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鼻宕⒃O(shè)鹽運司于揚州,兩淮鹽課又居天下之半,引得鹽商巨富爭先聚居,及至乾隆年間,揚州夜市千燈齊照,笙歌徹曉可聞,極為富庶。而主政揚州的周亮工、盧見曾、伊秉綬等亦是飽學(xué)之士,雅集觴詠不絕,一時間揚州有“海內(nèi)文人,半集維揚”之譽,“揚州畫派”亦應(yīng)運而生。
而清末時期,上海成為通商口岸,其繁華程度更勝鼎盛之揚州。洋人、政客、軍閥、名流、富商以及遺老遺少等,形形色色,各方勢力云集,而舞榭歌樓、戲園酒肆,又爭奇斗艷,別開生面,時有“十里洋場煙花地,風(fēng)云際會上海灘”之說?!昂E蓵嫛币嘧源藶E觴。彼時往來上海的書畫家,亦如過江之鯽,清人黃協(xié)塤《淞南夢影錄》載“各省書畫家,以技鳴滬者,不下百人”。
而“海派書畫”的開山之祖,當(dāng)屬任熊,其對中國近現(xiàn)代繪畫審美亦有深遠影響。1925年,日本大村西崖出版了《東洋美術(shù)史》,列舉晚清海派繪畫名家時稱:“咸豐、同治,至光緒間,最有名之畫家,當(dāng)推滬上三熊。其次有錢杜、趙之謙。”其中“滬上三熊”,分別為任熊、朱熊、張熊,毫無疑問的是,諸熊之白眉舍任熊其誰。
任熊,字渭長,一字湘浦,號不舍,浙江蕭山人。自幼聰慧機敏,喜愛繪畫。按現(xiàn)在的說法,任熊在繪畫上的天賦與天才無異。年僅四歲,“從張雅堂夫子讀,偶檢其書包下,皆畫稿耳”。父親任椿,為民間畫師,惜早逝。因此,十六歲時,任熊已經(jīng)鬻畫為生,承擔(dān)起家庭的重任。約二十歲,又只身闖蕩寧波、杭州、上海一帶,漸有名氣。
陳小蝶《桐蔭復(fù)志》中有關(guān)于任熊繪事技法逸事,稱:“從村塾師畫人物,師授以藍本,影描鉤填,畫男女老少悉具。渭長厭之,乃竊變其法,于是朝服翎頂者禿其顱矣,端拱者,蹺一足矣,缺嘴壞唇,無怪不具?!笨梢娙涡苡歇毘鰴C杼的自我審美,絕不固守成法,而后乃能既得古意,亦別出心裁。清人張鳴珂在《寒松閣談藝瑣錄》中也說任熊:“工畫人物,衣褶如鐵畫銀鉤,直入陳章侯(洪綬)之室,而獨開生面者也。一時走幣相乞,得其寸縑尺幅,無不珍如球璧?!?/p>
此外,“海上四任”中,弟任薰、子任預(yù)、侄任伯年,亦無不受其指授。陳小蝶《近代六十名家畫傳》亦言:“同光畫派,變于渭長,再變于伯年?!笔聦嵣?,當(dāng)初吳昌碩學(xué)花卉亦受任伯年指點,依此脈絡(luò),缶翁與任氏畫學(xué)亦淵源頗深。可惜天妒英才,任熊因疾去世,年僅三十五歲,藝林痛失俊杰領(lǐng)袖,令人唏噓。
任熊的繪事受陳洪綬、揚州畫派、青藤白陽的影響殊大,筆下豪放、活潑、新鮮的畫意,既有傳統(tǒng)技法與造型特點,亦因時代的審美因素,借古開今,契合“雅俗共賞”的趨勢,此亦可見任熊在高古與現(xiàn)代之間的游刃有余。
道光二十六年(1846),任熊在杭州得同鄉(xiāng)陸冶山的關(guān)照,結(jié)識諸多畫友,名氣愈彰。是年其在西湖孤山圣音寺觀五代貫休十六尊者石刻畫像,寢臥其下,臨摹不輟,藝事又大進。而道光二十八年(1848),任熊與詞人周閑的訂交,得以在周氏“范湖草堂”中寓目其珍藏的諸多歷代古畫,整整三年,“終日臨撫古人佳畫,略不勝,輒再易一縑,必勝乃已。夜亦秉燭未嘗輟,故畫日益精?!边@一時期,成為任熊學(xué)畫的最重要時期,幾有蛻變之力。
