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言詩和陶淵明詩比較

玄言詩是玄學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是魏晉時期玄學思潮在詩歌領(lǐng)域滲透而產(chǎn)生的一種哲理詩。玄學最初是魏晉士人用老莊思想闡釋儒家學說，企圖為虛偽名教尋找存在的依據(jù)而發(fā)展起來的，后來就演變成以老莊思想為中心的人生哲學。東漢時佛教傳入中國，佛經(jīng)譯本中有許多頌贊性偈語，僧人用這些偈語來宣傳佛理佛法。當時文人就仿照這種形式寫出了宣傳純粹玄學義理的玄言詩。這種詩在嵇康阮籍詩歌中已經(jīng)露出了端倪，在西晉永嘉年間到晉宋之交的一百多年里風靡了整個詩壇，成為當時詩界的主流。因此從內(nèi)容上來說，玄言詩充滿玄理，借山水自然表現(xiàn)他們的灑脫與高深；從形式上來看，它受到了當時佛經(jīng)譯本和僧徒說經(jīng)方式的啟發(fā)。玄言詩人以山水媚道，把玄學的思維方式、審美方式用于對山水的審美觀照，因此它雖然被貶為“淡乎寡味”，但它開創(chuàng)了以山水明理的先河，對以后山水詩的興起和發(fā)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陶潛精神中蘊涵了老莊哲學的基本觀念，他的詩歌平淡自然、富有理趣、質(zhì)樸淳厚等特色，滲透著老莊精神旨趣，是受當時玄學思潮影響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正是魏晉玄學思潮的影響才成就了這樣一位前無古人的偉大田園作家，他的作品在東晉“淡乎寡味”的玄言詩中脫穎而出，為僵滯枯寂的詩壇吹來了一縷清新的風。他的詩作與玄言詩的關(guān)系很密切，因此下文我就對二者的特點進行一些探討。

一

“言意之辯”是魏晉玄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它最早可追溯到《易·系辭上》的“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肚f子·天道篇》提出了“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隨者，不可以言傳也”的看法，認為“意”是不可用語言來表達的。在《莊子·外物篇》又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很多玄學家在清談的過程中就重意而輕言，重神而輕形，得意而忘言。他們在日常生活和文學作品中就是以盡量少的語言表現(xiàn)最豐富、最深邃的意旨，注重對道的領(lǐng)悟和把握，而不拘泥于言，表現(xiàn)出一種以少總多、以一總?cè)f的時代特征。因此當時人認為，質(zhì)樸平淡才不會影響體道，得意忘言就是最高境界。

與當時玄學思想對應(yīng)，玄言詩呈現(xiàn)出的是平淡樸拙的風格。玄言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最佳的選擇不是色彩濃艷鮮明，而只能是素樸含蓄、平淡無味，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道家“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美學觀。鐘嶸評孫綽、許詢的詩曰“彌善恬淡之詞”。（《詩品》）其實，不僅孫、許如此，整個玄言詩的風格都是這樣。如孫綽《答許詢》之一：

“遺榮榮在，外身身全。卓哉先師，修德就閑。散以玄風，滌以清川?；虿匠缁蛱衩蓤@。道足胸懷，神凄浩然?！?/p>

這首詩里的莊子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超凡脫俗，遺世獨立的高人形象，是莊周思想的化身。這并不是說他們不善于運用辭藻，“自建安以來，綺麗不足珍”（李白《古詩五十九首·大雅久不作》）。建安詩人詞采繁復(fù)的現(xiàn)象就開始了，到太康已經(jīng)登峰造極。蘇綽、許詢、郭璞、袁弘、殷仲文等玄言詩人代表作家都是“雅有才藻”，“文才藻麗”“文章絕麗”（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這說明他們在譴詞造句方面也很有功底，但他們寫出來的玄言詩卻表現(xiàn)出質(zhì)樸平淡的風格，這應(yīng)該是玄言詩人自覺的選擇，是當時玄學思潮影響的結(jié)果。

陶淵明以田園詩人名世，他的許多詩篇都很有名，但他的詩歌以平淡自然見長，是以工力造平淡，于精練處見自然。他的詩歌力避夸張的手法和華麗的辭藻，一切都用平實的語言、白描的手法真率自然地說出來，如“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歸園田居》），這些語言淡而有味，“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軾《與蘇轍書》），以樸素之筆寫出的卻是豐腴醇厚之作。

