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詩行的變奏

兒童是天生的詩人。著名詩人北島主張，“讓孩子天生的直覺和悟性，開啟詩歌之門，越年輕越好?！痹姼栝喿x、欣賞、創(chuàng)作，都是開啟詩歌之門的金鑰匙。在小學階段，如何綜合運用好這些途徑，把有效發(fā)展兒童的想象力、培養(yǎng)創(chuàng)造力和發(fā)展語言有機結(jié)合起來，是一門引人入勝的學問。

詩歌寫作，雖然不是小學習作教學的主要內(nèi)容，但其在促進兒童語言與思維發(fā)展方面卻有著獨特的功效，統(tǒng)編語文教材對此有所涉及。如四年級下冊第三單元，語文主題為“詩歌，讓我們用美麗的眼睛看世界”，語文要素為“初步了解現(xiàn)代詩的一些特點，體會詩歌表達的情感；根據(jù)需要收集資料，初步學習整理資料的方法；合作編小詩集，舉辦詩歌朗誦會”，顯然，“初步了解現(xiàn)代詩歌的一些特點，體會其表達的情感”是重點。編者在該單元第11課《白樺》后的“活動提示”里這樣建議：“還可以試著當個‘小詩人’寫寫詩，把自己的感受表達出來。寫的時候要注意分行。寫完后，和同學交流。”

因此，指導兒童大量閱讀現(xiàn)代經(jīng)典詩歌，在分類摘抄、誦讀、分享的基礎(chǔ)上實施的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只是一種“學步”，不求寫得有韻味、有意境、有節(jié)奏，重在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像詩”就行。

不過，即便是“學步”，對于小學生來說也并不容易，他們擅長寫的是散文式的記敘文，常常練習的也是記敘文。詩歌里的生活大多是神秘的存在，那些跳躍的思維與內(nèi)隱的邏輯，多多少少讓他們有些難以理解。如果硬要他們就一首詩說出自己的理解，他們通常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們在面對詩歌時，又總會流露出一種天然的親近。

無論如何，詩歌是抒情的藝術(shù)，而平凡生活總會掀起情感的浪花，幫助兒童找到情感的觸發(fā)點，喚醒他們的表達欲望，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步。為此，我結(jié)合教材內(nèi)容及要求，順勢指導兒童隨時捕捉記錄生活中那些觸手可及、司空見慣的事物所帶來的感觸，為他們走進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打開一扇生活之門：蝴蝶、小兔、麻雀、粉筆、蜜蜂、落葉、白云……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及時以詩的形式記錄下來。每天利用語文課課前5分鐘進行分享，既是一種日常，也是一種儀式。在這種有意營造的詩歌創(chuàng)作氛圍中，孩子們創(chuàng)作的熱情極為高漲，沒人在意自己寫下的是否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詩，他們關(guān)心的是自己像不像個詩人，是否對生活伸出了最敏銳的觸角。他們這樣表達對事物的感知：

落葉

落葉

你是飛鳥

你是蝴蝶

你就是秋之使者

（王晨瑤）

春天，我看見你啦

春天，我看見你啦

你就躲在……

哎，別跑

哈，我找到了

你就躲在光溜溜的芭蕉梗上

正在給它戴嫩芽皇冠呢

哎，別跑

（吳星軒）

會移動的雪房子

大雪壓在摩托車上

像移動的小白兔的家

大雪壓在小轎車上

像小烏龜?shù)姆孔?/p>

在慢慢地爬

大雪壓在公共汽車上

像大象的房子

在緩緩地移動

（繆燃）

這些詩，語言或許太過直白，缺乏蘊藉之美，“詩味”略顯不足，但孩子們的感受是獨特的、純?nèi)坏摹τ诘谝淮谓佑|詩歌創(chuàng)作的孩子們而言，能學著把一段話斷句、分行，寫出詩的樣子，并試著押韻，在形式上“像詩”，已足以令人興奮。作為語文老師，能為孩子們做的事，就是以欣賞的眼光，及時表揚他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靈光乍現(xiàn)”，幫助他們葆有詩歌創(chuàng)作的激情與新鮮感，讓他們在努力過后，眼里仍能閃爍著星光。