隨后,其與周閑游歷蘇州、鎮(zhèn)江等地,又觀《瘞鶴銘》殘石。亦是通過周閑,任熊與浙東名士姚燮建立深厚友誼,并受其邀請至寧波姚燮之大梅山館,朝夕詩畫切磋,寄居多年。姚燮,字梅伯,晚號復(fù)莊,又自署野橋、也橋、東海生、大梅山民等。應(yīng)是投桃報李的緣故,這一期間,任熊極繪畫之能事,摘擇姚燮各色詩句,為之創(chuàng)作了《姚大梅詩意圖冊》,計六冊,共一百二十開,皇皇巨制,亙古罕見,應(yīng)即此次現(xiàn)身北京保利2024秋拍的重磅拍品。
是冊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博,有人物、仕女、武士、神仙、佛道、鬼怪、博古、花鳥、蟲魚、走獸、鞍馬、山水、樓臺、宮室等,詩奇畫絕,珠聯(lián)璧合;一冊之中,工筆寫意,錯雜出之,光怪陸離,不可方物。有清一代之冊頁,當(dāng)推此為第一。又為過云樓舊藏,吳昌碩六次題簽并題寫引首、作跋,更為難得。
《姚大梅詩意圖冊》中,任熊所擇選姚燮詩作中得意之句,均見載于其《大梅山館集》中《復(fù)莊詩問》。姚燮出身書香門第,祖父姚昀頗有詩名,父親姚成是縣學(xué)秀才,得益于家學(xué)淵源,亦是早慧,漸長后又博覽群籍,文學(xué)功底深厚。
然因道咸年間時逢亂世,姚燮經(jīng)歷鴉片戰(zhàn)爭,又數(shù)次北上科考不試,故其詩中飽有個人情感,內(nèi)容亦豐富,喜怒哀樂、旅次見聞、際遇交游等無所不包,詩作技法亦有敷陳,有臆想,有隱喻,有比興,此使任熊創(chuàng)作靈感備受觸動,乃常常趁夜秉燭構(gòu)圖,晨起為之敷色,遂成此生平第一巨作。
任熊曾言:“余愛復(fù)莊詩,與復(fù)莊之愛余畫,若水乳之交融也?!笔亲鳌短炷ХN子夜義相》畫中女子形象來自圣母像,看似高貴祥和,然懷中嬰孩卻露著一對獠牙,旁邊兩個錦衣小孩亦是面目猙獰,胸前掛著骷髏,如同天魔種子。晚清,外國傳教士在國內(nèi)有自由傳教的自由,應(yīng)即此緣由,乃繪此幀。
是幅《擁髻推奩倦未梳》,畫中女子面容清秀,神色卻有一絲哀怨。衣紋鐵線描勾勒,剛勁有力,領(lǐng)口、袖口亦描金繪纏枝蓮紋裝飾,一旁擺著花卉盆景與梳妝箱。此形象當(dāng)為歌姬或妓女,反映道光、咸豐年間狎妓之風(fēng)的盛行。
畫中繪十余個形制各不相同的青銅器,包括爵杯、錢幣、尊、盤、爐、鎣、鼎、觚等。清乾嘉以降,金石之風(fēng)盛行,及至道咸,更是以金石為尚,涌現(xiàn)出一批金石名家。友人厲志曾題姚燮繪畫,稱之“君臂如石指如鐵,肝腑倔強氣騰驍”,顯然亦是富有金石審美。
是冊累累一百二十開,體量恢宏,題材無所不備,篇幅所限,不一一而足。周閑曾言任熊畫作:“初宗陳洪綬,后出入宋元諸大家兼躡兩唐,變化神妙,不名一法,古人所能無不能,亦無不工?!庇^此冊繪事之精湛、技法之神妙多變,誠可知非虛言也。
此外,任熊《姚大梅詩意圖冊》,今可見六冊本(吳昌碩題簽并跋,稱吳題本),而故宮博物院亦藏十冊本(稱故宮本,被列為國家一級文物),二者題材、繪筆均殊為相近,總數(shù)皆一百二十開,引發(fā)學(xué)界爭議。另有倪田臨摹的《姚大梅詩意圖》(十冊,簡稱“倪臨本”),不作贅述。
