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蓉
在《博覽群書》2004年第8期,我讀到了黃波先生的文章《唱樣板戲的俞平伯》。文章為拙著《俞平伯年譜》補述了漏寫的一筆,“這就是俞平伯先生當年在‘五七干校唱樣板戲的一幕”,而且認為“漏寫的這一筆實在重要”。
黃波先生補正的依據(jù),是看到了俞先生當年在文學研究所的同事劉士杰先生撰寫的回憶文章,即發(fā)表在2000年1月19日《中華讀書報》上的《俞平伯先生印象記——紀念俞平伯先生百年誕辰》一文。該文還發(fā)表在2000年6月30日北京昆曲研習社《社訊》第13期,題目為《一位非??蓯鄱挚删吹睦先恕崞讲壬∠笥?紀念俞平伯先生百年誕辰)》。文中有一段文字記述了俞平伯在河南干校的往事。作者寫道:“后來,干校從息縣遷到明港軍營,不搞生產(chǎn),只搞運動。那時候,會前會后要唱革命樣板戲,這教唱樣板戲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想當年,我向俞先生學唱昆曲,沒學成;想不到在明港軍營中,俞先生坐在人群里向我學唱樣板戲??吹缴瞄L唱昆曲的俞老先生如此認真地、有板有眼地學唱革命樣板戲,我覺得這真是富有戲劇性的一幕!”這段記述果然“富有戲劇性”。我們知道,俞平伯先生是1969年11月被下放到河南干校的,1971年1月,在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的關照下,他與呂叔湘、翁獨健、孫楷第等11位著名學者、老知識分子受到了特殊照顧,從河南息縣提前回到了北京?!坝谛南⒖h遷到明港軍營,不搞生產(chǎn),只搞運動”,那已是1971年4月的事了。那時俞先生已經(jīng)在北京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為他們組織的學習組里參加學習了,明港軍營已經(jīng)不可能留下俞先生的身影了,劉士杰先生又怎么可能在明港軍營中看到俞先生坐在人群里認真地、有板有眼地學唱革命樣板戲呢!很顯然,這是作者在印象的基礎上,加入了合理想象,只是忽略了主人公不可能在場的這個前提,所以“印象”失真了。俞平伯先生當年“唱樣板戲的一幕”或許會有,但是,決不可能發(fā)生在明港軍營中。那么,這一幕究竟發(fā)生在何處?時過境遷,現(xiàn)在已不能確說。既然是不能確說的事情,當然不能寫入《俞平伯年譜》中。以事實為依據(jù),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這是我們治學的原則。
在此,我還想順便說一說劉士杰先生在《俞平伯先生印象記》中,出現(xiàn)的另一處誤記。文章說:“在‘文革中,紅衛(wèi)兵破四舊,把原有的街道、胡同名稱都改成諸如‘東方紅街、‘反修胡同等‘革命性的名稱。而不識時勢的俞先生卻針鋒相對地寫了一本考證北京街道胡同的書。此事被紅衛(wèi)兵知道后,其后果可想而知。俞先生又被狠狠地批斗。紅衛(wèi)兵小將們說,我們破四舊,你倒在復四舊,可見你復辟之心不死!”這段話告訴我們:俞先生是在紅衛(wèi)兵破四舊、為街道胡同改了革命性的名稱后,“針鋒相對地寫了一本考證北京街道胡同的書”。了解那段歷史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文革”一開始,俞平伯就被打人了牛鬼蛇神的行列,每天接受改造,隨時接受批判、批斗、游街,他已經(jīng)失去了人身自由。更何況紅衛(wèi)兵破四舊時,俞平伯自己也在經(jīng)歷著被抄家的劫難,并被迫由居住了數(shù)十年的四合院搬出,住進了跨院的兩間小屋子里。此時此刻,他哪里有心情、有時間、有條件去“針鋒相對”地寫“一本考證北京街道胡同的書”呢!
據(jù)我所知,俞平伯先生確曾寫過一篇考證北京胡同的讀書札記,而不是一本書,題目為《“鐵獅子胡同”與“田家鐵獅”》,發(fā)表在1962年6月14日《光明日報》。文章談了相傳北京安定門內(nèi)張自忠路的“鐵獅子胡同”是因明代田弘遇故宅的“鐵獅”而得名。俞平伯從談遷的《北游錄》一書中得知,田氏故宅原在北京西城,與“鐵獅子胡同”不相關。況且,在田氏故宅之前,即明代中世,北京已有了“鐵獅子胡同”之名,可見此名的由來與“田家鐵獅”毫無關系,只是后人傳訛,才誤合為一。在俞先生的這篇讀書札記發(fā)表四年之后,紅衛(wèi)兵才破四舊,為街道胡同改名,可知俞平伯無論如何“不識時勢”,也不可能與當時的紅衛(wèi)兵“針鋒相對”地干。由此可見,“印象”被錯位剪輯的事情是很難避免的。即使是我們自己親歷的往事,憶述出來也常會出現(xiàn)失誤,更何況一般的同事、朋友呢!
讀書可以使我們增長知識,可以幫我們排疑解惑,也可以教我們?nèi)绾翁幨伦鋈?。然而,讀書也有給我們增添疑惑的時候,比如閱讀人物傳記等回憶性的作品,就常常因為追憶史實失當,讓人感到真假難辨,莫衷一是。上述所舉記憶失誤的事例,就說明了記憶有時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在沒有原始客觀的文字記載的情況下,僅靠記憶去回想數(shù)十年前的事情,不出現(xiàn)失誤倒是不可思議的。張中行先生在與讀者談他寫的回憶錄《流年碎影》時,說:“書寫完后,我的女兒說有一處把她上中學寫成了上小學,說明我也有記錯的地方。后一部分可能好一些,因為有日記?!?見1997年8月16日《文匯讀書周報》)鑒于此,我們不想去苛責作者,只想通過自己廣泛的閱讀,使自己所關心的史實能夠在不同的作品中得到比較和參照,從中考查出是非、真?zhèn)?、虛實,分析出作品是否實事求是,是否真實可信。這樣讀書,對我們來說,不也是一種樂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