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鬧市里扔一萬塊錢,嗡!撲上來的人比蒼蠅還多;往書市里投放一本無名新作,恐怕連個回響兒都聽不到。錢,可亂心;寫書,卻能叫人死心。
米蘭·昆德拉說:“我們這個世紀的靈魂,一直是上個世紀的俘虜?!必M止是上個世紀呀?當代人幾乎都不自覺地充當著前代文化的精神俘虜,唯唯諾諾,三拜九叩,奴性、惰性固然多一點兒,卻終究擔不上顛覆的罪名,也無須受思想的痛苦。被自己拘押、為時代圍剿,本應(yīng)自由的靈魂真是走投無路,想跑也跑不了。
讀書、著述,在俘虜那里不過是為人前吹牛尋求資本,也好假學(xué)者之名在大庭廣眾之下炫耀:當然,試圖從俘虜群落里突圍, 不被動地生活在別人的思想里,無異于砸監(jiān)反獄。想得再好,也難啊!
不管死了張三還是活著李四,只要他們是大人物,那么后人做文章的時候就要勞諸位先生的大駕了。為了表示自己有學(xué)問或者出身于名門正派,總念念不忘在字里行間引證人家的只言片語,并以“冒號、引號、黑體字”的形式,隆重推出。當然,這屬于俘虜臉上的“刺青”——拾人牙慧不算什么新鮮事兒,倘若一輩子重復(fù)張三說、李四說,卻從來聽不到他自己究竟怎么說,顯然就變成“文化南郭” 了。
抱著這樣單純的想法,指望俘虜群里挪一步,離“文化南郭”稍微遠一點兒,才有了前邊那些文字。剛出道,乳臭未干,既不情愿被前人幽囚,也不希望做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的“文化學(xué)徒”。
尋章摘句曾在魯迅先生那里挨過罵: “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jīng)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干;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边z憾的是,拿典故說事兒,原封不動地搬用古籍,不現(xiàn)實,只有摘;要緊的是扔掉別有用心的吹噓、附會,跟讀者說清楚:掉書袋不是目的,而是借他三壟地,活我一家苗。
少年說清純,老人論滄桑,什么資歷扮演什么角色,章法可亂不得。難免有人會說,人微言輕,你算老幾,憑什么對歷史指手畫腳?也許,這就是“文化學(xué)徒”的尷尬。心里嘀咕,又忍不住要沖破“冒號、引號、黑體字”的壟斷,說點兒自己的話??鬃铀^“色難”,相去不遠了。
不吐不快,欲說還休。《紙糊的典故》投胎,也有陣痛。
為了說清一個想法,不得不采取“矯枉過正”的下策。突出一點,不計其余,除了這個,別無選擇。倘若有誰翻書一哂,說“太偏激了”,那么,正捅著了我無法遮掩的軟肋。穿越線裝的古籍,兜彎子,無非是想擺脫人云亦云的套話、永遠正確的廢話。
矯枉過正也好,偏激也好,我要的不是完美的琉璃球兒,而是自己一點兒年輕的思想。倘有點滴,忝列于此,也就滿足了。
李國文先生是文壇前輩,制藝大家,他慷慨的序文令本書光彩倍增,一并謝過。
【選自張繼合著《紙糊的典故》中國旅游出版社 版】
題圖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