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將進酒》若干爭議綜論

武國強，余 陽，邵宇航

（麗江文化旅游學(xué)院，云南 麗江 674199）

一、“將”字讀音

《將進酒》中的“將”字究竟讀“qiāng”還是“jiāng”，以前就有爭議，然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應(yīng)讀“qiāng”，是“請、愿”之意。近來因葉嘉瑩先生的一段短視頻講解《將進酒》中“將”字應(yīng)讀“jiāng”，再次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筆者查閱了相關(guān)工具書和文獻資料，發(fā)現(xiàn)多數(shù)注疏基本讀“qiāng”。如2014年最新修訂版的《新華字典》在注解“將”讀“qiāng”時，直接寫為“希望；愿：將進酒”；2018年出版《古代漢語詞典》只是注釋了“將”讀“qiāng”時，是“請，愿”之意，沒有出現(xiàn)“將進酒”詞組；2018年出版《辭源》（第三版）中出現(xiàn)了“將進酒”詞組，讀音為“qiāng”，注釋為“漢樂府鐃歌名。內(nèi)容大都寫游樂飲宴?！?016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普及讀物《唐詩三百首》中，雖未直接標明“將”字讀音，但在說明解題時寫道：“《將進酒》，漢樂府詩題，屬《鼓吹曲·鐃歌》。古詞有‘將進酒，浮大白’，寫飲酒放歌（《樂府詩集》卷十六）。將，請?！笨梢?，編者亦是默認“將”字讀“qiāng”。2017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李白全集編年箋注》在注解《將進酒》時，直言“將，音鏘”。2017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 《唐詩選注評鑒》中，在注解時寫為“將（qiāng），請”。由以上現(xiàn)有資料來看，《將進酒》中“將”字讀“qiāng”似為定論，無需爭辯，然筆者認為仍有進一步研究的意義。

從字音流變角度看，有些字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讀音發(fā)生了相應(yīng)的變化。最早的韻書魏·李登的《聲類》以及晉·呂靜《韻集》早已亡佚，后出隋人陸法言的《切韻》亦于今不傳?，F(xiàn)在能查閱到的是唐·王仁煦在《切韻》基礎(chǔ)之上增補修訂，編撰完成的《刊謬補缺切韻》。據(jù)王仁煦《刊謬補缺切韻》看，平聲三十七陽韻“將，即良反”，即為“jiāng”音；又去聲四十韻漾韻“將，軍師”，讀為“jiàng”音。又唐·長孫訥言標注《刊謬補缺切韻五卷》卷一平聲五陽韻：“將，即良反，大也，行也。又即亮反?！弊x為“jiāng”音；此書第四卷去聲五樣韻：“將，將師。又即羊反?！弊x為“jiàng”音。由此可推，唐代關(guān)于“將”字，其平聲、去聲字是同一的，讀音不同，聲調(diào)有異，然而并無“qiāng”字讀音。又按收藏在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守溫韻學(xué)殘卷》一書查證，“將”所屬字母為“精”母，并沒有出現(xiàn)“清”母的讀音，“將”讀平聲時是虛詞是發(fā)語詞，而讀去聲時是實詞，是“將帥”之意。又據(jù)北宋陳彭年等人奉旨完成的《宋本廣韻》查考，其卷二下載平聲十陽韻，“將，送也，行也，大也，辭也。又姓，《后趙錄》有常山太守將容。即良切，又子亮切”；其卷四去聲四十一漾韻載“將，將帥”；《宋本廣韻》中亦無清母“qiāng”讀音?！端伪緩V韻》是在唐·王仁煦《切韻》基礎(chǔ)上編撰完成的，其基本繼承了唐音。因而，可推斷在有唐一代，很可能“將”沒有“qiāng”字讀音。

