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戰(zhàn)士引起的爭吵

布蘭科·喬皮奇(1915－1984)，南斯拉夫著名作家、詩人，塞爾維亞科學(xué)藝術(shù)院院士。生于波斯尼亞一個農(nóng)民家庭。喬皮奇十分熟悉人民的語言，是位語言大師。他也是當(dāng)代南斯拉夫最杰出的幽默作家之一，他筆下的主人公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都是樂天派。作家在批評人們的缺點、錯誤時，溫和的譏誚有時轉(zhuǎn)而為辛辣的諷刺，但又不失其鞭策、鼓勵人們前進(jìn)的意義，顯示出他獨特的諷刺才能。

拉津和杜克瓦這兩個山溝溝里的小村子終于盼來了等待已久的節(jié)日——犧牲戰(zhàn)士紀(jì)念碑的揭幕式。

“別的村還趕不上我們，人家都修了紀(jì)念碑，我們怎么不修啊?”

早先村與村之間總是你追我趕，互不相讓，看誰家的人是打架斗毆和縱酒取樂的好漢，看誰家養(yǎng)的牛在斗牛場上奪魁爭先，各村扔石頭最能耐的英雄洋洋得意，關(guān)于紅顏少女和龍駒飛馬的歌謠到處傳頌。凡是人們在村民會上、集市上聊天或相親和碰頭見面時可以拿來吹一吹、夸一夸的東西，這里的人們都小心翼翼地維護(hù)，格外珍愛。要是一個村子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夸口的，那總還能找出一個大肚漢飯桶之類的說上一番，什么一口氣可以吃他個人仰馬翻羅，叫你聽也沒聽說過，看也沒看見過。最要緊的是這件事從此就會盡人皆知，有口皆碑，窮鄉(xiāng)僻壤的人馬上就一鳴驚人了。

打架斗毆、尋釁鬧事和放蕩不羈的好漢都在戰(zhàn)火中犧牲了，牡牛和無角綿羊充當(dāng)了部隊的給養(yǎng)，千里駿馬馱著機(jī)槍和傷寒病員變得又瘸又拐，紅顏少女徹夜不眠地守候傷員，或從早到晚勞累在田間，或在深山老林中的篝火旁躲避敵人，她們一個個變得蒼白而又憔悴了。可是，一直名不見經(jīng)傳，只在古老的民謠中才說起的英雄和勇士成長起來了。犧牲的戰(zhàn)士在紀(jì)念碑上復(fù)活了。你過去認(rèn)識他，或許他就是你最親近的人，然而他的名字現(xiàn)在被人們用金色的大字鐫刻在大理石碑上，迎著太陽閃閃發(fā)光，可望而不可即，永垂青史，人人卻都看得見他，將他珍藏在心底。

拉津和杜克瓦兩個村的人聽說鄰村一個接一個地修建了紀(jì)念碑，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兒。

“唉，本科沃村也在修紀(jì)念碑了，跟我們比起來他們算什么，他們打的那點仗狗屁不值?！?/p>

老鄉(xiāng)們夸起本村的英雄時總是忘乎所以，還要添油加醋，可談到鄰村戰(zhàn)士那些“競爭對手”時卻百般貶低，簡直像說起敵人差不多。

“癩皮鬼，他們瞎吹什么！讓他們把村里那些上帝召去的老死的家伙都算在犧牲的數(shù)里，也抵不上我們的臭鞋底?！?/p>

“他們那算什么起義！1941年是我們把他們從熱被窩里拽出來去破壞鐵路的?！?/p>

“誰這么大膽敢跟我們平起平坐，是雅科沃村嗎？！我們就是給他們?nèi)齻€機(jī)槍手，怕他們當(dāng)年也不敢從埋伏地點伸出腦袋來?！?/p>

當(dāng)紀(jì)念碑揭開時，一行行黑字刻寫著犧牲戰(zhàn)士親切的名字，人們對他們永志不忘，現(xiàn)在他們流芳百世了。拉津和杜克瓦兩個村子的人都默默不語。他們犧牲的親人的名字沒有閃耀著金光，倒像是一塊塊焦炭寫就的黑色字母執(zhí)拗地提醒著人們勿忘那已經(jīng)熄滅的戰(zhàn)火：“鄉(xiāng)村們，這就是我們哪，你們很熟悉我們，我們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純樸的人，跟從前一個樣。不管怎么說，我們是你們的親人?！?/p>

