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土

滏　陽

父親是個基本不識字的農民，但對我的學習卻要求非常嚴。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是在他的逼迫和訓斥的"關懷"下學習的。那時候，放學回家，家長們都讓孩子到地里幫助干活，惟獨望子成龍的父親把我關在家里一遍遍地寫字、做題、背課文。我經常被反鎖在家里，羨慕天空中飛翔的小鳥和在街上奔跑的伙伴。

有一次，一個親戚送來一籃子葡萄。雖然是農村，但那時葡萄對于我們來說還是稀罕東西。我吃了葡萄后就把籽吐到花盆里，然后埋上土，澆上水，等著葡萄出苗。父親見了，笑著說："傻小子，葡萄籽不會發(fā)芽。"我說："那葡萄是怎么來的?"父親說："是用枝插活的。"我半信半疑，仍然每天把弄那個花盆兒，滿懷希望地等著葡萄苗破土而出。有幾次，父親見我把弄花盆，沒按他的要求做功課，就發(fā)火說："告訴你那籽不會發(fā)芽，你還瞎鼓搗，快去做作業(yè)!"在父親的重壓下，我只好把花盆放在一邊，去面對那重復了多次的功課。終于有一次，在我觀察那花盆時，父親見我學習三心二意，火了，對我大喝一聲，奪過花盆，摔了個粉碎，并對我怒斥道："老輩子葡萄籽就不出(發(fā)芽)，莫非就你能!"我哭了，為了那個花盆，更為了花盆中的希望。

二十年后，我也成為父親，也像當年的父親一樣望子成龍。去年夏天，八歲的兒子吃了葡萄后也像我那樣把葡萄籽種入花盆?？粗鴥鹤幽钦J真勁兒，我說："傻小子，葡萄籽不會發(fā)芽。"他問："那葡萄是怎么來的?"我說："是用枝插活的。"他半信半疑，仍然每天都要把弄那個花盆。整個夏天，兒子幾乎天天都要看那個花盆，過兩天就澆一次水，那份癡情恰如我的當年。我想起父親摔花盆給我?guī)淼耐纯啵瑳]有像他那樣剝奪孩子探索的權力，我要讓他自己知道葡萄籽確實不會發(fā)芽。

一年過去了，兒子的花盆什么也沒長出來。今年春天，兒子又開始給花盆澆水。我實在同情他的執(zhí)著，說："孩子，別費這個心了，老輩子葡萄籽就不發(fā)芽。"兒子不吱聲，仍然默默地澆他的水。

一天早晨，兒子一起來就去看那個花盆，突然他興奮地喊："爸爸，葡萄出來啦，葡萄出來啦!"我沒顧上穿好衣服就跑到陽臺，見那濕潤的土壤上真有一個嫩嫩的卻又極具生命力的小芽破土而出!我嘴里說："不會是什么草吧?"但從那葉芽分明可以看出就是葡萄。為了使兒子的發(fā)現(xiàn)得到證實，我立即給一個學生物的朋友打電話。他說："葡萄籽確實能發(fā)芽，只不過用這種方法栽培太慢，人們不常用罷了。"

我的心在顫抖，為了這個遲到了二十年的發(fā)現(xiàn)，也為自己差一點剝奪兒子創(chuàng)造"奇跡"的權力。就葡萄籽發(fā)芽來說，兒子是成功的，是幸運的。作為一個父親，我是成功的，因為我沒有阻止兒子做我認為不可能的事。

這件事使我久久陷入沉思。孩子又何嘗不是一棵就要破土而出的小苗，而家長和學校就是他們的"母土"；小苗需要母土的養(yǎng)分和保護，而母土也在無私地提供著這一切；但遺憾的是有些家長和老師的本意是為了讓"養(yǎng)分"更豐富，讓保護更周到，結果卻使"母土""板結"，使小苗從小就失去生機，失去破土而出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