焉。
3.2.1舉天下之名,虛樹,習以不可改也;
3.2.2舉天下之作,強者果;[舉]天下之大作,其冥龍不自若。作,庸有果與不果,兩者不廢;
3.2.3舉天下之為也,無夜(舍)也,無與也,而能自為也;
3.2.4舉天下之生,同也,其事無不復。天下之作也,無迕極,無非其所;
3.2.5舉天下之作也,無不得其極而果遂。庸或得之,庸或失之;
3.2.6舉天下之名無、有法者與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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