“qiāng”字讀音究竟源于何時？ 據(jù)相關(guān)文獻記載，南朝梁顧野王撰有《玉篇》，唐人孫強曾進一步修撰，直至宋真宗時陳彭年又在唐人基礎(chǔ)之上，修成《大廣益會玉篇》，此書在我國辭書史、漢語史、音韻史、漢字傳播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大廣益會玉篇》卷三十寸部中記“將，子羊切，行也，欲也，或也，送也，奉也，大也，助也，養(yǎng)也，扶侍為將。又子匠切，帥也。又七羊切”。其中“又七羊切”四字表明，在宋代的語言交流環(huán)境中，“將”已經(jīng)出現(xiàn)“qiāng”讀音。又據(jù)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記：“《毛詩》‘將’字故訓(xùn)特多。大也、送也、行也、養(yǎng)也、齊也、側(cè)也、愿也、請也。此等或見《爾雅》，或不見，皆各依文為義，亦皆就韻雙聲得之。如愿請是一義，‘將’讀七羊反，故釋為請也；‘將’ 讀即羊反，故 《皇矣》 傳釋為‘側(cè)’?！庇纱丝梢?，在不同的語境釋義下，“將”字讀音不同，且已出現(xiàn)兩讀現(xiàn)象。又據(jù)清人呂世宜編撰的《古今文字通釋》查考，“將，即諒切，帥也。又七羊切，通牂?！庇纸袢藯顦溥_《詞詮》卷六載：“將，外動詞，請也。讀千羊切?！庇梢陨腺Y料可知，“將”為平聲“清”母字讀音隨時代的變化愈來愈突顯，在清代后期《將進酒》中“qiāng”字讀音日趨成為主流，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古詩中有很多字存在爭議，有人建議古詩應(yīng)讀古韻，取古義，方不失詩意。如杜牧“遠上寒山石徑斜”中，“斜”讀“xie”還是“xia”就存在很大爭議?，F(xiàn)代漢語中“斜”除“xie”的讀音外，還存在“xia”“ye”“cha”三種古音，如漢代匈奴單于名為 “伊稚斜（cha）”，終南山有一山谷名“褒斜（ye）”。古代漢語中，異讀有三種方式，即通假異讀、破音異讀和古音異讀。如王維的《鹿柴》中，“鹿柴”是地名，“柴”字是“砦”的通假字，“砦”又是“寨”的古字，所以這就是通假異讀，應(yīng)讀為“zhai”。破音異讀是某字改變了詞性或意義而改變讀法，如“乘”字，現(xiàn)代漢語中多是動詞之意，然古漢語中還做名詞用，指“兵車”“千乘之國”，這時就要破讀為“sheng”；又如“一騎紅塵妃子笑”中的“騎”亦是此類讀法。古音異讀是指一些專有名詞在古代有特殊讀法，諸如有些人名、地名、官職名、器物名等有異讀現(xiàn)象，如河北樂（lao）亭（地名）、酈食（yi）其（ji）（人名）、冒（mo）頓（du）（人名）、曹大家（gu）（人名）、不（fou）準（biao）（人名）、員（yun）半千（人名）、萬（mo）俟（qi）卨（xie）（人名）、暴虎馮（ping）河（專有詞匯）、綠（lu）林好漢（專有詞匯）?！秾⑦M酒》中的“將”字肯定不是通假異讀和古音異讀，可能存在破音異讀的情形。南宋朱熹因古音與宋音不同，其在《詩集傳》中采用葉韻法，不斷調(diào)整改變字的讀音。葉韻法會造成字無定音之弊，故受到后人批評?！秾⑦M酒》一詩是否受到“葉韻”的影響，亦要闕疑。但由于唐代“將”字并無“清”母“陽韻”，所以讀“jiang”可能更符合唐人習(xí)慣。

從“將”字字義角度看，諸多學(xué)者乃至工具書都是引用《詩經(jīng)》中的名句來佐證，如《衛(wèi)風(fēng)·氓》中“將子無怒，秋以為期”，《鄭風(fēng)·將仲子》中“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小雅?正月》中“載輸爾載，將伯助予”，《鄭風(fēng)·大叔于田》中“將叔無狃，戒其傷女”，以上 “將”字古皆訓(xùn)為 “請”，讀音為“qiāng”，故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將進酒》中“將”為“請”，音應(yīng)讀“qiāng”。前論似為鐵證，然著名詩詞學(xué)家葉嘉瑩提出異議，她認為《詩經(jīng)》中表“請、愿”含義的“將”，多用于男女之間，如“將仲子兮”中“將”是對自己所愛之人說的，表示語氣的婉轉(zhuǎn)，“啊，仲子”；“將子無怒”也是對愛人所說的話，表示說話客氣委婉?！皩⒆訜o怒”有“請”之意，“將仲子兮”是發(fā)聲詞，二者還有些許區(qū)別。而李白的《將進酒》不是女子對男子的委婉之詞，也不是為緩和口氣而言，李白的口氣應(yīng)如黃河之水滔滔滾滾而下，是“將（jiang）進酒，杯莫?！保J為口氣不同、場合不同、對象不同，詞義當(dāng)有所區(qū)別，此其一也。葉嘉瑩還從自古而今的吟誦傳統(tǒng)角度加以論述，如范曾家學(xué)所傳讀“jiang”，臺灣一些老學(xué)者亦讀“jiang”，此其二也。著名語言學(xué)家蔣維崧亦認為《將進酒》中“將”字應(yīng)讀“jiang”。

