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有這樣一個人,活到高壽九十四歲,一生作畫四萬多幅,“為萬蟲寫照,代百鳥傳神,只有天上之龍,無從見得,吾不能畫也”。如今,稱他為百代宗師、偉大的藝術(shù)家,都已決然無疑,可他五十七歲時,國內(nèi)還只有寥寥幾位別具慧眼的大師能評估出他的真實價值。倘若他不巧犯病或撞了什么邪煞,死在那個年齡上,身后寂寂無名,與草木同腐,也不會讓人感到特別奇怪。
這大器晚成者是誰?他就是齊白石,一位實打?qū)嵉纳矫窭纤囆g(shù)家。
當年,有一位姓齊名純芝的細木匠,人稱“芝木匠”,在湘潭四鄉(xiāng)攬接些雕花的木工活兒做,因為心靈手巧,別人搞不掂的手藝他也能接,漸漸有了名聲。但他是個不安分的小伙子,看見別人畫像,覺得有意思,就瞟學了幾招,也去寫真,居然不止于形似,還能神似。那年月,鄉(xiāng)間死了人,不像如今有現(xiàn)成的照片可以放大作遺像,還得臨時請行家里手來個“急就章”,當然須畫成開眼的樣子,芝木匠為了掙錢養(yǎng)家,也不嫌這話兒晦氣和喪氣,照單全接。對這位多才多藝的小青年,有人早留了神,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大好的天賦被白白糟踏盡,就主動找上門來,問他,你愿不愿意學正宗的繪畫?好啊,芝木匠一看來人是鼎鼎大名的本鄉(xiāng)紳士胡沁園,二話沒說,當即焚香,納頭便拜,認下這位高水平的啟蒙師傅。
傳統(tǒng)讀書人講求的是名正言順,胡沁園琢磨一晌,先替他把名字刷新了,取名“璜”,字“瀕生”,的確雅氣了許多。然后,再談繪事、書法、金石、詩詞,要學的東西還真不少。好在湘潭縣城的大儒王栽艘彩強桌戲蜃幽茄的教育家,有教無類,門下先已收了鐵匠張正陽和銅匠曾招吉,再收一位木匠,正好湊齊“王門三匠”。名師出高徒,這三人后來果然個個都能筆補造化。
齊璜學畫時,已二十七歲,修煉的不是童子功,也不妨,蘇軾的老爺蘇洵在這年紀上始知發(fā)憤讀書,照樣名滿天下。芝木匠學篆刻,有一天問鐵安:“我總刻不好,怎么辦?”鐵安給他開了個天底下最笨的方子:“南泉沖的礎石,挑一擔歸,隨刻隨磨去,盡三、四點心盒,都成石漿,就刻好了?!彼敲绰斆鞯娜?,真就這么下了一番苦功夫和笨功夫,沒有半點投機取巧的念頭,直弄得滿屋子水,滿屋子泥,遭了災似的,沒一塊干地方。某天,與他同期學印的黎松庵(語言學家黎錦熙的父親)對他說:“瀕生,我不學印了?!饼R璜便問他:“為什么?”黎回答說:“壞眼睛。”從此,黎松庵就輟學了。后來,齊璜慨嘆道:“我當時的家境要是跟松庵一樣,也就沒有今日了?!痹谒囆g(shù)創(chuàng)造的起始階段,可能真有“飽者死,餓者活”的規(guī)律吧,畢加索年輕時學畫于巴黎,只有面包加清水,更別說那位一輩子受憋屈,總共沒吃過幾頓飽飯,任何一種顏色都燃燒著饑餓感的荷蘭佬梵·高了。
齊璜中年治印“白石山人”,以此名世,世稱齊白石。他一生作畫不輟,幾乎沒有節(jié)假日可言,唯有抗戰(zhàn)時滯留南京,聽說母親去世,悲痛不已,停工三天,寫了一篇悼念文字。老舍夫人胡羥嗯士(與新鳳霞一樣,是白石老人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曾深有感慨地說:作家能著作等身,就算非常了不起了,至于白石老人,則要用“畫作等屋”甚至“等樓”方足以形容。
我最佩服白石老人的倒并非其勤奮多產(chǎn),而是他在五十七歲時仍有衰年變法的勇氣。別的畫家早就急于守成了,守得門戶嚴嚴緊緊的,連只螞蟻都休想鉆進去,他卻背道而馳,一改嫻熟的畫風,去追求陌生的境界。
白石老人衰年變法,起因于他對自己的工筆畫越來越不滿意,且看他如何說:
“余作畫數(shù)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
