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情懷

宗　古

中國古代，由于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占主導地位，加以山川險要，道路阻塞，使得人們特別依戀鄉(xiāng)土。離鄉(xiāng)遠游者，無論是戍卒、游子、商人，還是貶謫的官員，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表現(xiàn)出客子思鄉(xiāng)的情懷，這種情懷也成為唐詩吟詠的重要內容。溫庭筠的《商山早行》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詩作：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注釋：1．動征鐸（duó）：震動出行的鈴鐺。征鐸：車行時懸掛在馬頸上的鈴鐺。鐸：大鈴。2．槲（hú）：一種落葉喬木。3．枳（zhì）：也叫“臭橘”。驛墻：驛站的墻壁。4．杜陵：在長安城南，因漢宣帝陵墓所在而得名，這里指長安。5．鳧（fú）：野鴨。回塘：岸邊彎曲的湖塘。這句寫的就是“杜陵夢”的夢境。

溫庭筠在大中十年（856年）被貶隋縣尉，旋即被徐商留于襄陽幕府，商山是長安赴襄陽的必經(jīng)之路，故此詩或當為庭筠離開長安赴襄陽投靠徐商之作。

宋人梅堯臣評此詩說：“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彼u論這首詩，注重景與意的關系，而古今說此詩者，大多就景上著眼，于意則開掘不深。實際上這首詩重在寫意，景是為意服務的。這個“意”就是故鄉(xiāng)的情懷。詩中的“意”又是從兩方面表現(xiàn)的：一是直接表現(xiàn)，通過抒情與議論來說明思鄉(xiāng)的情緒。詩的首聯(lián)點出“客行悲故鄉(xiāng)”，統(tǒng)領全篇，尾聯(lián)又有“因思杜陵夢”，照應首聯(lián)，使全詩渾然一體。二是間接表現(xiàn)，通過寫景與詠物側面敘寫故鄉(xiāng)的情懷。這就是中間兩聯(lián)的寫景之筆。詩寫早行，然行時已人跡板橋霜，則尚有更早之人，突出題中“早”字；當然也可以理解為留人跡于板橋霜，這個人跡就是作者之足跡，這樣就是作者最早了?！鞍鍢颉笔翘拼娙怂监l(xiāng)或憶舊常用的意象，如白居易《板橋路》：“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劉禹錫《楊柳枝》：“清江一曲柳千條， 二十年前舊板橋?！睖赝ン尥ㄟ^板橋這一實在的意象，將客子的行動與思鄉(xiāng)的情懷進行對照，一實一虛，曲盡其妙。頸聯(lián)“山路”、“驛墻”既是寫景，也暗寓客行。

這首詩的頷聯(lián)“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最受后人稱道。明人李東陽說“不用一二閑字”，應指二句都是實在意象的組合，無一虛語，而這些意象又是作者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字面上都是寫景，實際上又融合了詩人客行與思鄉(xiāng)的體驗，從羈旅情懷中生出，是水到渠成之筆。雞聲、殘月、清霜、人跡，都是早行所見的景象，又扣緊題面。同時，一聯(lián)的十個字都是名詞的疊合，這也是溫詩重要的特色。庭筠《送人東游》：“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薄端蜕畺|游》：“燈影秋江寺，篷聲夜雨船?！迸c“雞聲”二句一樣，都是意象疊合的佳句，不用虛字，無堆排之跡，無低俗之調，確是溫詩表現(xiàn)的高絕之處。前人寫早行之詩頗多，如劉禹錫《途中早發(fā)》：“寒樹鳥初動，霜橋人未行。”劉郇伯《早行》：“一星深戍火，殘月半橋霜?！倍疾患皽赝ン拊娭暽慵?，而且句中還有動詞，意象疊加不如溫詩密集，內涵也沒有溫詩豐富。溫詩的真正佳處在于，意象搭配不僅經(jīng)過了精心選擇，而且是與自己的情懷相一致的，重神又重貌。能與溫詩抗衡者，僅陸游《書憤》之“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及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之“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等作品。

頸聯(lián)“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描寫商山的特定景物。槲樹的葉片很大，秋冬后枯萎于枝上，直至第二年的春天才落下，枳花是白色的，早春時節(jié)開放，故這首詩寫的是早春景色，不能因為有“人跡板橋霜”就誤讀為秋天。枳花、殘月與板橋霜，都是白色的，這樣的著色又為客行時悲故鄉(xiāng)的心情增添了些許亮色，加以尾聯(lián)夢回杜陵，春塘水暖，鳧雁滿塘，氣象融和，其情懷也就不僅是悲了。

作者將客行之悲、景色之絕與詩意之美融合在短短的八句詩當中，并表現(xiàn)得和諧妥貼，使讀者領略其中的無窮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