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歷代學習陶淵明的人非常多,而其中只有蘇軾把握得最為透徹。他學陶又不囿于陶,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活的態(tài)度融入學陶當中,從而樹立了兩個為后人所景仰的范式——進退自如、寵辱不驚及凡物皆有可觀、觸處生春的審美范式。
關鍵詞:蘇軾 陶詩 繼承 超越 范式
陶淵明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顆璀璨明珠,頗受世人青睞。對其接受和評價始于南朝,盛于宋朝。在我國古代對陶淵明的接受史上,只有宋人對其人其詩的存在價值和意義作出了深刻的闡釋。而其中,關鍵性人物當推蘇軾。他一方面從理論上對陶淵明詩文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一方面從實踐上全面學陶,引發(fā)了陶淵明接受史高潮的到來。但是,蘇軾學陶而不囿于陶,最終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陶淵明。那么,蘇軾在接受陶淵明當中學習了他什么,又超越了他什么呢?本文擬在這些問題上做一個探討,以求拋磚引玉。
一
蘇軾學陶從他晚年所寫的《追和陶淵明詩引》可以看出。《引》中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晃嵊跍Y明,豈獨好其詩也,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兒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俯仰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1](P745)這段話里透露了至少兩條信息:一是蘇軾喜歡陶淵明“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詩歌,并“和其詩”;二是有感于陶淵明的為人,欲“師范”之。
陶淵明詩歌直寫襟懷,無意于詩之工巧,用一種自然素樸的表現(xiàn)形式,反映情意深邃的人生感悟,形成了平淡自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2](P1893)的風格特點。常處逆境的蘇軾,晚年對陶淵明詩這一特點體味尤深,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和陶詩,欲學習陶詩的平淡自然之美。
蘇軾和陶詩多師法陶詩的形式和風調。和詩各題在用韻和句數(shù)上與陶詩基本相同,風調的自然率真與陶詩相近,語言簡凈樸拙亦似之。這一點前人已有所指明。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子瞻謫嶺南……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1](P235)楊維楨《張北山和陶集序》說:“東坡和淵明詩,非故假詩于淵明也,具解有合于淵明者,故和其詩,不知詩之為淵明為東坡也?!盵3](P578)蘇軾亦稱其和陶詩得意處“不甚愧淵明”,“與淵明詩意不謀而合”[1](P61)。以他們的擬古詩為例。蘇軾的《和陶擬古九首》之一:“有客叩我門,系馬庭前柳。庭空鳥雀噪,門閉客立久。主人枕書臥,夢我平生友。忽聞剝啄聲,驚散一杯酒。倒裳起謝客,夢覺兩愧負?!碧諟Y明的《擬古九首》之一:“榮榮牕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和詩與陶詩金石合奏,如出一手。把它們放在一起,難以看出到底出自誰的筆下。洪邁說:“坡公天才,出語驚世,如追和陶詩,真與之齊驅?!盵1]此言甚是。
和詩與陶詩一樣,也追求語言的平淡自然。蘇軾主張用“常言”寫詩,他說:“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1](P678);“沖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于是?!盵1](P674)他的和詩多是用“常言”來寫的。這“熔化”后的“常言”表面看來明白如話,但仔細咀嚼卻頗見深意。如《和陶歸園田居六首》之三:“新浴覺身輕,新沐感發(fā)稀。風乎懸瀑下,卻行詠而歸。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步從父老語,有約吾敢違?!边@首詩是蘇軾應詹范太守之約,沐浴湯泉之后歌詠而歸的白描式寫真。全詩實寫,毫無雕飾之感,卻富含詩情畫意。在海南寫的《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也具有這個特點。
