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上見真章

李浴洋兄命我也來談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真問題”與“大問題”，這讓我感到惶恐，因為自己既缺少成績，也并無迫切要講的話。他說：每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只要關心學科發(fā)展，都不妨直抒胸臆，盡一份責任。于是只好談一點感想，以供批判。

余生也晚，沒趕上現(xiàn)代文學的黃金時代。余生也早，加上反應遲鈍，直到博士畢業(yè)也沒感到為求職而發(fā)表的壓力。于是在漫長的研究生階段，整日里操心一些本來與我無關的問題。那時候，文科學生中最流行的先是民國史、思想史，后來則是政治哲學、社會理論。但是在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仍有光環(huán)。研究生們不免暗暗期待，早晚要和這些學科較量一番，以突破性的工作，彰顯現(xiàn)代文學的價值。

如今，學術界的整體趨勢已經(jīng)從不同學科的對話返回到學科內(nèi)部的競爭。于是要找到相對開闊的空間，持續(xù)輸出，這樣一步步將資歷墊起來，才能走上金光大道。

這樣看起來繁榮，往往卻是過去看不起的研究對象，也用舊套路深耕一番，或是以未經(jīng)檢驗的新說重述前人已經(jīng)完成的工作。結果是，競爭壓力越大，學術產(chǎn)出越多，學科越失去讀書界的敬意，研究者自己也越發(fā)挫敗、虛無。那個自從進入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以來就一直困擾我和朋友的問題，卻日漸浮現(xiàn)出來：現(xiàn)代文學有什么用？

當然有用。我無意重復前輩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舊說，只想追問在諸多人文學科之間，現(xiàn)代文學是否還有其獨到價值。我想講一個近來時常想起的故事：一次我從學校打車回家，司機師傅問我研究什么，我說魯迅，隨即照例客氣說這沒有什么用。沒想到師傅很不開心，說你怎么能這么說魯迅，他的貢獻那么大。我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其中含有這樣的意思：現(xiàn)代文學是否有用，并不取決于我們的研究傳統(tǒng)，而是取決于研究對象本身是否還有價值。拋開學術體制內(nèi)的發(fā)表空間不談，只問學科在整體境界上是否還有突破的可能，那么需要回答兩個問題：一、魯迅開啟的新文學傳統(tǒng)對于今日中國是否還有價值？二、我們學科最出色的研究者在思想上是否已經(jīng)達到甚至超越魯迅及其后繼一流作家的境界？如果研究對象至今仍有價值，且尚未被研究者超越，那么學科就還有空間。這個空間也許非常狹窄，卻不等于沒有。

如今，大家拼命論證自己做的新題目也是真問題。其實還應區(qū)分，究竟是搭上真問題的邊，分有其“真”、消費其“真”，還是直面真問題本身，尋求最大（也許也是最后）釋放學科的深度。因此，如果要我回答什么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真問題”與“大問題”，那么在最嚴格的意義上，對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作品的深入解讀就是真問題，將對諸多作品的深入解讀貫穿起來，整體上推進對新文學傳統(tǒng)的把握就是大問題。此所謂以小見大，而步步為真。具體而言，還要在“小”與“大”之間加入“中”——我將其界定為：新文學寫作傳統(tǒng)，即新文學家如何將特定的寫作意圖與寫作技藝前赴后繼地傳承下來，如何以具體的文學作品參與社會歷史進程。這就要求在尋求向外發(fā)言的“大”以前，充分發(fā)掘新文學家之間的內(nèi)在對話。這也可以補如今常見的以小見大之弊。以小見大，理所當然。可如果小和大之間關系太遠，以空話連篇之?。ㄖv故事）見缺乏論證之大（套陳說），那便既沒有小也沒有大，只有空空如也。

于是就要受到研究對象的制約。許壽裳這樣介紹魯迅對文學的定義：“學說所以啟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 魯迅文學就是以哲思建構起來的象征世界，這也開啟了新文學寫作傳統(tǒng)。我們?nèi)缃穹磸烷喿x《狂人日記》《傷逝》《鑄劍》等小說，以及《野草》諸篇，不僅因為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可以因時而異，還因為單純從思想深度上，我們和魯迅之間也還有很大距離。所以能感受到這一點，在于我們能大致感受到一些文本細節(jié)對文學家結構作品具有重要性，卻又不能對其提出妥帖的解釋：為什么在“辛苦展轉(zhuǎn)”“辛苦麻木”以外，還有一個“辛苦恣睢”？（《故鄉(xiāng)》）為什么要“搖身一變，化為潑皮，相罵相打”？（《通訊（二）》）為什么說“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鑄劍》）甚至，為什么“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秋夜》）都值得繼續(xù)追問下去。由文本解讀進入作家的思想世界，越是深入細密，對于從文本進入社會歷史就越有幫助。與其擔心陷入文本出不來，不如警惕自我重復說空話。在能夠平視研究對象以前，寧可述而不作，也不自我作古，這也許是一種美德。

