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建華
塞萬提斯早就想讓他的騎士到中國來了。一六一五年,他在《堂吉訶德》第二部《獻辭》里宣布,全世界都在等他的騎士,而其中最焦急的是“中國的大皇帝”。雖然他搞不清這“大皇帝”已是明朝的萬歷,說不定還以為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堂吉訶德的確“穿上靴子出發(fā)”了,可西班牙離中國畢竟太遠,他和桑丘一路顛頓,一走就走了三百年。
堂吉訶德到中國來,還是七十二年前的事,而且是從英、法諸國轉(zhuǎn)道而來的。自一九二二年林紓和陳家麟的《魔俠傳》始,各種裝束的堂吉訶德和桑丘出現(xiàn)在熙熙攘攘的上海灘上。在建國前諸多譯本中,最令人嘆惋的是戴望舒未竟的《吉訶德爺》。因為這是建國前唯一的、也是在楊絳之前第一個據(jù)西班牙原文的譯本。
戴譯本終于毀于抗日戰(zhàn)火,而楊譯本歷經(jīng)“文革”劫火幸以傳世。現(xiàn)在,繼戴望舒、楊繹后,浙江文藝出版社又推出了董燕生譯自西班牙文本的《堂吉訶德》。
對戴、楊、董三家譯本的得失評議,且不說它,這里倒愿意換個角度來談一談,那就是翻譯家的籍貫生地和他們的口音。這個問題好像沒有人談。堂吉訶德一到中國,啥叫法都有,周作人在一篇散文中就提到一些怪七怪八的譯名:“塊克蘇替”(林紓)、“唐克孝”(陸祖鼎)、“唐夸特”(丁初我)。這些譯名的出現(xiàn),當然與轉(zhuǎn)譯有關(guān),不過與譯者的發(fā)音尤其是他們的口音更直接相關(guān)。譯名的差異,是譯者口音影響翻譯最表層的也是最直接的標志。由此而下,譯者對原著的體味和自己表達的韻味,都整體性地受到和譯者生命渾為一體的方言的影響。誠然,譯者都用規(guī)范、統(tǒng)一的漢字在寫作,可以自覺防范鄉(xiāng)音的繁復和干擾。但是鬢毛衰時都不改的鄉(xiāng)音還像呼吸一樣伴著他們,非常深微、奇妙地影響他們的理解和表達。而且,翻譯的水準越高,這種影響往往越明顯。一九O五年,劉師培在《國粹學報》上發(fā)表了著名的《中國南北文學不同論》。從語音的輕重淺濁入手,辨別南、北文風陰柔陽剛之別,所謂“聲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與北方迥別”。他引了《切韻》序的話:“吳、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傷重濁”。劉師培講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但對于文學翻譯來說,有無類似的情況呢?就《堂吉訶德》而言,中譯者,戴望舒、楊繹、傅東華都屬于吳方言區(qū)的。在上文提到的《堂吉訶德》中文譯者群中,董燕生可能是唯一的北方人。譯者世居北京,于北方方言游刃心手;又曾執(zhí)掌中國最高外語學府西班牙語系多年。在翻譯上,其理解的精度和表達的韻味上,都值得我們重視的。記得楊繹在《堂吉訶德》譯序中說過,桑丘是小說里的寶貝疙瘩,如果讀者對小說興趣不大,不妨專讀小說里桑丘的解頤妙語,其他可以跳過。那么桑丘的“戇”、“貪”、“逗”怎樣才能傳達得活靈活現(xiàn)呢?我看北方之言的“重濁”是最對位的。對于認定用肚皮思考勝過腦袋的桑丘來說,他的從字縫里凸顯出來的整個生命是結(jié)實而粗胖的,所以他的口音應該是重濁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寧可傷“重濁”,也不能失之“輕淺”。
當桑丘變著法兒哄多情的騎士,他夢縈魂牽的杜爾西內(nèi)婭跟小伙子一樣強壯時,桑丘說話的音調(diào)似乎不能急促地說“壯”或“棒”,而應該是瞇縫起眼睛,鼓起腮幫子,讓一股粗渾的氣流在口腔里流轉(zhuǎn),欲吐而不出、欲吞而不下,說一聲“奘”(Zhuǎng):
告訴您吧,玩起扔鐵棒來,她敢跟村上最奘的小伙子比試比試。
對于像我這樣語音“輕淺”的吳、越之人來說,這個“奘”只能想起那位取經(jīng)的大唐高僧,讀音也是律切森嚴的“zàng”,而對于那個極富人情味和韻味的“Zhuǎng”,我最多也是一項新知或模仿,而不是一種生存性的浸潤和習染。因為,和我們的呼吸一樣相隨的方言里,沒有這個“Zhuǎng”。通過董燕生的妙譯,我們才第一次見到會說“Zhuǎng”的桑丘,一個地道北方口音的桑丘。
(《堂吉訶德》,董燕生譯,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六月版,26.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