雖然和陶詩是向陶淵明學習的結果,但是蘇軾和陶,只是借陶淵明的酒杯來澆自己胸中的塊壘,正如王文誥所說:“公之和陶,但以陶自托耳?!盵4](P2107)盡管蘇軾的和陶詩如郝經(jīng)所說的“盡和淵明詩,既和其意,復和其韻”,[1](P61)但是文學作為發(fā)自內心真情實感的創(chuàng)作,即使極意效法前人,也應該體現(xiàn)自己鮮明的個性特點。蘇軾的和陶詩師法陶詩的形式和風調,只是用來表現(xiàn)自我精神境界和眼前的現(xiàn)實生活。換句話說,蘇軾不拘泥于和事和韻,往往是借題發(fā)揮。如《和陶始經(jīng)曲阿》,大有反其意而和之的味道。陶詩《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是他赴任時所作。他在途中看到鳥兒自由自在的情景,頓生返歸田園之思。蘇軾的和詩是在聞赦后感慨寄懷:“淵明墮詩酒,遂與功名疏。我生值良時,朱金義當紆。天命適如此,幸收廢棄余。獨有愧此翁,大名難久居?!?/p>
而且蘇陶二人生活道路、性格氣質不盡相同,詩風體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劉熙載在評價蘇軾的和陶詩時指出:“陶詩醇厚,東坡和之以清勁。”[5](P67)他的《和陶飲酒》二十首除第一首和第三首在意蘊上與陶淵明相似外,其它諸篇都只是形似而已,意蘊不似。胡不歸對這一點做了精辟的解釋:“陶隱于酒,蘇放于酒,陶之意籍酒以宣之,蘇之愁借酒以釋之”。[6](P547)這實已指出和詩與陶詩的不同。
同為歸園田居詩,和詩與陶詩存在著很大不同。以歸園田居第二首為例作一比較。陶詩《歸園田居》之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益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碧K詩《和陶歸園田居六首》之二:“窮猿既投林,疲馬初解鞍。心空飽新得,境熟夢余想。江鷗漸馴集,蜒叟已還往。南池綠錢生,北嶺紫筍長。提壺豈解飲,好語時見廣。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
陶淵明寫歸隱后田耕生活的閑適自得,這里無世俗煩憂,與農民談的都是稼穡之事。蘇軾的和詩寫的是謫居之后的生活,然內心極為不平,“窮猿既投林,疲馬初解鞍。心空飽新得,境熟夢余想”。把自己比作投林的“窮猿”,剛剛解鞍的“疲馬”,最終只能借酒澆愁以解心中不快。
蘇軾的和陶詩在表現(xiàn)手法上也有自己的特點。被貶嶺南、海南后,生活極度艱苦,然蘇軾是“欲排遣反戲謔”,出以詼諧的語氣。《和陶雜詩》說:“一笑問兒子,與汝定何親。”父子之間的真摯感情以戲言道出。“自笑四壁空,無妻老相如?!备F苦與孤獨,出以詼諧?!逗吞沼涡贝ā犯且詷穼懓?。
總之,蘇軾的和詩追求的是陶詩平淡自然之美,但不局限于陶詩的思想內容,而是借陶詩這種形式來抒寫自己的懷抱。對于蘇軾的和陶詩,歷來有不同看法,肯定者有之,否定者亦有之。多以似與不似來評價其成功與否,這違背了審美陌生化的藝術規(guī)律,抹殺了和詩的個性特點。我們認為,蘇軾的和陶詩突破了陶淵明只寫田園生活的題材,把題材拓展到眼前景物、身邊小事,在題材內容和表現(xiàn)手法兩方面為后人開辟了新的視界。
二
蘇軾學陶之二是因感于陶淵明的為人,“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
陶淵明的為人,用陶淵明自己的話說,就是“性剛才拙,與物多忤”。陶淵明熟諳儒家學說,有儒家的入世精神和“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的抱負,幾度為官,想有所作為。但是,魏晉時期,皇帝王朝不斷更迭,社會上層爭奪砍殺,官場非常黑暗。不愿同流合污的陶淵明看到了社會的腐朽卻沒有力量去改變,看到了社會的危機卻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去挽救,最后只好從政治斗爭中退避出來,去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和人性的復歸——安貧樂道、崇尚自然。他退出政治以后,超越儒家傳統(tǒng)觀念,毅然歸耕田園,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飲酒、讀書、作詩上。這“給士人樹立了典范——知識分子即使疏離于政權,也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生存而體現(xiàn)人生價值,而不一定仰人鼻息,隱忍茍活?!盵7](P67)他對田園的依戀和“歸去來兮”的呼喚,“象征了那個時代文人士大夫尋求精神故鄉(xiāng)的思緒”[8](P153)。陶淵明于主流道路和傳統(tǒng)生活方式之外探出的這新生活方式正是士子們所渴望和憧憬的。田園從此成為仕途失意的士大夫安頓精神的場所,成了厭倦官場而感疲憊的心靈隨時可以退守的港灣。
陶淵明這種仕隱自由、心不役于物的生活方式深深影響了蘇軾。北宋時期,儒學思想繼中唐士人再倡后漸濃,士人們謹守儒家思想:學優(yōu)而仕、抱負滿懷、忠君愛國,“兼濟天下”。但是,現(xiàn)實卻是皇帝并不那么英明,仕途也并不那么順利,天下也并不那么公平,自己所熱心追求的理想信念,所奔走的前途,不過是官場的上下傾軋、爭名奪利與宦海沉浮。奮厲有用世之志的蘇軾有志于改革朝政并勇于進言,但因政見不合,結果多次受到排斥打擊。一生仕途坎坷、幾次遭貶的蘇軾,從政治震懾的恐懼哀傷中,從對整個人生的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尋求解脫中,感覺 “吾生如寄耳”(《和陶擬古九首》之一),向往陶淵明式的生活,滋生了歸隱的念頭,致力于耕耘東坡。但他雖有這種向往之心,卻并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因為他認為:“士大夫逢時遇合,至卿相如反掌,惟歸田古今難事也”(《跋李伯時卜居圖》),“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與滕達道書》)這種出世與入世思想伴隨著蘇軾大半輩子。《和陶讀山海經(jīng)并引》就是這種思想的流露:“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彼谧约汉吞諟Y明之間加入了一個葛洪。陶淵明是以入世為跡而以出世為心,而葛洪是以出世為跡以入世為心的。