《唐詩三百首》中，在《將進酒》解題時寫道：“《將進酒》，漢樂府詩題，屬《鼓吹曲·鐃歌》。古詞有‘將進酒，浮大白’，寫飲酒放歌（《樂府詩集》卷十六）。將，請。”《漢語大詞典》中“將進酒”詞條釋義是：漢樂府《鐃歌》十八曲之一?！稑犯娂す拇登o一·將進酒》解題為：“古詞曰：‘將進酒，乘（亦寫作“浮”）大白’。大略以飲酒放歌而言?！庇袑W(xué)者認為“將進酒，乘（亦寫作“浮”）大白”，從字義解釋為“請喝酒，用大杯”，不如解釋為“且喝酒，用大杯”，語義和語氣都更自然。“將”字解為副詞“且”意，當(dāng)讀“jiang”。此外，有學(xué)者注意到清王琦注解《李太白全集》時，為避免讀者難識或誤讀，將有些字進行注音，然而對《將進酒》中“將”未加注，這可能說明他認為“將”本讀“jiang”無須作注。

綜上所論，無論是從字音流變、吟誦傳統(tǒng)，還是從字義分析、語境體會、注家注解來看，《將進酒》中“將”字讀“jiang”會更適宜。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將”字只有“jiāng”“jiàng”兩種讀音，分別做形容詞、副詞和名詞用。依據(jù)音韻學(xué)慣例，所處時代讀音為何即讀何，當(dāng)下中小學(xué)課本中皆將古音改為今音，就是遵循此原則。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將進酒》中“將”字讀為“qiāng”已成定論，無從更正。筆者認為在解讀《將進酒》時，可從眾讀“qiāng”，但要知曉其尚有爭議，以待確證。

二、《將進酒》寫作時間

李白的詩歌與杜甫不同，其中很多作品都難以確知具體寫作時間，如《將進酒》時至今日，學(xué)術(shù)界仍未能達成共識?！独钐拙幠旯{注》[1]中云：“《將進酒》一詩，前此諸家均以為是天寶間去朝之后所作，誤，綜觀李集，一入長安以前作品感慨殊少，更無牢騷；二入長安去朝之后，傷心備至，牢騷特盛；唯有一如長安以后，二入長安以前一段時期，往往旋發(fā)牢騷，旋又自慰藉?！读簣@吟》如此，《梁甫吟》亦然，《將進酒》尤為典型。”最后安旗等人推斷《將進酒》應(yīng)該寫于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當(dāng)時李白三十四歲?！短圃娙偈住穂2]中記：“這首詩約寫于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當(dāng)時詩人自長安放還已近九年，與友人岑勛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處做客?！贝苏f出于何據(jù)未加詳解，又一推斷耳。《唐詩選注評鑒》[3]載：“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有天寶十一載（752年）（黃錫珪《李太白編年詩集目錄》）、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安旗《李白年譜》）、開元二十三年（735年）（郁賢皓《李白選集》）等說，其中涉及與岑勛、元丹丘的交往與時間。從詩中抒寫的憂憤之深廣來看，作于天寶三載賜金放還以后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從詩中描寫的情景看，這首詩有可能是在靠黃河邊的一座酒樓里和朋友岑勛、元丹丘一起喝酒喝得半醺的情況下?lián)]筆寫成的?！闭查A在《李白詩文系年》中，曾將李白《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一詩相聯(lián)系，認為《將進酒》應(yīng)作于天寶四年（745年）。