作為語文老師，我也清楚，大部分時候，詩歌創(chuàng)作是不可教的。詩心、詩性，可遇而不可求。但是，我們又知道，兒童是天生的繆斯，他們在寫詩時，有一種直觀的本能，他們總能在某一刻用最具靈性的文字呼應(yīng)自己對世界的感受與認知。靈感的迸發(fā)，可以是思維的瞬間綻放，也有可能是情感長久積蓄后的噴涌。作家楊照說：“你進入詩，于是詩也進入了你?！闭\哉斯言。經(jīng)過四年級近一學期的詩歌“學步”，孩子們對現(xiàn)代詩歌的寫作形式已經(jīng)掌握得較為熟練，他們需要涵養(yǎng)的是詩心、詩性，需要進一步錘煉的是對這個世界敏銳的感受能力，然后在某個不可抑制的時空，抒發(fā)詩情，寫出獨屬于自己的體驗與理解，最終寫出“詩味”，達到“詩”的境界。

五年級時，教室緊靠學校的梓萱園，梓萱園里有八九棵高大的欒樹，秋天一到，枝頭便開出一嘟嚕又一嘟嚕金色的黃花，那些花多得連成一片，多得耀眼，使整個園子成了金色的海洋。孩子們每天興致勃勃地去觀察，寫下日記。它的每一絲變化，哪怕是風吹落一片花瓣，孩子們都不會放過。欒花的盛放，讓孩子們充分感知到大自然的美與神奇。因此，當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黃花慢慢變成酒紅色的燈籠似的果子，卻又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臺風吹得殘破不堪時，對美的珍惜溢于言表，對美瞬間即逝的遺憾噴薄欲出。

經(jīng)過連續(xù)觀察，他們已經(jīng)為這些欒樹寫了十來篇日記，在他們眼里，欒樹的美是無與倫比的，是不可替代的。欒樹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用文字精心喂養(yǎng)的孩子。當這樣的美，突然因一場臺風而一夜匿跡時，他們自然有很多話要說。是繼續(xù)長篇大論寫一篇和欒樹有關(guān)的習作，還是在情感的火山口即興寫一首小詩？孩子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寫詩”，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尋找情感的出口，用最凝練的文字匯聚最樸實的深情。

于是，安靜的教室里奏出筆尖劃過紙面的音響，孩子們的眼眸里有了靈感降臨的欣喜。我小心地在行間走著，在孩子們的筆尖尋覓著。多年的寫作指導經(jīng)驗表明，教師在學生寫作過程中的點撥與發(fā)現(xiàn)，所產(chǎn)生的激勵與指導效果優(yōu)于寫作前與寫作后，因為這種“插播”式的指點能幫助寫作能手獲得醍醐灌頂般的頓悟，給寫作困難的學生以拐杖或參照。

尋覓中，我發(fā)現(xiàn)，王鴻宇這樣寫：

一場臺風吹過

那些曾經(jīng)令人震驚的花兒

卻變?yōu)闊o法挽回的遺憾

繁華是多么困難

衰敗

卻又是多么的簡單

詩的前半段很直白，是對自然現(xiàn)象的白描，后半段卻用“繁華”與“衰敗”“困難”與“簡單”進行對比，使欒樹的突然衰敗成為對世事的警示，在意象塑造與語言表達上有了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我立即邀請王鴻宇當著全班同學朗誦了這首詩，并邀請大家談了感受。

王鴻宇的成功創(chuàng)作，給大家平添了許多自信。張晉蘇揮筆寫道：

一夜風雨

滿樹的繁花

悄悄地，悄悄地

在地上織了一張金毯

慢慢地，慢慢地

踮腳走進這花毯

撿起一朵

金黃已去

殘敗徒留

花雖敗，果卻在

耀眼的深紅啊

燃燒著欒樹

火炬一般地燃燒著

欒樹雖在

卻不再屬于梓萱園

不再屬于秋天

這首詩分四小節(jié)，小作者在一二兩小節(jié)描摹風雨后落花滿地、撿落花的景象，“悄悄地”與“慢慢地”疊加使用，相互應(yīng)和；第三小節(jié)將視線轉(zhuǎn)向枝頭殘留的欒果，變化的不僅僅是物的空間，還有人的心理感受；第四小節(jié)抒發(fā)“欒樹已經(jīng)不再屬于秋天”的遺憾。決定一首詩是否具有“詩味”，有很多因素，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看這首詩是否具有“私設(shè)象征”。與“公共象征”不同的是，它更關(guān)注作者是否寫出個人的獨特理解與體驗。欒樹，原本就長在梓萱園中，不管它是花開還是花謝，它原本就屬于梓萱園，可是小作者卻在這里筆鋒一轉(zhuǎn)，說它不僅“不再屬于梓萱園”，也“不再屬于秋天”，這種情感的反向抒發(fā)，顯然是獨屬于小作者的，是小作者觀察落花后最真切的體悟。從這個角度說，上面列舉的這兩首詩已經(jīng)初具“詩味”，開始進入“詩”的意境。