蘇軾高人一籌的地方是能對出世與入世兩種人生態(tài)度進行有選擇性的接受。他將陶淵明作為富有啟示意義的人物來學習,學習其在逆境中的曠達、固窮和去留無意、任物無心的灑脫與率真。蘇軾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得益于陶淵明委運任化的生活態(tài)度。但是,時代的不同、性格的差異,決定了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可能一樣。陶淵明儒玄兼綜,以道為主,仕隱自如,最后走了一條疏離于主流價值、隱逸草野、探尋個體詩意化生存之路;而蘇軾奉儒家而出入佛老,各取所長,吸收了儒家執(zhí)著現(xiàn)實、堅毅固窮的一面,吸收了道家輕視有限時空和物質環(huán)境、通脫曠達、追求心靈自由的一面,吸收了禪宗感悟人生、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追求心靈超脫的一面,揚棄其否定人生的一面,以一種全新的人生態(tài)度來對待接踵而至的不幸,從而做到了蔑視丑惡,消除痛苦,隨遇而安。蘇軾就這樣敞開胸懷,重新體味人生,終于找到了適合自己生存的處世方式——既能超然物外,又始終不放棄愛物之心、入世之心,不須辭官,不須歸隱,同樣達到心靈自由、人格獨立與尊嚴的境地。這種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處世方式使得他被貶海南仍能坦然以對:“昔我未嘗達,今者亦安窮。窮達不到處,我在阿堵中”(《和陶擬古九首》之二)、“胸中有佳處,海瘴不能腓”(《和陶王撫軍座送客》)。這種處世方式也使得他以更為寬廣的眼光和凡物皆有可觀、觸處生春的審美心態(tài)看待周圍的一切。所以,盡管過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與程秀才》)六“無”的日子,但仍覺南方景物和事物皆美:“南池綠錢生,北嶺紫筍長”(《和陶歸園田居》之二)、“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和陶歸園田居》之三)。而且,身處逆境仍不忘關心百姓:去城東學舍看學生學習卻發(fā)現(xiàn)“先生饌已缺,弟子散莫臻”(《和陶示周掾祖謝》),為此非常痛心,寫《和陶勸農》詩勸海南人民重視農業(yè)生產(chǎn)。
綜上所述,蘇軾“師陶”而不局限于陶,有繼承,有超越,為后世士人樹立了兩個范式——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處世方式和凡物皆有可觀、觸處生春的審美心態(tài)。蘇軾凡物皆有可觀、觸處生春的審美范式是對陶淵明以情觀物方式的繼承和發(fā)展。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處世范式是對陶淵明那種偏離了傳統(tǒng)主流價值、而隱逸草野、去探尋個體詩意化生存之路范式的超越:用同一種價值尺度整合了古代士人進退、仕隱兩種處世態(tài)度,所以能處變不驚,無往而不可。這為宋以后仕途遭受坎坷后既想堅持操守又想全生養(yǎng)性的士人所深深向往。
注釋:
[1][清]紀昀,永容:《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蘇軾:《蘇軾集》,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陶秋英編撰, 虞行校訂:《宋金元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4]孔凡禮校點:《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
[5]劉熙載:《詩概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6]胡不歸:《讀陶淵明集札記》,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7]白振奎:《陶淵明謝靈運詩歌比較研究》,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
[8]葛兆光:《中國宗教與文學論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文迪義 貴州都勻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中文系 5580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