以上諸觀點中，《李太白編年箋注》（第一冊編者：安旗）《李白年譜》所論難以令人信服，安旗從李白前后兩次入長安的心境揣摩詩意，帶有強烈主觀性，李白詩歌以豪放雄渾、瀟灑飄逸著稱，情感表達往往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在逆境中能看到他的豁達，在郁悶中看到他重新點燃的希望，其作于開元十九年的《蜀道難》《行路難三首》（其一）皆有此特點，故不能因其有“旋發(fā)牢騷，旋又自慰藉”之情，就斷言其作于一出長安二進長安之間。再者從李白寫于開元二十二年前后《贈從兄襄陽少府晧》一詩可見，其當(dāng)時的處境窮困潦倒，是“歸來無產(chǎn)業(yè)，生事如轉(zhuǎn)蓬”“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不可能有“五花馬”“千金裘”，故可推知《將進酒》是李白“賜金還山”，有錢之后寫的?！短圃娙偈住?、黃錫珪《李太白編年詩集目錄》言此詩作于天寶十一載，不知據(jù)從何處，亦未說服力?！短圃娺x注評鑒》、詹《李白詩文系年》認為此詩應(yīng)作于天寶三載李白詔許還山高金賜還之后，當(dāng)為可信。另從李白詩中提及的“岑夫子”“丹丘生”與其交往的情況，亦可推斷出該詩創(chuàng)作于天寶三載其離開長安之后。天寶元年，李白由道士吳筠、玉真公主等推薦，奉詔入京授職供奉翰林，然好景不長，后因受人讒言詆毀，于天寶三載（744年）賜金還山排擠出京，李白曾在《鞠歌行》中深切表達了自己的憤懣之情，“楚國青蠅何太多？連城白璧遭讒毀”。

李白自命不凡，志向遠大。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曾寫道自己的理想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他希望建立豐功偉業(yè)之后，能功成身退還歸林泉，他說“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功成拂衣去，搖曳滄州旁”“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然而他瀝盡心血走到唐玄宗身邊，卻處在弄臣的地位，遠離政治權(quán)力的核心，他離政治那么近又那么遠，自己匡扶天下的雄心壯志終究難以實現(xiàn)。李白懷著滿腔的怨情和悲憤離開了長安，他一度在江淮盤桓，多次受邀與岑勛共去嵩山元丹丘處做客，三人常常登高宴飲，借酒放歌暢敘幽情?！秾⑦M酒》就是李白在這種背景與心境之下創(chuàng)作的。

天寶三載賜金放還，對李白可謂是晴天霹靂人生巨挫，所以他才有感時間的飛逝，人生的無常，寫下“君不見黃河，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這種“志士惜日短”“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感慨，只有胸懷大志而又壯志難酬的人才會發(fā)出。從“悲白發(fā)”到“須盡歡”，仿佛讓人們看到李白的頹廢墮落，其實不然，這是詩人悲劇后的落寞，失意時的無奈。李白好酒，“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酒和月亮是李白詩中最常見的意象?！堕_元天寶遺事》載：“李白嗜酒，不拘小節(jié)，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嘗錯誤，而與不醉之人相對議事，皆不出太白所見，時人號為醉圣?！崩畎自蕴枴熬葡晌獭保凇督鹆昱c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中云“酒仙翁李白辭”。李白嗜酒郁悶，但他沒有意志消沉一蹶不振，而是像那個時代多數(shù)的士大夫一樣，他仍然對開元天寶盛世抱有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他仍然希冀有朝一日能有用于世，于是他發(fā)出了時代最強音“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須盡歡”的享樂觀正是建立在他高度自信基礎(chǔ)之上的。劉熙載在《藝概·詩曲概》中云“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shù)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射”?！疤焐也谋赜杏谩币痪淇芍^是全詩詩眼，正因此才使“悲白發(fā)”“須盡歡”“恣歡謔”“萬古愁”一掃低沉頹唐之氣，彰顯出豪邁、樂觀、自信、曠達、積極用世之情。

