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元棟
打油詩,在正統(tǒng)的詩家眼中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因此歷來“詩話”甚少論及。我多少也受到這種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近來因翻閱雜書,對打油詩有了新的認(rèn)識,于是下了一點功夫,做了小小的研究。
詩之所以名“打油”,據(jù)說是唐代有一個名叫張打油的人,善于用俚俗之語作詩?!渡滞饧酚涊d了他的一首《雪詩》:“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痹娒鑼懘笱?,詩雖粗俗,卻很傳神。由這俚俗的詩句再來看作者的名字,這“張打油”十有八九是識字不多的市井平民,或許是販漿織履之徒,但有點聰明。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對百姓的思想感情感受最為深切,情動于中,遂憑借對詩歌的某些感悟,以質(zhì)樸通俗的語言歌而詠之,流傳于民間。與張打油齊名的還有個叫“胡釘鉸”的,據(jù)王士禎的《池北偶談》云:
列子墓在鄭里,有胡生,家貧,少為磨鏡鍍釘之業(yè),遇名茶美醞,輒祭。忽夢一人,刀劃其腹,納以一卷書;既覺,遂工吟詠,號“胡釘鉸”。
這段筆記自然不能當(dāng)真,但我以為它有一種象征意義:這些勤勞樸實的人們,是貧困的生活和善良的品行,賦予了他們表達(dá)思想情感的智慧。只可惜張打油和胡釘鉸的詩流傳甚少。
打油詩往往充滿詼諧、樂觀的情緒,清代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記有村學(xué)詩一首,云:“一陣烏鴉噪晚風(fēng),諸徒齊逞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鑒略》,《百家姓》畢理《神童》。就中有個超群者,一日三行讀大(指《大學(xué)》)中(指《中庸》)。”
過去鄉(xiāng)村學(xué)童讀的是“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之類,這首詩將學(xué)童們放開喉嚨、齊聲朗讀的風(fēng)趣情景宛然展現(xiàn)在你眼前,甚而他們那種搖頭晃腦,如和尚念經(jīng)的神態(tài),也閉目可以想見。
方外僧人中也有擅長此道者。除了唐代有名的“寒山”、“拾得”二僧,還有王梵志的打油詩,如“造作莊田猶未已,堂上哭聲身已死??奕吮M是分錢人,口哭元來心里喜”(見宋·費(fèi)袞《梁谿漫志》)。農(nóng)人一生辛苦,積攢了一點家產(chǎn),在其閉目之時卻已大有人在覬覦,澆薄的人情世態(tài)揭露無遺。最妙的還有一首,也見于《兩般秋雨盦隨筆》:
古語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敝^墳也。近有人又有句云:“城外多少土饅頭,城中盡是饅頭餡?!备瘎印?/p>
城中之人將來都是城外土饅頭里的“餡子”?一愣之后幡然省悟,何等警策動人。后來我讀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發(fā)現(xiàn)這句打油詩原來脫胎于王梵志的詩。王的詩為:“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币鉃樵陂惲_面前,不管顯赫的達(dá)官貴人還是卑微的山野草民,大家都是平等的。宋代的黃山谷以為這首詩于事理不甚穩(wěn)妥:自己已為“土饅頭”,還怎么能“吃”呢?于是他將后面兩句修改成“預(yù)先著酒澆,使教有滋味”。
讀書至此,我不禁拍案叫絕。把活人當(dāng)做將來土饅頭的“餡”,已是一奇;一人吃一個,童叟無欺,又是一奇;現(xiàn)在為了使將來土饅頭里的“餡兒”有滋味,不妨先多用佳釀澆灌(即“痛飲”),更是一奇。這是何等奇妙的好句!真是一步一層樓也。因此打油詩除了率直通俗之外,往往含有一種出人意外的奇理妙趣,其中有大智慧。這種詩體有文人的參與,更會妙趣橫生。錢泳的《履園叢話》談及“打油詩”時說:
友人陳斗泉云:“金腿蒙君賜,舉家大笑歡。柴燒三擔(dān)盡,水至一缸干。肉似枯荷葉,皮同破馬鞍。牙關(guān)三十六,個個不平安?!贝朔N詩雖諧謔,而煉字煉句,音節(jié)鏗鏘,非老手不能。又金陵有一僧作打油詩四十首,名其集曰《牛山四十衡》,中有一首云:“春叫貓兒貓叫春,聽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蹦^是打油詩,其筆甚峭,不可及也。
描寫金華火腿的煮而不爛和老僧的懷春之情,令人噴飯,的確非文壇老手不能至此。清初,前朝遺老紛紛出任新朝的官職,于是有人作打油詩以吟其事:“圣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當(dāng)年深自慚周粟,今日幡然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jié),西山薇蕨吃精光?!贝嗽娀钣蒙檀z民伯夷、叔齊恥食周粟的典故,來描摹這些人物的形跡與心態(tài),調(diào)侃揶揄之中不乏辛辣。當(dāng)然這樣的打油詩,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市井平民或鄉(xiāng)里學(xué)究所能作的。
其實,打油詩和民間歌謠相去無幾,都毫無粉飾,從中可真切地感受老百姓的一些思想感情。這大約就是打油詩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