陶淵明詩和玄言詩雖然都是平淡，但二者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陶詩是平淡中見綺麗，是天然去雕飾的充分體現(xiàn)，而玄言詩則以簡為淡，淡而無“味”，這個“味”則是鐘嶸所說的“滋味”之“味”，也即用形象化的手法創(chuàng)造出韻味無窮的意境美。朱熹說：“以詩言之，則淵明所以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費安排處?！笨此齐S意攝取田園生活的影象，實際上是平凡的生活素材中含有不平凡的思想意境，都是些能引起讀者聯(lián)想、產(chǎn)生思想感情共鳴的東西，這些充滿了生意的自然物象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同樣是受魏晉玄學“言意之辯”等觀念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詩歌，但人們對玄言詩的評價是“平典似道德論”（鐘嶸《詩品序》），而對陶詩的評價是“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惠洪《冷齋夜話》）、“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他平淡，相去遠矣”。為什么會有如此的差別呢？陶淵明的詩很容易理解，明白如話，即使是闡述玄理，但讓人感覺不到理論的晦澀，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奔词共欢锨f思想的人也能領(lǐng)會里面的意境，這拿王國維的話來說就是“不隔”，也就是說陶淵明用詩歌暢玄卻不損害詩歌的意境，沒有忽略詩歌的形象性。而玄言詩人把探求玄理視為精神活動的極至，這必然使詩歌一定程度上背離自身的特點去充當暢玄的工具。當然他們的談玄畢竟和哲學家不同。作為詩人，他們不太空言玄理，而是把哲理與自然美景結(jié)合起來，詩中的自然景色不完全是審美的對象，而是得魚之筌，是詩人在精神上超越物累的媒介，因此也就較少能寄之以充沛的感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們的諸種情懷被玄理排遣了，玄言詩多描繪寧靜的玄學境界，而不包容世俗的感情。

二

玄言詩的題材決定了它以玄理為主要內(nèi)容，它的內(nèi)涵必須具有一定的理論深度。哲理本身就是一種豐富而深刻的東西，不是一眼就能挖掘透的，它要讀者仔細咀嚼、品味，去認真揣摩才能體悟其中的奧妙。玄言詩是玄理詩，需要讀者反復(fù)解讀，如孫綽《答許詢》：

“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吉兇相縛。智以利昏，識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則震驚，得必充詘”。

這首詩用簡潔的文句表達了一種福禍相依，得失互補的道理，充滿了相反相成的辨證關(guān)系，也正是老莊“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上下相盈，音聲相和”等相反相成的辨證關(guān)系的具體體現(xiàn)，它從生活中概括出來，又高于一般的生活哲理，簡明含蓄，需要含詠咀嚼方能領(lǐng)略其中的奧妙。

玄言詩中題目為《蘭亭詩》和《三月三日詩》的數(shù)量不少，而且還有一些登覽詩和景候詩，這些詩都是玄學家們留連山水的悟道之作，這是玄學家們試圖從自然山水體悟玄理的詩，但更多的玄言詩則是直接從理性入手，以“柱下之旨歸”、“蔬園之義蔬”（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為內(nèi)容，形成枯燥的說理詩。鐘嶸《詩品》稱“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此由乏理趣耳，夫豈尚理之過哉？”這里點出了玄言詩人的致命弱點——缺乏理趣。理趣就是用具體的物象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抽象的理，既有形象性又有深刻性。也就是說玄言詩為了理而失去了趣，詩成了玄理的奴婢，失去了它本身抒情言志等審美功能。鐘嶸用“淡乎寡味”來批評玄言詩，也正是批評它拋棄了“指事造形，窮情寫物”（《詩品序》）的形象化手法，缺少詩歌應(yīng)有的形象、文采、風力以及賦、比、興等因素。

陶淵明的詩卻不同，他的詩既有哲理又有意境，在生意盎然的農(nóng)村風光中融入了淺顯易懂的道理，用日常生活的農(nóng)事桑麻詮釋著深刻的人生哲理，也就是說他把老莊玄奧幽深的哲理生活化了。在他的田園詩中，他不僅生動地描繪了恬靜的自然風光，而且真切地表現(xiàn)身居田園的生活畫面。陶淵明在自然田園中實現(xiàn)心靈的寧靜，正是通過消淡主體的存在，全身心融入客體之中所得到的無我的寧靜，而且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一種令人神往的藝術(shù)天地。而玄言詩人雖然身在塵世，卻通過玄遠的冥想和虛神遠想而進入一種抱樸守真的抽象境界。玄言詩人排遣了名士的世俗之心，淡化了世俗欲望，不再有世俗的情感，遠離世俗的生活，這也許是玄言詩受冷落的原因之一。

陶淵明的詩常常在抒情中用樸素的語言說明一些生活中的哲理，既富有情趣，又富于理趣，如“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戍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以上均見《雜詩》）“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 “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挽歌》），這些詩句就像格言一樣。為什么陶詩這樣討人喜歡，而玄言詩卻被稱為枯燥的說理呢？“議論需帶情韻以行?！碧諟Y明的哲理詩不同于玄言詩，主要原因就是情韻化和形象化的說理，是充滿情趣的詩歌，即陶詩言理并不違背審美的要求。陶詩的真趣是從詩人的心靈深處流出來的，包含對自然和人生的深切感受，有著從哲學角度對人生哲理的思考、探求和發(fā)現(xiàn)，有著經(jīng)過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批判總結(jié)而形成的一種理想的結(jié)晶，詩人把意趣溶解到一行行詩句之中。古人評陶詩“遇境成趣，趣境兩忘”此言不虛。