正是李白對自身才華的高度自信，以及對盛世的崇高認同，才使他充分相信“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出身商人家庭，一生好濟貧救難，愛慷慨解囊，有時揮金如土，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言道：“曩者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痹诶畎籽壑屑热徊谋赜杏?，金必重來，那就要烹羊宰牛、一飲三百杯。李白之飲不是文人雅士慢條斯理的細斟慢酌，他的飲酒必定是豪飲、狂歡、盡興，要喝得痛快淋漓、一醉方休。接下來他說“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边@幾句是過渡句，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李白在喝得盡興之時，直接點名朋友，讓他們舉起酒杯不要停放。這里面的語氣正可印證李白說“將（jiang）進酒，杯莫?！钡恼Z氣，與《詩經(jīng)》中“將子無怒”“將仲子兮”的語氣截然不同，里面沒有委婉含蓄的表達，而是有氣勢雄沛盛氣凌人之感。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在這里李白又表現(xiàn)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憤慨，在他眼中那些鐘鳴鼎食之家的達官顯貴都不值得歌頌，他們尸餐素位、懶政怠政、庸庸碌碌，有的甚至破壞綱紀禍國殃民。因而，他寧愿“長醉不復(fù)醒”，也不愿看到“得志鳴春風(fēng)”的“蹇驢”“雞狗”“小人”當(dāng)?shù)?。“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這是李白杜撰的喝酒理由之一，表面看是圣賢當(dāng)時不遇明主，死后亦默默無聞，只有善飲酒的人才能永垂不朽萬世留名，其實事實不是這樣，這兩句只不過是李白的牢騷話、講反話。李白想要表達的是就連圣賢都懷才不遇，一般士人更屬常事。我們從中能感受出李白對“賢者不遇、遇者不賢”不合理現(xiàn)象的憤慨之情。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虐?！痹娙藢懙讲苤?，一是曹植才高愛酒，與自己多有相似之處；二是曹植亦懷才不遇，像自己的處境“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曹植一生不得志，尚能“斗酒十千恣歡虐”，自己也要效法古人“恣歡謔”、喝盡興。于是他筆鋒一轉(zhuǎn)，插入一句“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主人何必說錢不夠，干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李白喝高了，“五花馬、千金裘”都不在乎，都要變賣當(dāng)做“斗十千”之資。勸酒結(jié)束后，李白還不忘升華主題，說出豪飲壯語“與爾同消萬古愁”?！叭f古愁”已不是詩人一己之愁，而是囊括你我在內(nèi)的古今賢愚皆有之愁，是古往今來一切志士仁人共同的遭遇和悲慨。嚴評《李太白集》曰：“一往情深，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币嗳缃袢藙W(xué)鍇所言：“如果說起首如黃河奔流沖決，一瀉千里，結(jié)尾已是汪洋大海，深廣浩瀚了。”[4]

全面解讀完該詩之后，我們可以體會到李白高金放還后，內(nèi)心紛繁復(fù)雜的情感，有對古往今來圣賢仁人懷才不遇的悲慨，有對小人當(dāng)?shù)郎鐣还膽嵑?，有對時間易逝功名糞土的感嘆，有對材必有用金散重來的自信，有對前途可尋希望不絕的樂觀。如蕭士赟所言“此篇雖似任達放浪，然李白素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亦自慰解之詞耳”?？傊松挥性诮?jīng)歷過巔峰時刻，再不幸跌入深淵時，才會寫出這樣氣勢豪邁的勸酒詩。因而，此詩作于天寶三載之后是沒有問題的。

三、《將進酒》版本流傳

李白的《將進酒》可謂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其中字句多能倒背如流爛熟于心，然今人所見之版本，與李白當(dāng)時或之后所傳版本是否一樣，在學(xué)術(shù)界存在爭議。現(xiàn)存版本的《將進酒》已經(jīng)廣為人知，其字句韻律情感藝術(shù)都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其實無需做翻案文章。本文之所以研究《將進酒》的版本問題，旨在追本溯源了解后人對《將進酒》的接受程度以及其在發(fā)展流變中所體現(xiàn)出的審美變遷過程。

李白現(xiàn)流傳詩作近千余首，當(dāng)時多為口耳相傳或找人謄抄，由于傳頌者或手抄者文化素養(yǎng)不同，因而，諸多詩作版本差異較大，《將進酒》就是其中之一。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將進酒》版本是宋刻版《李太白文集》中流傳下來的，已經(jīng)經(jīng)過宋人較大的改動。隨著敦煌學(xué)的興起，敦煌石窟藏書大量問世，其中所藏文獻對目前學(xué)術(shù)界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學(xué)者們發(fā)現(xiàn)敦煌所藏《將進酒》版本與今天流傳版本差距很大。依據(jù)《敦煌詩集殘卷》發(fā)現(xiàn)，在敦煌文獻中有三個《將進酒》手抄本，分別為P2544、S2049、P2567，前兩本均沒有題目，內(nèi)容也較為接近，從其字跡可推斷，前兩本的抄寫者文化素養(yǎng)水平不高，錯漏較多?，F(xiàn)將P2544、S2049 版本與當(dāng)下流行版本有不同之處抄錄如下：

