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月
劉向,字子政,原名更生, 沛(今江蘇沛縣)人,西漢末期一位碩儒,文化巨子,傳附見于《漢書·楚元王傳》。他是漢高祖劉邦同父少弟楚元王劉交的四世孫,經(jīng)歷宣、元、成、哀四朝,官至光祿大夫、中壘校尉,故后人稱劉光祿、劉中壘。一生著述宏豐,他的《新序》、《說苑》和《列女傳》廣為人知,研究人員也對它們進行了深入探討,但都著重于《新序》和《列女傳》,對《說苑》有些冷落。我們今天就來看看這部書的特色。
一、《說苑》的流傳及命名
劉向的《說苑》是繼《新序》之后又一部收集先秦以來至漢初的歷史故事集,《漢書·藝文志》中記載“劉向所序六十七篇”,這其中包括《新序》、《說苑》、《世說》、《列女傳頌圖》,在《隋志》中記《說苑》是二十卷。此書曾散佚過,《崇文總目》就記載“今存者五卷”,曾鞏又從士大夫家搜集來十五卷,與《崇文總目》的五卷合在一起,成為二十卷。但陸游《渭南文集》二十七卷記載:“館中《說苑》二十卷,而闕《反質(zhì)》一卷,曾鞏乃分《修文》為上下,以足二十卷”,而且“后高麗進一卷,遂足?!苯袢丝吹降摹墩f苑》應(yīng)該保持了大致原貌,當然后人也從別的書中輯出一些佚文。清代盧文弨就在《群書拾補》中輯得二十五條,嚴可均的《全漢文》據(jù)以錄入了二十四條?!冻缥目偰俊?、《文獻通考》、《南豐文集》、《直齋書錄題解》均云此書:“采傳記百家之言,掇其正辭美義可為勸誡者,以類相從。”“勸誡”一語破的,點明了劉向作為三朝元老,對于皇室的拳拳忠心。
《說苑》以“說”來命名,其實在當時已經(jīng)有很多這樣以“說”來命名的。為了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從當時的文獻《漢書·藝文志》中來看看。據(jù)本人統(tǒng)計,《六藝略》中有十九篇,如《周易》就有《略說》三篇,“小說家”也有五篇,分別是:《伊尹說》二十七篇、《鬻子說》十九篇、《黃帝說》四十篇……從顏師古等人的注解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些佚亡的書以“說”命名,有一定的規(guī)律,也可以探究出“說”在當時的用途,它很可能就是一種文體的名稱。楊義曾經(jīng)說過:“‘說字的語義就更為微妙,起碼可以從三個層面加以闡釋,首先是文體形態(tài)層面,有說故事或敘事之義”,[1]“說”在楊先生看來成為了一種文體,本文同意此說?!罢f”的意義概括講來是有本而發(fā),闡述己意,并且材料有很多種來源,但都是為自家觀點服務(wù),可見以“說”命名在那時是很普遍的,劉向的《說苑》也只是其中的一例而已。所以我的導師楊樹增就說:“這些不入流的雜書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有的偏于記實,有的迂誕多虛構(gòu),有政事的問答、哲理的闡發(fā)、逸聞的記述等等。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值得人們注意的重要現(xiàn)象,即這些書籍除了習慣以‘子、‘紀等子、史類文體的稱呼命名外,還多了一個新的名號——‘說?!?sup>[2]
二、《說苑》對于前代諸書編排方式的繼承
我們還可以看到劉向的《說苑》是“采傳記百家所載行事之跡”和“正辭美義可為勸誡者”“以類相從”而成的,明顯受到前人的影響?!俄n非子》的資料庫:《說林》上下篇,《內(nèi)儲說》上下,《外儲說》左上、左下、右上、右下,這些是韓非子為自己論說準備的材料,放在一起,竟成了寓言故事集。諸子書論述不僅依靠邏輯推理和抽象思辨來完成,還灌注了濃烈的感情,運用生動的感性形象。這些都可以歸為“儲事達意”體例。代表性作品當屬《莊子》,其中有豐富的寓言和奇特的想象,如“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鵬、“不知道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另一個代表是《韓非子》,它巧設(shè)譬喻,善用寓言,主要取材于歷史事跡和現(xiàn)實生活,有教少擬人化的動物和神話幻想。大家熟知的典故守株待兔、自相矛盾、濫竽充數(shù)等等千百年來流傳不衰?!俄n非子》讓歷史人物說話,改變歷史人物的本來面目,使之反映自己的思想觀點,如《內(nèi)儲說上》中孔子就成為一個主張釋賞行罰的“法家”人物。所以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說:“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即其深于取象者也。”《說苑》較近地還受到《呂氏春秋》、《淮南子》、《韓詩外傳》的影響。徐復觀總結(jié)說:“由先秦以及西漢,思想家表達自己的思想,概略言之,有兩種方式。一種方式,或者可以說是屬于《論語》、《老子》的系統(tǒng)。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賦予以概念性的說明。這是最常見的諸子百家所用的方式。另一種方式,或者可以說是屬于《春秋》的系統(tǒng)。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古人的言行表達出來;通過古人的言行,作自己思想得以成立的根據(jù)。這是諸子百家用作表達的一種特殊方式?!?sup>[3]