三

魏晉風度是指魏晉時期文化上的奔放灑脫的時代精神與社會風范，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上則是喜怒不形于色、感情有所節(jié)制的幽雅風度，謝安聽到淝水之戰(zhàn)獲勝的消息時，“意色舉止不異于?！保瑥娜萱?zhèn)定地與人繼續(xù)下棋；當屋子失火，人們驚惶走避時王獻之卻“神色恬然”，（《世說新語·雅量》）從容不迫。我們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士族名士有意玩弄風度、風流自賞的情態(tài)，他們認為淡薄寧靜，遇事不驚是境界高遠、悟道的表現(xiàn)。玄言詩中也表現(xiàn)了魏晉士人的寧靜淡泊的幽雅風度。例如虞說《蘭亭詩》云：“神散宇宙內(nèi)，形浪濠梁津。寄暢須臾歡，尚想味古人。”此詩十分清楚地表明了玄學家們形浪神散于自然之中的精神理想和對于豁暢情志的追求，而孫嗣的《蘭亭詩》，則更具體地寫出了玄學之士“尚想味古人”的內(nèi)涵：“望嚴懷逸許，臨川想奇莊。誰云真風絕，千載挹清芬?！彼麄冊诘巧脚R水時懷想許由、莊子，在千載之后今天還可以挹其玄風的余芬而獲得精神的逍遙自在，從而使人有千載如一朝的感覺。他們在懷想古人的時候使內(nèi)心得以凈化，在古人高風亮節(jié)的沐浴下洗凈人間的俗塵，游山玩水是豁暢情志，在清談中表現(xiàn)他們的高雅脫俗。

社會政治動蕩不安，政權(quán)交替頻繁，人民流離失所，作家自己也無所皈依。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作為知識分子，他們是整個社會的良心，應(yīng)該擔當起從精神上拯救人民的重任，應(yīng)該“以詩補察時政”，“以歌瀉導(dǎo)人情”，但是他們卻不關(guān)注民生疾苦，無視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在超然物外的境界中尋找茍安，以獲得內(nèi)心的恬靜，用高深的玄理點綴風雅掩飾精神的空虛，麻痹自己的心靈。在黑暗的現(xiàn)實面前，魏晉名士的情感非常強烈，但對個人對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使他們從情感的自我壓抑到主動的自我排遣，從縱情享樂物質(zhì)享樂到浪跡山林體道，以此來排遣掉對現(xiàn)實的恐懼和憂慮。玄言詩是他們縱欲享樂、附庸風雅的產(chǎn)物，自然山水是他們體道的工具。

陶淵明的詩中體現(xiàn)了他平淡自然、恬然自得的心情，例如《飲酒》之五：“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酥杏姓嬉?，欲辯已忘言?！痹娙藪侀_了車馬的喧囂，在悠然自得的生活中獲得心情的恬靜。他的作品中許多家常語從哲學上深契了“真與淳”，“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保ā稓w園田居》）這些詩句清凈淡泊，不尚濃艷，不重華飾。朱光潛曾精辟地論述，“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靜穆就是主體與自然客體通過中和達到的一種平淡。

但陶淵明并不是真的平淡，他是平淡其表，狂放其中?，F(xiàn)存一百二十多首陶詩中，數(shù)量最多、最有思想深度的還是他的抒情言志、諷喻時事的詠懷詩，這些約占陶詩的三分之二，表現(xiàn)了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不但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的不平（《雜詩》之二），更有《詠荊軻》、《讀山海經(jīng)》這類“金剛怒目”式的作品，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在他的平淡之中蘊涵著熾熱的情感，因此說龔自珍道出了一個真正的陶淵明：“陶潛酷似臥龍豪，千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雜詩》）陶淵明創(chuàng)造出桃花源這個理想社會的同時，在某種程度上借助老子“小國寡民”思想中某些成分批判、鄙棄腐朽、動亂的晉宋社會，向往淳樸、安寧的理想社會。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玄言詩人的曠淡和陶淵明的曠淡有所不同，玄言詩人為追求時尚、附庸風雅而曠淡，是士族墮落的表現(xiàn)，而陶淵明則是曠淡其表、悲憤其中，更多更嚴重的是他對現(xiàn)實的不滿。在陶淵明的思想中，儒家的入世思想占很大成分，但現(xiàn)實的黑暗也使他無法實現(xiàn)濟蒼生的理想。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得不到調(diào)和，于是他把壯志埋在心底，在詩歌中常常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壯志不得施展的焦灼與悲憤。

總之，玄言詩和陶詩在共同的哲學基礎(chǔ)和社會背景的影響下，都崇尚簡約，質(zhì)樸平淡，富于哲理，善于思辯。曠淡其表，不滿現(xiàn)實。但他們也有許多不同：玄言詩淡乎寡味，陶詩似癯實腴；玄言詩理過其辭，陶詩理趣相映；玄言詩充滿詩教，陶詩質(zhì)樸自然；玄言詩境界玄遠抽象，陶詩意境優(yōu)美恬淡；玄言詩多用山水來體悟玄理，陶詩多寫田園風光的美麗怡人。

（萬金平，渤海大學文理學院文法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