“余昨在黃鏡人處獲觀黃癭瓢畫冊,始知余畫過于形似,無超凡之趣,決定從今大變。人欲罵之,余勿聽也;人欲譽之,余勿喜也?!?/p>
“余平生工致畫未足暢機,不愿再為,作詩以告知好:從今不作簪花笑,夸譽秋來過耳風。一點不教心痛快,九泉羞煞老萍翁。”
“余五十歲后之畫,冷逸如雪個,避鄉(xiāng)亂竄于京師,識者寡,友人師曾勸其改造,信之,即一棄?!?/p>
齊白石勇于衰年變法,外界強有力的贊成者和推動者是同時代的大畫家陳師曾。陳在歐洲學的是西洋油畫,但對中國畫的造詣也十分了得。他憑慧眼和法眼看出,齊白石有天縱之才,若打破定式,往大寫意方向發(fā)展,成就未可限量。
幾經(jīng)琢磨,白石老人霍然悟出“大筆墨之畫難得形似,纖細筆墨之畫難得傳神”,“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他曾告訴弟子婁師白:“書畫之事不要滿足一時成就,要一變百變,才能獨具一格”。
贊成齊白石衰年變法的還有一人,即以畫馬著名的大師徐悲鴻。白石老人在《答徐悲鴻并題畫江南》一詩中寫道:“我法何辭萬口罵,江南傾膽獨徐君。謂我心手出怪異,鬼神使之非人能?!笨梢娦毂檶λ脑u價不是一般的高,而是非常之高。在京城,他們曾多次合作,而且是大幅大幅地潑墨渲染,畫完了,相對莞爾一笑,仿佛宇宙之大,唯使君與我耳。有陳師曾和徐悲鴻這樣當世無幾的國手在一旁大力鼓動,白石老人衰年變法就更加底氣十足,信心百倍了。
說來不可思議,齊白石五十多歲時,仍覺在京城“居大不易”,這位山民老藝術(shù)家進不了某些封閉的小圈子,畫名既受限,畫價也才每幅二元,比那些徒有虛名的畫家低了一大截。后來,識貨的榮寶齋老板不好意思了,自動將他的畫價提高了兩倍。陳師曾古道熱腸,將齊白石的畫帶到日本開了個畫展,經(jīng)他妙語鼓吹,加之日本人對中國畫素具眼力,展出的那些畫竟賣得天價,這不僅使齊白石名動海外,掉轉(zhuǎn)頭殺回馬槍,也在國內(nèi)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對陳師曾的知遇之恩,齊白石充滿感激,終生難忘。陳師曾英年早逝后,他寫了飽含深情的詩紀念這位才高命薄的朋友:
君我兩個人,結(jié)交重相畏。
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貴。
牛鬼與蛇神,常從腕底會。
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
我言君自知,九原勿相昧。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這位知己還是無雙的國士呢?不用說,陳師曾是齊白石的益友和畏友。一九一七年八月,陳在齊的《借山圖》上題詩,勸這位山民老藝術(shù)家“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陳師曾對齊白石的畫也不是一味猛夸,有不夠滿意之處,他也會講出自己的看法。六年間(1917——1923),兩位藝術(shù)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彼此的心靈曾作過一次又一次高峰對話,可惜春花委地無人收,珠玉般的咳唾都已隨風飄逝了。
齊白石衰年變法終于大功告成,真正達到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自由之境。這種蟒蛇蛻老皮的苦樂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掃除凡格總難能,十載關門始變更。
老把精神苦拋擲,功夫深淺自心明。