“以事言理,不尚空言,是中國古代著史的基本原則,這一原則形成了一種文化傳統(tǒng),影響深遠。”[4]解狐書“趙盾弒其君”,這是“實錄”精神,更成為歷代史官的修史準則??鬃有抻啞洞呵铩窌r主張:“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芬┣迦送跸戎t《漢書補正》解釋說:“謂空言義理以教人,不如附見諸侯大夫僭逆之行事,垂誡尤深?!?sup>[5]劉向深感漢室衰弱,世風日下,身為皇室貴戚自不能不痛心,欲以著書為諫書,采用大量的史跡來為自己的學說鼓吹。宋人高似孫在《子略》中評價《新序》、《說苑》:“先秦古書,甫脫燼劫,一入向筆,采擷不遺。至其正紀綱,迪教化,辨邪正,黜異端,以為漢規(guī)鑒者在此書,此《說苑》、《新序》之旨也。”可謂深諳劉向的苦心。
三、《說苑》的體例
《漢書·藝文志》記載,漢武帝時感于秦漢間書籍遭火焚、戰(zhàn)火而遺失無幾了,就“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成帝漢平三年下令“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再加上“外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nèi)與延閣、廣內(nèi)秘室之府”的書,成帝又下詔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類的書籍。劉向有條件見到常人不能見到的書籍,他才能博采眾家,旁征博引,就《說苑》而言,引用次數(shù)最多的前兩名是《韓詩外傳》和《史記》,其次是《淮南子》、《呂氏春秋》、《晏子春秋》、等等,可以查明出處的共有六百余篇,占全書的五分之三。
《史通·雜說下》:“觀劉向……自選《洪范》、《五行》及《新序》、《說苑》、《列女》、《列仙》諸傳,而皆廣陳虛事,多為偽辭?!贝苏f以為劉向有意欺騙后人,所以書中才有那么多的相互矛盾地方,后來的學者們多不贊同劉知幾的這種無端猜測。呂思勉的《史通評》就反駁劉知幾的說法:“此篇既知劉向之識多才足,而其著書猶沿訛襲謬如此,其故正可深長思矣。乃劉氏竟不細思,而武斷為向之有心欺世,何其刻核而不衷情實邪?”[6]所以不能運用評價史書的標準來指責劉向多曲筆誣書,劉向看重的也是故事所蘊涵的意義,而不計較故事本身的是否真實。就像諸子的寓言故事一樣,是為他的思想服務(wù)的。我們也應(yīng)該從著者的意圖來研究,注意不能像劉知幾那樣憑自己的猜測武斷為作者的本意。
如此廣博的材料,劉向并不只是單純地抄寫、重復,他借古事以證今,而原材料的粗糙需要劉向?qū)λM行加工與組織。
1.與《新序》相比,二十卷每一卷都有明確的主旨,讀者很清楚知道此卷要談?wù)摰氖鞘裁?。劉向都是用兩個字來概括的,《說苑》二十卷包括《君道》、《臣術(shù)》、《建本》、《立節(jié)》、《貴德》、《復恩》、《政理》、《尊賢》、《正諫》……一目了然,《君道》即要說明君王南面之術(shù),而《臣術(shù)》就是要講為臣之道,依次類推,每一卷的宗旨都可以明白,而且這些篇目的安排也是有道理的,先要講君臣,再講士,接著說道德……《新序》現(xiàn)存十卷,前面是《雜事》,一至五卷,沒有明確的中心議題,其后為《刺奢》、《節(jié)義》、《義勇》、《善謀》等。通過二書的篇名,我們也可以了解劉向的編撰方法越來越科學化、系統(tǒng)化,給讀者尋繹內(nèi)容以極大的方便。這種分門別類地歸納材料方法也運用在《列女傳》中,給后來的《世說新語》以直接的影響,還對后來編類書提供了參考。
2.在劉向的《說苑》中,原樣照搬別人材料的情況很少。劉向?qū)λ〉牟牧霞庸ぷ钌俚那闆r是與原材料相比,僅改動了幾個字,《君道二十三》中晏子為齊景公辟邪,也是很少改動。再進一步就是對原材料改換說法,將幾句話換為別的說法,在《至公十八》中原材料是:“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諸也?夫犯法廢令不尊敬社稷者,見臣乘君而下尚校。臣乘君則主失威,下尚校則上位危。危失位危,社稷不守,吾將何以遺子孫?于是太子乃還走,避舍露宿三日,北面再拜請死罪?!变浫霑r變?yōu)榱耍骸巴踉唬骸ㄕ?,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安可以加誅?夫犯法廢令,不尊敬社稷,是臣乘君,下陵上也。臣乘君則主失威,下陵上則上位危,社稷不守,吾何以遺子?太子乃還走避舍,再拜請死。”這樣的情況還有《正諫十八》、《尊賢一》等等。