在新文學寫作傳統(tǒng)的層面展開工作，黃子平老師的名篇《文學住院記》（這個題目也許比后來確定的《病的隱喻和文學生產(chǎn)》更好）堪稱先驅(qū)。文章通過對丁玲小說《在醫(yī)院中》的分析，彰顯出新文學傳統(tǒng)的決定性轉(zhuǎn)折。完成這一工作的前提，在于丁玲自身就有這樣的意圖，小說第二節(jié)伊始對陸萍過往經(jīng)歷的概括，就意在將小說整體敘述建立在魯迅“棄醫(yī)從文”神話的延長線上。正是由此神話開始，新文學發(fā)展出了一條道尊于勢、不卑不亢的光榮傳統(tǒng)。而對魯迅文學的解讀，可以丸尾常喜先生《“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為典范。如此竭盡全力，方能達到如此深入的地步。即便引發(fā)爭議的“阿Q= 阿鬼”說，也因其材料豐贍、論述精妙，而有獨特的價值。近年來，李冬木老師關于《狂人日記》的系列論文則又別開生面。尤其《“狂人”的越境之旅——從周樹人與“狂人”相遇到他的〈狂人日記〉》一篇，讓人嘆為觀止。包括上述文章在內(nèi)的皇皇一冊《越境——“魯迅”之誕生》極有力地證實了，若沒有魯迅留日時期持續(xù)經(jīng)年的勤學苦讀和對人類文明最新形態(tài)的充分吸收，也就不會誕生其歸國以后的天才創(chuàng)作。這就對研究者的思想水準和閱讀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

要推進對文本的解讀，在方法論上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當我們閱讀一篇結構嚴整、內(nèi)蘊豐富的作品，應該做到對文本中每一處細節(jié)都有妥帖的解釋以后再下筆。如果還有很多細節(jié)不清楚，卻能提煉出三至四個話題，將之化為文章的三至四節(jié)，那就大概率不會有什么推進。二者一線之間，讀者難以辨明，其實天差地別。前者很可能是真問題，后者就未必是真問題。

從最嚴格的標準看，從文本出發(fā)提煉問題以進入歷史的就是文學研究；從歷史出發(fā)把文本鑲嵌進去，無論密度多大，也還是歷史研究。文學研究者應該首先讀透作品，從中感受到現(xiàn)有歷史敘述之不足，然后給作家主觀意識中的社會歷史以秩序井然的排比。而不是反過來，借助特定歷史敘述打開文本的局部。長期以來，我們往往是在忽視文學研究、專注歷史研究的同時，卻又不斷感慨文學研究無法深入。不必要求研究者只做文本解讀的工作，不過若是有文本解讀的才能，心里裝著耐人尋味的作品，其歷史研究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質(zhì)感。這一點從張潔宇老師的魯迅研究中可以看得分明。

我時常懷疑，在我們這個本來空間狹窄的學科，論題的空間越開闊，研究的價值也就越稀薄。好比過去大家都從正面爬山，越接近頂峰越陡峭，爬不動的人決定下山，在背面從頭爬起。而且對不愿下山的朋友說，看你爬得多慢，背面的山腳下不僅可以爬得更快，還有很多人一起相互鼓勵?？己藱C制當然可以看誰爬得快，并且認定人越多的地方越重要。然而歸根結底，對于研究者來說，登頂才是目的。前研究最深厚的所在，看上去沒有空間，突破的可能性卻更大。

