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對王陽明心學思想的神秘主義式解讀,可以看出其內心的反思與直覺在實現(xiàn)自我與世界合一中的重要性。王陽明認為,“心”是連接個體與宇宙萬物的基礎,通過內心感知實現(xiàn)與外部世界的合一,強調心靈感應在認知中的重要性。他的“合一”思想超越了單純的外部統(tǒng)一,達到了內心體驗與反思的合一。良知作為王陽明思想的核心,體現(xiàn)了個體內在的自我意識與普遍自我的融合,反映了他對自由的理解。王陽明認為,良知不僅是超理性的本體,更是個體自我實現(xiàn)的力量,體現(xiàn)了不斷超越自我的精神追求。這種內向的自由與靈性,不僅關乎個人的精神成長,也為現(xiàn)代人追求內心的和諧與覺醒提供了寶貴的啟示。
[關"鍵"詞]王陽明;神秘主義;心學;良知;天人合一
引言
近代,隨著中西哲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出現(xiàn)了許多從西方哲學角度對中國哲學的探討。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上,馮友蘭教授將“萬物一體”思想視為神秘主義境界,將神秘主義境界看作修身的最高境界[1]。B.I.Schwartz認為,《老子》和《莊子》中的道教思想可以歸類為在中國語境中出現(xiàn)的神秘主義[2]。但對此也有不同的聲音,例如,牟宗三教授反對使用神秘主義一詞來解釋儒家思想,擔心它會掩蓋儒家思想的理性精神和道德價值,反對將神秘主義簡化為一種純粹主觀和偶然的心理現(xiàn)象。雖然對神秘主義的詮釋有諸多觀點,但是可以將神秘主義定義為“強調通過神秘的直覺和啟蒙而不是邏輯推理來理解終極現(xiàn)實”。而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關于“一”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孟子主張“萬物與我為一”,而莊子則表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到新儒學的興起,張載提出“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將個體與宇宙聯(lián)系起來。再到程朱理學的發(fā)展,程顥吸收了儒學的思想,提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思想。明朝中期,王陽明提出的“天人合一”思想把關于“一”的討論推向高峰,他以“心”為基礎建立了形而上學的哲學體系。
一、“心”與“物”的關系
西方學者WilliamJames認為:“來自不同背景的個體都有成為‘絕對合一’的相似經歷。他們將這種神秘體驗分為內在與外在兩種方式?!保?]RudolfOtto將這些稱為外在的道路和內在的道路。[4]前者強調通過身體感知對外部世界的多重對象進行觀察,后者則是不受任何感性和經驗影響下的純粹意識。但這兩種方式的相同之處就是對于終極的“一”的感知。陳來教授也對此做出總結,認為外向的神秘主義感知到萬物的統(tǒng)一,而內向的神秘主義感知到超越時空的意識,這也是整個現(xiàn)實。
按照這樣的說法,王陽明的“合一”思想似乎屬于一種典型的外向型神秘主義。《傳習錄》載:“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5]王陽明既認識到萬物的多元性,也認識到萬物的一體性,這種事物的多重性表明了王陽明對于事物之間差異持續(xù)存在的外向型經驗特征,同時他也承認了萬物的本質是一個整體,草、木、石、瓦通過主體被感知,是一體的。
但是從“心—物”關系來看,王陽明的本體論思想實際上也暗含著內向神秘主義的特點。王陽明將“物”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身外之“物”,定義為一種與意識息息相關的存在。他認為,每一種物背后都存在意識上的一個意向,意向性下的事物才真正存在?!澳阄纯创嘶〞r,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5]這里王陽明討論的重點并不在于事物的外在存在,而在于探究事物的內心體現(xiàn)。他認為,只有通過內心的感知,花的特性才能夠顯現(xiàn)出來。這也就是他說的“心外無物”。換言之,當我們說某“花”存在時,它就已經被我們所感知。這里的花作為意向對象,“物”存在兩種意義:一是作為意識投射的客觀實在物;二是作為認識意義上的概念對象。因此,無論是客觀實在物還是概念對象,強調的都是意識性的活動本身[6]。
而如果我們將“物”這一概念帶入“心物合一”之中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王陽明實際上主張“心”決定“物”的價值,外在事物的多樣性都可以被內化為心的感知,從而達到“萬物合一”與“心物合一”的境界。心感知萬物的行動成為事物活動的動力,正如《易經》中的“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靶摹迸c“物”之間通過“動”聯(lián)系在一起,這說明心物的整體性。王陽明將人與世界的關系建立在心、動、物的基礎上,身之主宰便是心、動之所在便是物、心之所發(fā)便是意,在萬物運行過程中三者缺一不可。這種“動”不僅作為動力成為意識行為的源泉,而且使心靈活動涉及的事物通過這一契機化異為“一”。
王陽明認為,這種“動”是普遍存在的,人通過這種心靈活動感受世界,化萬物為“一”。王陽明曰:“你只是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保?]這種心靈感應活動滲透在萬物之中,萬物通過這種心靈感應實現(xiàn)“此感彼應,自同一機”。萬物都要通過這種方式感知外部世界,這種心靈活動超越了本體而直接與宇宙萬物相通,從這點上來看,其所表現(xiàn)出的并非外向型的感知,而是在于內心的直覺觸動,體現(xiàn)出內向的神秘主義的特點。
二、陽明心學:外部世界與內心的合一