眼淚鼻涕，長吁短嘆的莊嚴(yán)時刻過去了，人們很快又恢復(fù)了日常的思維方式：有些人在批評大理石的質(zhì)量和工匠的做工，另一些人批評犧牲戰(zhàn)士的名字排列不當(dāng)，還紛紛議論工程承包人到底騙了他們多少錢。

突然，有個人喊了一聲：

“你們看，拉津村把約沃·米利奇弄走了，把我們的人寫到他們的人里去了?！?/p>

“是你們把他從我們這兒搶走了，他是我們杜克瓦村的人?！?/p>

“你們說他是哪兒人?他在杜克瓦長大的?！?/p>

“可他在拉津生的！你們該不會認(rèn)為他在杜克瓦投的胎吧?”

“你們那時候怎么不要他了?”杜克瓦村民發(fā)火了?！澳銈兛此莻€私生子覺得丟臉了，剛生下來不久就帶到我們村，塞給了薩沃依卡老奶奶?！?/p>

“嗬，看你們給他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拉津村民挖苦地說，“總是像個流浪兒，赤著一雙腳，啃著個老玉米棒子。連過圣誕節(jié)也沒讓他解解饞?！?/p>

這時駝背彎腰的薩沃依卡老奶奶突然從人群中走出來說：

“給他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我這個窮老婆子有什么就給他吃什么。一塊面包我們掰成兩半兒，一人一半。你們這幫子也好，他們那幫子也好，這會兒倒都套起近乎來了，還給他修什么碑。告訴你們，不行！”

“老奶奶，什么不行?”

“你們聽著什么叫不行：他活著的時候，拉津村也好，杜克瓦村也好，都不要他，你們都嫌丟人，這會兒他死了，你們兩家都把他寫上了石碑，活像他有兩條命，死了兩回一樣?！?/p>

“老奶奶，你別胡說八道了，你懂個啥?”

“噢，我懂個啥?這個誰都不要的孩子我領(lǐng)回來了，我不怕丟人，我就懂這個，‘刮命又把他從我這兒帶走了，‘刮命也沒怕丟人。是我們，我和‘刮命把他養(yǎng)大成人，他出息成了英雄，這會兒你們倒想隨隨便便就把他搶走。不行！”

“你說是‘刮命?你連‘革命怎么說都不知道啊!”

“可我知道‘刮命這就夠了。打從‘刮命把我這個孩子領(lǐng)走以后，我一下子就懂了：這‘刮命和我這窮老婆子一樣，也有一顆做娘的心?！?/p>

“大家看看這老奶奶，嗬，真有你的，說起大道理來呱呱叫，活像個政委。”

“你以為怎么著，我的好人兒，人什么都能學(xué)會。拉津村說：約沃是我們的人，杜克瓦村也嚷：約沃是我們的人，可早先是我們到處去討飯養(yǎng)活他，教他走路，教他說話，適當(dāng)?shù)臅r候也讓他去看看他娘?！?/p>

“老奶奶，這都是實話，我們都記著你吶。”

“他自己也記著我，我那好孩子：這不，他死了政府給我一點撫恤金，按月給，我一領(lǐng)到錢就存幾個子兒，我要給我這好孩子修一個碑，讓他們刻上：紀(jì)念好小伙子好戰(zhàn)士約沃·米利奇和送他參加‘刮命的老奶奶薩沃依卡·布留巴什奇?！?/p>

“參加‘革命，老奶奶，‘革——命。”

“靠邊站，小子，不關(guān)你的事就別插嘴，送他參加什么我比你有數(shù)。他到底是哪個村子的人，你們兩家吵去吧!到底是誰連死了以后還能讓我們喝上咖啡穿上鞋，說到這些，我薩沃依卡奶奶心里比誰都有數(shù)?！?/p>

(摘自林洪亮、蔣承俊編《桔黃色旅行中的奇妙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