齊白石特別講求繼承傳統(tǒng),轉(zhuǎn)學多師,他最欣賞最喜歡的畫家有徐渭(青藤)、石濤(原濟)、八大山人(雪個)、黃慎(癭瓢)、吳昌碩(髀)等人,都屬于藝術(shù)個性鮮明,反對墨守成規(guī),能別開生面的丹青巨擘。齊白石骨子里十分高傲,卻也寫過對前輩大師心悅誠服以至于五體投地的詩: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
愿作徐青藤門下走狗的,齊白石不是第一人,第一人是清初的大畫家鄭板橋,鄭板橋曾刻一印,印文為“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齊白石則不啻要作青藤門下的“走狗”,還要作八大與髀門下的“走狗”,輪值于三家門下,真夠辛苦的,可他心甘情愿。我想,在冥府之中,齊白石見到徐渭、朱楹臀獠碩,執(zhí)意要拜他們?yōu)閹?,只怕那三位前輩高手都遜不敢當,會不約而同地說出“折殺老夫”的話來。
齊白石的性情也如他的畫,不拘一格,饒有變化。王森然先生是這樣描寫的:“先生性柔時如綿羊,暴躁時如猛虎,無論其如何暴躁,過時無事。正如狂風驟雨之既逝,只有霽月清風耳。其情常似閑云,其心極如烈火,烈火燃燒,云光燦爛,極盡美觀?!蹦敲窗资先搜壑械淖约河质窃鯓拥哪?北京藝專的曾一櫓教授與白石老人時相過從,前者給后者畫過一張惟妙惟肖的頭像,齊白石的自嘲頗為風趣:“曾君一櫓,工于畫,此頭顱,能得衰老之神,見者必曰,此不合時宜之齊白石也。余曰:是矣!先生真能識人。白石記。”他自認為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我倒要看看他怎樣不合時宜。
最值得一說的,便是他敝屣尊榮。一九∪年,齊白石的好友夏壽田勸他去京城發(fā)展,詩人樊樊山也答應薦他去做宮廷畫師,給慈禧太后畫像,這無疑是平步青云的好機會,想都不必想,伸手抓住就行。然而,對他們的好意,齊白石敬謝不敏。夏壽田是個大好人,還要給他捐個縣官當當,又因齊老弟沒有搜刮地皮的興趣而作罷。在齊白石心目中,繪畫是寂寞之道,必須心境清逸,不慕官祿,于繪事才能精益求精。我們從其閑章便能看出齊白石的志趣的確在彼(藝術(shù))不在此(官俸),他出身卑微,但從未因此自慚形穢:“木人”、“木居士”、“大匠之門”、“芝木匠”、“白石山人”、“湘上老農(nóng)”、“有衣飯之苦人”、“立腳不隨流俗轉(zhuǎn)”、“我行我道”、“自成家法”、“三百石印富翁”,諸如此類閑章,透露了十分豐富的信息。這位山民老藝術(shù)家同情一切弱者,悲憫及于蟲蟻,平生最看不起的是墨墨渾渾的官場中人,他多次用畫、用詩揶揄嘲諷那些大耳闊面、好作蟹行的老爺們,其代表作《不倒翁》更是滑稽萬狀,一副志得意滿的草包樣子,活該被齊白石的謔語重重抽上幾個耳光:
烏紗白帽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
將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
一生自食其力的人是可以冷眼看官場的。他在藝海中遨游,那種純凈的樂趣、不受玷染的情操和自由自在的心境,確然是那些虛偽其身、厚黑其心的官老爺所無法擁有的,縱然胸懷殘余,也必須盡快加以抹煞。齊白石從晚清一路走來,穿越了民國的沼澤,縱覽無窮世象,仍然傲對強梁,無半分攀結(jié)的媚態(tài),倒是以處身清白,自食其力,不刮民脂民膏為至上光榮:
何用高官為世豪,雕蟲垂老不辭勞。
夜長鐫印忘遲睡,晨起臨池當早朝。
嚙到齒搖非祿俸,力能自食非民膏。
眼昏未瞎手猶在,自笑長安作老饕。