P2544 版本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髪，朝下青云暮成雪。如生得意須盡官。莫使金尊對。天生吾桐有俊才……。烹羊宰牛宜為落，迴須一飲三百杯。琴夫子，丹丘生，請君歌一曲，愿君為我傾。鐘鼓玉帛起足貴，但愿長醉不須腥。故來賢圣皆死盡……。秦王筑城宴平落，鬥酒千千紫歡虐?！澹ㄗⅲ捍颂幾舟E模糊不清）馬，千金裘，詁爾將出好美酒，為汝同歡萬古愁。

S2049 版本

……奔流到海不岸（注：此處有一表示次序顛倒符號√）複回。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髪，朝下青云暮成雪。如生得意須盡官。莫使金尊對。天生吾桐有俊才……。烹羊宰牛宜為落，迴須一飲三百杯。琴夫子，丹丘生，請君歌一曲，愿君為我傾。鐘鼓玉帛起足貴，但愿長醉不須腥。故來賢圣皆死盡……。秦王筑城宴平落，鬥酒十千（注：“十千”與上文“千千”不同）紫歡虐?！澹ㄗⅲ捍颂幾舟E模糊不清）馬，千金裘，沽（注：與上文“詁”不同）爾將出好美酒，為汝同歡萬古愁。

由以上內(nèi)容可看出，現(xiàn)藏法國的P2544 版本和現(xiàn)藏英國的S2049 版本內(nèi)容大同小異。其中“十千”與“千千”，“沽”與“詁”不同，主要是手抄者因字形相近而致有別。兩版本中亦有錯字、脫字和衍文現(xiàn)象，如“琴夫子”應(yīng)是“岑夫子”，“紫歡虐”應(yīng)是“恣歡謔”；“黃之水”漏掉“河”字，“到海岸”多出“岸”字。因為抄寫者水平不高，還出現(xiàn)聲近而誤的現(xiàn)象，如“如生得意”應(yīng)是“人生得意”，“如”聲近“人”；“盡官”應(yīng)是“盡歡”，“官”聲近“歡”；“吾桐”應(yīng)是“吾徒”，“桐”聲近“徒”；“沽爾”應(yīng)是“呼兒”，音近致誤。P2544、S2049 手抄本有較多紕漏，主要是抄錄者文化修養(yǎng)不高，未審其義，再加之態(tài)度不認真，可能存在邊抄邊聽的問題，以致于出現(xiàn)形誤、字誤、音誤的現(xiàn)象。但根據(jù)其內(nèi)容以及錯漏現(xiàn)象可以斷定，這兩個版本均源于同一抄本。

另一敦煌寫本P2567 收錄在中華書局出版的《唐人選唐詩（十種）》里面，被稱為“唐人選唐詩”的殘卷本。敦煌殘卷本收錄李昂、孟浩然、王昌齡、丘為、陶翰、高適、李白等詩作70 余篇，其中李白作品有43 篇。P2567 手抄本較前兩版本而言，書寫情況要好很多，字跡較為工整清晰，且存有題目，名為《惜罇空》?，F(xiàn)將與當(dāng)下流行版本不同之處摘錄如下：

P2567 版本

惜鰼空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髪，朝下青云暮成雪?！焐嵬接锌〔拧c君哥一曲，請君為我傾。鐘鼓玉帛豈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故來賢圣皆死盡……

敦煌P2567 寫本與現(xiàn)行《將進酒》版本內(nèi)容出入不大，基本一樣。當(dāng)下所看到的《將進酒》本子收錄在唐人殷璠編著的《河岳英靈集》中。《河岳英靈集》收錄詩歌全為盛唐詩，從開元二年至天寶十二年間，共選取24 位詩人，收錄詩歌234 首，現(xiàn)存228 首，其中李白詩歌有13 首，含《將進酒》在內(nèi)。據(jù)考證，《河岳英靈集》 大概編撰完成于天寶十二載，有二卷本和三卷本，宋刻本分上下兩卷，明刻本分上、中、下三卷。傅璇琮先生認為現(xiàn)存北京圖書館南宋刻本（二卷本）“是較早的，也是較接近于殷璠自編的本子”[5]。現(xiàn)將《河岳英靈集》中《將進酒》與當(dāng)下流行版本不同之處抄錄如下：