3.劉向?qū)υ牧线M行較大的改變,這有兩種情況。一是進行縮短即縮寫,使原材料更為簡明,但又絲毫沒有改變它的原意。在《君道十八》中刪去了近四十個字,在《至公十九》篇故事來自《韓非子·外儲說右上》,本來有一百四十四字,而在《說苑》中縮略為:“楚莊王之時,臺子車立于茅門之內(nèi),少師慶逐之。太子怒,入謁王曰:‘少師慶逐臣之車。王曰:‘舍之,老臣在前而不踰,少君在后而不豫,是國之寶臣也?!眲h去了近一百字,可謂大刀闊斧,將原材料中楚國有法令規(guī)定不能將車停于茅門之內(nèi)這個前提省去了,但基本原意不變,表揚了師慶執(zhí)法如山,不以權(quán)貴而枉法的行為。二是對原有簡單的故事進行擴充,豐富其內(nèi)涵?!斗促|(zhì)七》“秦始皇既兼天下”,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但《史記》中僅記到秦始皇大捕諸生,并且坑于咸陽?!墩f苑》此故事還有后文,秦始皇抓到了侯生,侯生臨死前歷數(shù)秦王的荒淫行為必導致亡國。秦始皇聽后“喟然而嘆”,放了侯生。這些當然是劉向據(jù)己意豐富了原材料,充分表達了窮奢極欲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思想。比起史書的簡略,此處劉向的加工更顯得曲折動人。《正諫八》“秦始皇帝太后不謹”,此則故事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焦茅說秦王之事僅短短幾句話就概括過去了,但劉向詳細介紹了背景(太后幸嫪毒),劉向讓焦茅說出類似縱橫家的話語,洋洋灑灑,五十二個字的原文擴展到了六百余字,讓人驚嘆不已。
4.《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引用葉大慶的《考古質(zhì)疑》中對于《說苑》他認為錯謬的地方:趙襄子賞晉陽之功孔子稱之一條、諸御巳諫楚莊王筑臺引伍子胥一條、晏子使吳見夫差一條……皆時代先后,邈不相及。由于后人崇拜先人,喜愛古人,認為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在他們身上,而跨越時空也是有可能的;這些也可能是后人傳抄導致錯誤,也有可能是知識水平低下的人口頭娛樂,興起亂說,但被記載了下來。劉向就見到了這些謬說,其實相當于今天的歷史傳說或者民間故事一類。
在劉向之前,有各種異說,在不同書中同一個故事也會不同,劉向?qū)⒉煌陌姹爵酆显谝黄穑蔀樗约旱囊患抑f。這也有兩種情況。首先是在同一本書中不同地方出現(xiàn),卻在《說苑》中被連在了一起,特別是在記錄一個人物時,史書按照時間的順序排列,而《說苑》不顧忌這點,將兩者湊在了一起。在《修文二十三》里“春秋曰:‘壬申,公薨于高寢篇就將《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和昭公二十六年的事連到了一起,也顯得有條理,集中表達了尊卑導致禮節(jié)的差別,古人對于等級差別的嚴格區(qū)分。更多的是劉向從不同的書中摘錄下來,湊集于一篇之中。在《君道十》“虞人與芮人質(zhì)其成于文王”這一則小故事中,一部分是來自《尚書大傳》卷一,一部分來自《詩·綿》毛傳,使故事生動有趣。
此書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多錯亂,但是例子并不多。這或是此書曾經(jīng)散佚過,經(jīng)過曾鞏的整理,有殘斷重復之處在所難免;或是劉向采摘百家之說,不計對錯或真實與否,原材料怎樣他就怎樣,原材料本身就存在多種說法,劉向只能保持原樣,存疑而不憑己意武斷刪改,如果是后者,此書就有了很高的文獻價值。
注釋:
[1]楊義《中國古典小說的本體論和文體發(fā)生發(fā)展論》[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5年第四期
[2][4]楊樹增《中國歷史文學》[M],遠方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465頁、第116頁
[3]徐復觀《兩漢思想史》[M],卷三,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第一頁
[5]轉(zhuǎn)引自趙明主編的《先秦大文學史》[M],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1月版,第588頁
[6]呂思勉《史學四種》[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第190頁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