齊白石一生儉樸,于銀錢事不肯信任旁人,他總疑心這世間馬面牛頭無所不在?!耙驗槿松俟矶啵蕴幨缹θ?,總不放心。即家中一切瑣務,亦由其自己處理,甚至對油鹽醬醋茶葉米面,自己經(jīng)營,菜蔬劈柴筆墨紙張,自己購買,門窗箱柜鑰匙,自己管理。此種生活之煩苦,在他人以為可厭惡,在先生以為有趣味。”(王森然《齊璜先生評傳》)然而,他的精明確實有限,騙子的額頭又沒黥字,自然防不勝防,他受騙上當不止一次兩次。曾有人找上門來,主動提出幫他在香港賣畫,三言兩語就輕而易舉地哄走了他親筆訂下的潤格,他很開心,殊不知那人更開心,回去正好借此公開地賣假畫。齊白石的大弟子李苦禪先生曾撰文揭過恩師的“短”:
“齊老師對于藝術(shù)之外的事都很‘傻,常受人騙。那時因國家動蕩,鈔票驟然變成廢紙乃是常事,齊老師不知丟了多少血汗錢,才想到要買黃金。他不瞞我,讓我看買來的黃金,我很吃驚:‘金子還有綠色的嗎?老師明知又吃了虧,還不敢聲張,生怕惹禍。真是啞巴吃黃連,苦在肚里?!?《憶恩師白石翁二、三事》)
藝術(shù)家本是天真的,心如赤子,不通世事,倒也不足為奇。有一回,外賓參觀他現(xiàn)場作畫,一個個歡笑著嘰里咕嚕地贊美了一通,白石老人卻不高興,不為別的,就為洋人沒翹大拇指!
齊白石衰年變法,從自發(fā)而迄于自覺地追求“自然的精神”,他追求到了,脫卻了一身匠氣,直抵造化之美神秘的殿堂。我想,一個人要衰年變法,勇氣之大,并不比“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俠士小,白石老人敢于突變,而非漸變,在藝術(shù)風格上進行革命,就要冒“見光死”的危險。在一片譏嘲聲中——有人甚至將他的詩作哂為“薛蟠體”——他居然轟轟烈烈地“活”了過來,這決非上天保佑,福大命大的結(jié)果,而是其天才的悟性和藝術(shù)家的實力征服了美惠三女神,因而從她們手中摘取了金燦燦的王冠。
我忽然想到滿清王朝也曾衰年變法,可是“百日維新”卻只留下腥風血雨的印記。在中國歷史上,變法總是不受歡迎,也很難成功的,所以吾國吾民在幾千年里都積弱積貧積愚積昧,不斷受外寇侵凌,受內(nèi)盜剽掠。你當然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政治與藝術(shù)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前者是群體行為,后者是個體勞動,這話不假。但即算是在文學藝術(shù)上吧,衰年變法也罕見成功的范例,因為沒有幾位兩鬢星星的老人肯拆掉自己多年營建而成的八寶樓臺,哪怕只是幾間破落的草庵茅廬,他們也要苦苦守成,又何嘗有什么再建華宇的膽氣和心勁?
齊白石的偉大之處便愈加鮮明地凸顯出來,它至少證明了一點,真正的天縱之才,其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只受風格的羈縻,而不受年齡的限制。在我看來,齊白石暮年所獲得的由世界和平理事會頒發(fā)的國際和平獎,只不過是飄落在珠穆朗瑪峰上的一片雪花,根本不足以增添其高度。至于“文革”中,革命小將仆毀其墓碑,則說明,藝術(shù)家在這個國度不僅生前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死后也得不到必要的安寧,即便官方縱虐如此,仍無損其鳳凰一毛。
然而,也有人善意地指出,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齊白石以九十歲高齡,用一個上午的時間,為東北博物館書寫了《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全文,不知那是不是一位藝術(shù)家的份內(nèi)事?我想,時至今日,這個問題已沒有標準答案,也根本不需要什么標準答案了。當時他心里高興,就提筆寫了,事情就這么簡單,你大可不必將那幅字視為稀世奇珍,權(quán)且當作純粹的歷史活頁去看,如果你悟性夠好,眼力也不賴,說不定能從字縫里看出別的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