將進酒

……與君哥一曲，請君為我聼。鐘鼓玉帛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故來賢圣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河岳英靈集》中收錄的《將進酒》在內(nèi)容上與敦煌P2567 寫本《惜罇空》相比，部分字句有區(qū)別。但可斷定的是敦煌文獻所傳的三個版本本質(zhì)上是同源的，它們都是“床頭明鏡悲白發(fā)”而非“高堂明鏡悲白發(fā)”，都是“天生吾徒（桐）有俊才”而非“天生我材必有用”，都是“古來賢圣皆死盡”而非“古來賢圣皆寂寞”……當(dāng)下教材選用與通俗讀物采用版本基本與《河岳英靈集》是同一系統(tǒng)。敦煌手抄本《將進酒》與《河岳英靈集》中收錄的《將進酒》孰早孰晚需要進一步論證。

《河岳英靈集》收李白詩13 首，敦煌本“唐人選唐詩”收43 首，其中有六首相同，二者均成書于天寶年間。然從其中一些詩歌標題及內(nèi)容來看，敦煌本更加接近李白詩歌原貌?！逗釉烙㈧`集》現(xiàn)存最早版本也是宋刻本，在刊印流傳過程中，宋人在題目和內(nèi)容方面可能或多或少有過改動。據(jù)有關(guān)學(xué)者考證，目前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中《將進酒》文本，與《河岳英靈集》所載基本相同，只是多加了一些異文。

敦煌P2567 寫本題目為《惜罇空》，這與詩歌“莫使金樽空對月”一句緊密相關(guān)。詩人喝酒半酣時，主人想罷飲，于是詩人滿腹悲憤及豪情奔涌而出，開始勸酒，開始指責(zé)“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李白這首幾近天成的佳作，可以說就是因“罇空”引起的。因而，《惜罇空》很可能是李白《將進酒》的前身。除此之外，在李白之前，有一首樂府古體，主要寫置酒祝壽的內(nèi)容，名為《前有一樽酒》，在當(dāng)時廣為流傳。敦煌本“唐人選唐詩”殘卷亦載有李白所作《前有樽酒行二首》，其情感與《惜罇空》相近。李白喜歡寫樂府體裁，在創(chuàng)作中將古樂府題目改為《惜罇空》極有可能。

至于《將進酒》源于何處，今尚存疑。《將進酒》是樂府舊題，《樂府詩集·鼓吹曲辭一·將進酒》解題為：“古詞曰：‘將進酒，乘（亦寫作“浮”）大白’。大略以飲酒放歌而言?！比辉诶畎字?，有關(guān)《將進酒》流傳下的詩歌極少，且內(nèi)容頗為難解，故郭茂倩說“大略以飲酒放歌而言”。在敦煌三種手寫文本以及宋刊本《河岳英靈集》中，均無“將進酒，君（一作“杯”）莫?！币痪洌蚨?，很有可能是后世讀者在加工潤色時添加，順手改變題目。當(dāng)然這僅是一種猜測。

從文本內(nèi)容來看，“床頭明鏡悲白發(fā)”雖不及“高堂明鏡悲白發(fā)”大氣奔放，但可能更加符合李白的真實寫照。李白常因愁思夜不能寐，所以才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才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床頭”自有深意，更能讓人看到詩人滿腹惆悵，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疤焐嵬接锌〔拧彪m不及“天生我材必有用”充滿豪情自信，但可能是李白詩歌的原句。從用韻來看，詩歌前兩句韻腳為“來、回”，押十灰韻；后面“發(fā)、雪、月”轉(zhuǎn)為入聲六月、九屑韻；接下來又轉(zhuǎn)為十灰韻。如果是“天生吾徒有俊才”，剛好與“來、杯”押韻，如果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就出韻了。古詩在轉(zhuǎn)韻時有一特點，即轉(zhuǎn)韻首句要用韻，稱為“逗韻”。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蜀道難》《夢游天姥吟留別》、白居易的《長恨歌》等都是“逗韻”典范之作。因此，李白肯定不會出韻，“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句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后人之手改造。后世部分學(xué)者常因“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句，斷定此種高度自信豪言壯語只有開元盛世之時才有，其大繆矣，殊不知“天生吾徒有俊才”才是李白的初衷。

綜上所論，敦煌寫本《惜罇空》較大可能是李白《將進酒》的前身，更加符合李白詩歌的原貌，之所以與今天流傳版本存在較大差異，主要原因是在流傳過程中經(jīng)過后人的潤色加工。經(jīng)過加工后的《將進酒》雖不是李白詩歌原貌，但在某種意義上更能彰顯李白的豪情、飄逸、自信、樂觀的精神風(fēng)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