因此，當小女孩李歆玥寫下這樣的文字時，我知道，詩歌已經(jīng)在孩子們的身體里真正醒來：

一夜臺風

欒花欒果 灰飛煙滅

但明年秋天

我們還會相見

不知那時

你還記得我嗎

那個永遠，永遠

只扎著馬尾辮的

個子不高的

女孩

那個永遠，永遠

記得你的

女孩

全詩三小節(jié)，后面兩小節(jié)未著欒樹一字，卻字字是情。小作者表達對繁花逝去的懷念，卻又未直接訴說，含蓄而又具有內(nèi)在張力。

從寫得“像詩”，到寫的“是詩”，到寫出“好詩”，確實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少數(shù)人依賴天賦，大部分人依賴學習。這種學習，需要頓悟，也需要引領(lǐng)。也就是說，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是完全不可教。如何指導學生在詩歌創(chuàng)作時，把握好音樂性與形象性，寫出詩的韻味，仍需要借助一定的抓手，而經(jīng)典詩歌總是能給人以示范與啟迪。

2月13日開學那天，我?guī)Ш⒆觽冊趯W校里游園，走到我們熟悉的珠媚園時，墻角的蠟梅和綠梅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蠟梅，屬于冬天，春寒料峭中依然散發(fā)著幽香，閃著光澤；綠梅，是春的使者，淡雅素凈，與世無爭。孩子們在兩棵梅樹間穿梭，一會兒談?wù)撘环G梅奇特的枝干，一會兒議論一番蠟梅花為什么倒垂。隸屬于兩個季節(jié)的花，卻在同一時空相對，孩子們覺得新奇而又有趣：“為什么綠梅的新枝都是碧油油的？”“為什么綠梅的花骨朵都聚集在枝頭？”“是哪只鳥兒將窩筑到了蠟梅的枝丫間？是為了每天都能聞到花的芬芳嗎？”……連珠炮似的追問，仿佛使他們的眼眸變得明亮。他們想說，想表達，想抒情。怎樣才能抓住綠梅與蠟梅的不同特點，寫出一首好詩呢？我想到了詩人趙麗宏創(chuàng)作的《早春之詠》組詩：“出土便是宣判冬天的末日/盡管寒風仍在江邊呼嘯橫行/纖細的幼芽竟能沖破凍土/地下搏動著何等強韌的春心/不要再為自己的柔弱哀嘆/且看這遍野迎風而長的生命”“顫抖于枝頭似乎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是在回想那寒夜里的苦等/不管是紅花白花藍花紫花/含苞未放時都是一樣心情……”詩人選取早春特有的景物“蘆芽”與“蓓蕾”，用擬人的修辭手法，以獨特的視角寫出自己的哲思。

趁著孩子們詩興正濃，我迅速將這組詩推薦給他們誦讀、欣賞，并啟發(fā)他們思考可以從哪些角度寫出一首歌頌綠梅或蠟梅的好詩。有的說，可以抓住綠梅的素雅突出它的高潔；有的說，可以抓住蠟梅的“不合時節(jié)”想象它對冬的留戀；有的說，綠梅飽脹的花骨朵和蠟梅倒掛的花兒，一個向上，意味著新生，一個向下，預示著凋零，但它們都象征著蓬勃的生命。

孩子們就這樣觀察著，閱讀著，思考著，模仿著，創(chuàng)造著。

虞天伊這樣想象綠梅：

如果把綠梅想象成一篇樂章

這是珠媚園在為我們歌唱

你們欣賞我撫摸我為我拍照

我贈予你們一片芳香

你可以在心中隱去對我的印象

卻無法隱去我對你的向往

馮鈺希則這樣歌詠蠟梅：

冬天早已經(jīng)過去了呀

卻還想把最后的容顏奉上

黃得是有些暗淡

薄得宛若一碰就受傷

又是哪來的一對傻鳥

在朵朵黃花間筑個小巢

也許是迷戀冬日的芳香

卻忘了此時春天已經(jīng)來到

是的，自然的春天早已來到，孩子們詩歌寫作的春天也已經(jīng)悄悄來到。他們沒有讀過關(guān)于什么是好詩的理論，他們憑著天然的直覺，在學步中創(chuàng)造，讓思維與語言聯(lián)袂，跨越了形式與內(nèi)容的鴻溝，用詩歌的創(chuàng)意表達完成了對生活最初的審美。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崇川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