“吳題本”,即此次現(xiàn)身北京保利的拍品,冊中另有任熊、熊松之、吳云、韋光黻、黃君實等題跋。根據(jù)缶翁詩跋上款“鹿笙”為顧滎,字筱珊,號鹿笙,別號幼闇、幼庵,是顧文彬的侍妾浦氏所生,行九,顧麟士稱其為“鹿笙九叔”?!兑Υ竺吩娨鈭D冊》為過云樓舊藏,由顧文彬傳至顧滎,顯然合乎情理。顧滎與彼時文藝圈交游亦殊深,如陸潤庠、鄭文焯、任伯年、吳昌碩等,皆有交誼。
而任熊自跋署寫時間為咸豐元年(1851)正月十五日,按此巨冊兩月余才完成的說法,故可揣其應(yīng)是始繪于道光三十年(1850)十月左右。熊松之同治壬戌(1862)題跋稱是冊已為馮升書所得。
關(guān)于此《姚大梅詩意圖冊》,齊學(xué)裘《見聞隨筆》有記:“曾見其為梅伯燮畫梅伯詩詞百幀,人物舫中、山海奇獸、花鳥蟲魚、仙山樓閣,無不出神入化,真不愧月山之后裔也。梅伯無錢刻文鈔,有富人出千金購百幀妙繪而去?!闭f到任熊為姚燮繪“梅伯詩詞百幀”,此間“百幀”顯然是虛數(shù),簡列大概。
而沈慧瑛《過云樓檔案揭秘》中,論及過云樓顧文彬書札曾提及同治十一年(1872)十一月十九日,時任寧紹臺道員的顧氏以三百六十元得任渭長六本之事,并成為生平杰作,較之陳洪綬亦有出藍之勝。
札云:“任渭長為姚梅伯畫摘句圖一百二十頁,分為六冊,絹白板新,昔年在上海曾見之,后歸慈溪馮氏,近為古董家購出,我以三百六十元得之,明知價昂,然一放出去,必到上海,決為黃鶴不返,故忍貴得之。此冊渭長寓梅伯家中所作,每夕賓主斟酌稿本,翌日構(gòu)寫,閱兩月余而成。梅伯詩境奇麗,渭長畫境足以副之,遂為生平杰作,較之老蓮,已有出藍之勝。他若冬心、兩峰、新羅素稱奇詭者,視此皆拜下風(fēng)矣,決為本朝一大家。五百年后,聲價不在四王下也。反復(fù)展對,百讀不厭,所謂足吾所好玩而老焉者,此六冊足以當(dāng)之矣?!?/p>
依據(jù)過云樓家書所稱,任熊《姚大梅詩意圖冊》總冊數(shù)確為六本,此與“吳題本”顯然是吻合的。徐康《前塵夢影錄》中亦云:“渭翁畫本最多,顧艮庵世丈藏有六大冊,皆為姚梅伯孝東所繪者,驚心動魄,得未曾有。艮庵在寧紹觀察時,值梅伯久故,其家索價三百金出售,竟如數(shù)與之。余在抬園展閱二次,其奇絕處,真不可思議,有觀止之嘆?!币舱f總數(shù)為六冊,為顧文彬所購藏,可相互印證。吳昌碩題跋中亦言“此渭長任君畫姚大某詩意百廿葉,裝六冊,山水人物花卉,靡不各盡離奇之態(tài)”。同樣是裝幀為六冊,而“故宮本”為十冊裝,與記載不符。
又據(jù)沈慧瑛文,可知顧文彬?qū)τ谌涡苓@一杰作極為珍視,曾請任熊子任薰盡快完成《花天跨蝶圖》,并稱“以渭長冊許借餌之”。而顧文彬上述十一月十九日家書中,引任熊自跋內(nèi)容,又說“后歸慈溪馮氏”,同年十二月初二在家書中再次言及此冊,說道:“細審畫筆及題款之字,絕非他手所能,其為真跡無疑。又有韋光黻、沈鈺、曹峋等跋,皆逼真?!眲t應(yīng)可證真跡冊中存任熊、熊松之、韋光黻、沈鈺、曹峋等人題跋。目前,除任熊、熊松之、吳云三人跋語一致外,“吳題本”存韋光黻、吳昌碩題跋,而“故宮本”則存沈鈺、曹峋、李鴻裔題跋,兩者皆有出入。