現(xiàn)代文學研究曾經(jīng)深刻地參與社會歷史進程，也一直在推進文本解讀的突圍。今天還有空間的也許主要是后者。王瑤先生在《念聞一多先生》中寫道：“以前的清華文科似乎有一種大家默契的學風，就是要求對古代文化現(xiàn)象做出合理的科學的解釋。”這是區(qū)別于清代學者的“信古”和“五四”時期的“疑古”的“釋古”工作。 歷史大變局之下，解釋的工作往往振聾發(fā)聵。百年過后，解釋的空間或許已經(jīng)很小了。這也正是一代代研究者辛勤勞作、學有所成的證明。如今，熟極而流的解釋太多，回到解讀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必然。事實上，正如解釋要以解讀為支撐，強調(diào)解讀也不是推崇個人妙悟，而是要憑借百年來的學科積累，結合當前人文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水平來沖擊經(jīng)典作品的堡壘。過去是氣勢雄渾，現(xiàn)在是精益求精。若以現(xiàn)代為綱，另找空地，自搭臺子唱戲，縱然便于施展，可是和新文學傳統(tǒng)相比，力量恐怕還是有所不及。站在文本外面看歷史，本就容易看膩。不如直入塔中，上尋相輪，還原經(jīng)典作家寫作時的內(nèi)在視域。解讀作品天然就是跨學科的工作，透徹的解讀要以對其他學科的吸收為前提。吸收的重點、水平，取決于文本解讀工作中實際遇到的困難，而非研究者個人的趣味。若是在自己的學科內(nèi)無力深入，那么即便跨越學科，也不過學一點皮毛。或可將跨學科比擬為魯迅所謂“聯(lián)合戰(zhàn)線”，則正如魯迅所言：“要成聯(lián)合戰(zhàn)線，還在將來?！?/p>

過去大家都研究相近的問題，水平有高下之分，但是那些水平最高的會留下來?，F(xiàn)在大家都研究不一樣的問題，講的卻都是類似的話，于是學科也日漸浮腫起來。究竟是救出自己，還是救出新文學傳統(tǒng)？其實救出新文學傳統(tǒng)，最終也就救出了自己。

何以如此？在于深入的文本分析能夠?qū)ρ芯空咦陨淼乃枷胧澜缣峁┮环N修正的可能。阿瑟·丹托在《作為哲學家的尼采》中寫道：“一個哲學家最為自覺的思想被他隱藏的本能引導，并被迫進入預定的道路之上。”……事實上，“迄今一切偉大的哲學都是……其始創(chuàng)者的自我告白，一種無心為之且未被察覺的回憶錄?！闭軐W家可以如此，學者需要的卻是抗拒進入預定的道路?，F(xiàn)代文學研究者如何避免自我重復、自我感動，也許就依賴于對困難作品的解讀。面對無法解釋的細節(jié)，若不想輕易放過，就只好逼迫自己加深思考。同時，長期面對讀不懂的文本細節(jié)，而不是沉浸于習慣互相鼓勵的學界，將視線從同行那里轉(zhuǎn)移到研究對象身上，也許可以多一點謙卑之心。

若想在如此狹窄的空間有所收獲，或許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研究者的精神氣質(zhì)不應離研究對象太遠。譬如魯迅向來追求思想與生活的合一，作為魯迅研究者，就盡量不要做顯然會被魯迅看不起的事，也不要為個人生活而曲解魯迅的本意。有時聽同行說：魯迅說一要生存，所以為了物質(zhì)需求，只好降低學術標準。這也許是忘記了后面還有二要溫飽，則這里所謂生存本來就只是活著而已。自己有需求，和魯迅無關。而三要發(fā)展，當然也不是指在學術體制內(nèi)層層晉升。此外，一個合格的魯迅研究者，不會想要將自己樹立為偶像。

二、主動追求突破，才會迎來突破。相比在成長的每一階段向外尋求認可，在整個青年時代最大限度地運用自己的頭腦，擴大視野、形成品味，也許更有可能完成出色的工作。學問的突破和熱鬧的聲勢往往背道而馳，現(xiàn)代文學要想迎來突破，只有在過去以為題無剩義處求索。對于核心作品的解讀，可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而功夫在詩外。學科空間越狹窄，研究者也就越當慢慢思考，慢慢寫作，多一點思想和文字的潔癖是必要的。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意識到，現(xiàn)代文學的困境，不是來自研究對象，而是來自作為研究者的我們自己。整日忙碌于反思，也許不如扎扎實實讀透一篇小說，從中獲得學科新的生長點。學科整體發(fā)展的趨勢和學者個人突圍的方向，也許并不一致。日光之下并無新事，相比苦苦等待新問題的涌現(xiàn)，不如對那些被我們輕易放棄的真問題更多一點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