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本
有段數(shù)學史話,對人的自我評價很有啟示,說那個“會下金蛋”的費馬大定理,還拯救過一條生命。
那是十九世紀中期,沃爾夫斯凱爾已是德國一個著名的實業(yè)家族,到保羅·沃爾夫斯凱爾接手的時候,實績更是如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保羅上過大學,也喜歡看看數(shù)學,他一邊打造這個商業(yè)帝國,一邊以涉獵數(shù)論為樂,日子過得像在上帝那個系列。一天,故事來了,他身邊出現(xiàn)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保羅橫看動神,豎看神動,七上八下地想著向她求愛,可那女郎好像也是星宿,你的心動,她不動。保(羅)兄急了,加大馬力,放低身價直追過去。誰知,你這邊越是跌價,她那邊越是抬盤,把門閂得鐵緊。做為實業(yè)家兼數(shù)學家(至少有人這樣稱呼)的保羅,情緒一下跌到谷底,直覺得自己窩囊,無能,連一個街頭妞,也黏不住。再想想,讓這么一個毫無魅力的男子去掌管一家著名企業(yè),遲早會毀在他手里,橫想豎想都覺得生命已到盡頭,只有自殺。保羅激情多多,卻并不粗疏慌張,他給自己選定了一個日子,準備在這日之前將企業(yè)的所有重要業(yè)務辦理妥帖,再給所有親屬好友寫下遺囑,然后,待午夜鐘響,自斃。
保羅辦事干練,那天,所有要辦的事都在午夜之前結(jié)束了,為打發(fā)剩余時光,他走進自己的圖書室,翻上了一本久違的數(shù)論雜志,等待那個最后時刻的到來。不知不覺被一篇指出拉梅和柯西對費馬大定理的錯誤證明的文章所吸引。那是發(fā)生在1847年的一樁公案,在法國科學院的一次會議上,約瑟夫·劉維爾宣讀了德國數(shù)學家?guī)炷瑺柕囊环鈦硇?,信中指出了拉梅和柯西的錯誤??删褪窃谶@個晚上,保羅發(fā)現(xiàn)庫默爾的信中,用了一個未加證明的假定,覺得他與拉梅和柯西,究竟誰對誰錯尚未定論。保羅當即沉浸于這個假定的辨析,他本意是想幫拉梅他們扳回敗局,誰知靈氣所到,卻給庫默爾堵上了一個漏洞。他高興極了,一個晚上,就彌補了一個數(shù)論學家的漏洞,站到了一流數(shù)學家的行列,與他們對話,校正他們的疏漏,一下子底氣大增。雖然保羅還是那個保羅,雖然他也不是大數(shù)論家,但他已感到自己的敏銳和睿智,不知不覺,午夜鐘聲已過,東方之既白,那個自殺的念頭也沒了。當他打開窗子,就只想為費馬大定理再做點什么了。之后,保羅改寫了自己的遺囑,決定以他的大部分遺產(chǎn)設一個十萬馬克的大獎,獎給證明出費馬大定理的第一人——后來,懷爾斯1994年攻下這個堡壘,他拿上的獎金,有一部分就是保羅·沃爾夫斯凱爾1908年設定的。
費馬大定理以這種形式演繹出一段人生戲劇。
要說人生,我們無不曉得,如果“吃水磣了牙齒”,絕對是一次巧合,不是注定;無不曉得一次挫敗并不是十次挫敗,十次挫敗也不是世界末日;無不曉得總統(tǒng)的孫子,只是一個孫子,不是一位總統(tǒng);我們也無不清楚,作文寫不滿一頁紙總是讓老師當眾罰了重做的我和后來號稱作家的我、逃課尋釁的少年賈樟柯和中國新一代大導演賈樟柯、自己偷了主人絲巾反誣陷女傭拿走的盧梭和以冰清玉潔靈魂寫下《懺悔錄》的盧梭,他們都是一個人。
可我們總是想不上去,那個真實的自我,其實應該是這兩項加起來除以2的我。
可我們就是記不起來,尤其是,在登上天堂和沉入地獄的時候,還有,濺了一臉污水和披了一身花環(huán)的時候,被人欺侮成阿Q和讓人哄抬為“超級女聲”的時候。
【原載2008年第10期(A)《雨花》】
題圖 / 奧卡科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