學(xué)者龐志英曾發(fā)表《任熊〈姚大梅詩意圖冊〉初探》及《任熊〈姚大梅詩意圖冊〉選釋》認為“吳題本”為真,而“故宮本”屬臨摹本。館藏偽作并不鮮見,而學(xué)者楊新則認為“真本”在故宮。筆者私以為,以顧文彬?qū)τ诖恕兑Υ竺吩娨鈭D冊》的珍視,倘若將六冊重新裝幀為十冊,其日記中當(dāng)有記載,然目前文獻卻絲毫未見提及。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錢辛《任渭長姚梅伯詩畫合璧》,分三次臨摹,一百二十開,分“搜神、懷古、仰賢、寫艷、留影、博物”六部分,亦契合六冊之?dāng)?shù)?;蛟S,未來更多相關(guān)文獻被發(fā)現(xiàn),能進一步佐證此《姚大梅詩意圖》之流轉(zhuǎn)與真贗,然不論如何,“吳題本”與“故宮本”皇皇巨制,皆屬難能可貴。
畫心:27cm×31.5cm×120
冊首及題跋:30.5cm×34cm×9
出版:
1.龐志英《任熊〈姚大梅詩意圖冊〉初探》,第4-21頁,《中國書畫》2005年第7期。
2.龐志英《任熊〈姚大梅詩意圖冊〉選釋》,第4-16頁,《中國書畫》2009年第8期。
3.《姚大梅詩意圖冊》,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
著錄:
1.徐康著《前塵夢影錄》卷下,第1頁,光緒元和江氏湖南使院刻本。
2.吳長鄴著《我的祖父吳昌碩》,第193-194頁、304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
說明:1.過云樓舊藏。冊內(nèi)吳昌碩題跋上款“鹿笙”為顧滎,字筱珊,號鹿笙,別號幼闇、幼庵,是顧文彬的侍妾浦氏所生,行九,顧麟士稱其為“鹿笙九叔”?!兑Υ竺吩娨鈭D冊》為過云樓舊藏,由顧文彬傳至顧滎。
2.吳昌碩題簽題跋。任熊、熊松之、吳云、吳昌碩、韋光黻、黃君實題跋。
3.熊松之,高安(今屬江西)人。道光五年(1825)舉人,官至同知,有惠政,生平嗜學(xué),尤邃于禮學(xué),著書未竟而卒。
4.韋光黻,清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君繡,號漣懷、洞虛子。諸生。與姚燮、包世臣友,與顧祿為莫逆友。咸豐二年(1852)曾與任熊、黃鞠、楊韞華、齊學(xué)裘等發(fā)起成立華陽道院書畫會。能文工詩。詩初學(xué)李賀,后出入盛唐,極為陳文述稱賞,為“吳中后七子”之一。
5.《姚大梅詩意圖》是詩人姚燮與畫家任熊合作的產(chǎn)物。姚燮(1805-1864),字梅伯,號復(fù)莊,別署大某山民、大梅山民、大某、某伯、二石生等,著《復(fù)莊詩問》。任熊經(jīng)友人周閑介紹,結(jié)識姚燮,詩人與畫家一見傾心,相見恨晚,任熊在《姚大梅詩意圖》題跋中說:“余愛復(fù)莊詩,與復(fù)莊之愛余畫,若水乳之交融也。”任熊應(yīng)邀住在姚燮的大梅山館,有一個階段他們每天晚上論詩談畫,研究布局,“燈下構(gòu)稿,晨起賦色”。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努力,任熊根據(jù)姚燮詩歌內(nèi)涵繪成《姚大梅詩意圖》一百二十幀,每幅畫上題寫姚燮詩句。據(jù)任熊題跋,時間為咸豐元年(1851)正月十五日,按兩月余才完成的說法,那么這幅作品可能始于道光三十年(1850)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