良知作為王陽明悟道經驗的核心,指的是“心”的內在實相與外部世界的終極實相。在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真理”的命題基礎上,王陽明建立起了他的宇宙論體系?!靶募蠢硪病W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保?]可見,“心”是陽明心學的核心概念。如果要對王陽明的“心即理”進行闡述,就需要對其“心”這一概念進行分析。
兩宋之際,張載首次對“心”給出確切的界定:“心統(tǒng)性情者也?!保?]在張載看來,性是本體存在,通過心實現(xiàn)其作用,性與心仍是二物。再到程朱理學中的“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惟觀其所見如何耳”[8],借佛教體用之說將心、性、情三者統(tǒng)一起來。此后,朱熹提出“心統(tǒng)性情”的主張,認為:“心,主宰之謂也。動靜皆主宰,非是靜時無所用,及至動時方有主宰也。言之主宰,自有其法?!保?]朱熹更加強調心的自身能動性。朱熹將“心”與性情聯(lián)系在一起,在朱熹的觀點中,“性即理也”,他認為人心是不完美的,需要“理”約束。其實無論是“性”還是“理”,都是以一種先驗結構存在的,因此朱熹的心本體論是無法達到真正的“合一”狀態(tài)的。真正使“心”與“理”在本體論上達到合一的是陸九淵。他主張“先立乎其大”,認為理不在心,而在于實踐,但是他并沒有對這種神秘體驗進行深入探究。陽明心學是陸九淵以后的心學一脈,認為“心”是一切學問的根本,是以此為中心而展開的一種具有內在自省、超越理性的心靈哲學。
“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賊蔽塞,不得發(fā)生耳?!保?]王陽明將良知這一概念上通天道,通過人作為媒介,知曉天理?!拔业拿黛`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這里的“靈明”實際上就是“良知”的一種表達方式,類似于人內心深處對于萬物的感知。通過這種心靈感應,人可以感知世間萬物的發(fā)展,從本身的個人體驗上升到對于天理的認識,這種“天地之心”與“宇宙自我”在超越個體、包容萬物這一方面具有相似性。
因為早年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王陽明“一”的概念與“仁”的圓滿境界也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叭收撸蕴斓厝f物為一體”,萬事萬物與自身是渾然一體的,這種完滿的狀態(tài)下,個人感知與世界萬物是處于合一狀態(tài)的普遍自我。我不僅是世界萬物的一部分,而且是世界萬物的主宰者與創(chuàng)造者,只有當我通過心靈感應外部世界時,才能達到外部世界與我內心的合一狀態(tài)。
對王陽明而言,“萬物一體”既是一種社會理想,也是一種達到社會理想的方式。從個人層面,克己復禮為仁,“仁”意味著去除私欲,所以去除私欲是“萬物一體之仁”的義理邏輯?!笆枪势垷o私欲之蔽,則雖小人之心,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保?]這就是說,如無私欲,小人之心便是“一體之仁”;如有私欲,大人之心如小人之心,便是“一體之仁”亡。從社會層面來看,想要使社會處于和諧狀態(tài),就必須推行“萬物一體之仁”之教。他指出:“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保?]在王陽明看來,只有人人克制私欲,社會整體奉行“萬物一體之仁”之教,才能從“一體之仁”延伸到“天地萬物本無一體”的和諧狀態(tài),真正實現(xiàn)內心與萬物的合一。
三、致良知:個體實現(xiàn)的內在自由
王陽明所認為的“致良知”就是要達到去除一切經驗內容后出現(xiàn)的知識。當我感應外部世界時,個體能夠體會到“我”的消失。王陽明指出,“良知”具有“空”“無相”的特性。“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這種“太虛”狀態(tài),即“個體融入普遍自我的狀態(tài)”。
這種“太虛”狀態(tài)類似于海德格爾關于“無”的思想,即存在者在整體上就是一種非對象性的“無”。“無敞開于自由之中,并通過自由而成為世界存在的可能性?!保?0]正是在無的本源性、可能性中,從being回到tobe,存在不再是固化的,顯現(xiàn)出來擺在這里的對象,是存在者。因此,存在的本質是超越理性、現(xiàn)實性的自由本身,自由就是以本無為本體論基礎的神秘精神,正是這種神秘精神推動著主體不斷對現(xiàn)實性進行否定。王陽明以太虛喻心亦秉此義[11]。
在“致良知”的過程中,人們可以感受到“真正的自我”,經驗主體不僅是萬物的組成部分,而且是萬物發(fā)展的推動者。一切事物存在的意義也都源于“我”的存在。這里的良知就是作為能動、超絕之本體所呈現(xiàn)出的自由精神。良知作為推動力,不斷通過否定、更新的方式實現(xiàn)對自身的超越,最終認識到自身是超越理性和經驗的純粹自我,在這一自我反思的過程中,良知也逐漸發(fā)展為神秘精神。其中致良知的關鍵就是“心”的活動,王陽明將“心”看作是無在但無不在的精神本體,它是萬事萬物的基礎?!靶摹睙o時無刻地在統(tǒng)領、改造著外部世界,外部世界也隨時隨心發(fā)生變化。精神的持續(xù)發(fā)展不斷否定先驗實在的理性,最后進入一種“虛無”的狀態(tài)下,精神的發(fā)展將自身推向自由[12]。這種“本無”的實在精神就是內在的本質的自由。
結束語
從神秘主義的視角下解讀王陽明關于“一”的思想,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類的全部思想觀念都是精神自我運動而展開的結果。這種精神層面的自我超越與反思使人的觀念逐漸靠近“自由”,達到“合一”的狀態(tài)。
在“心物關系”的問題上,我們先說明了陽明學在倫理學層面具有外向型特點,然后通過王陽明“萬物一體”中對于心物關系表述得出結論:王陽明對于“合一”的觀點超出了單純的外部合一,而是建立起基于心靈感應的“心物合一”。無論是“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還是“天地萬物與我同體”,都更加強調心靈的感知,基于心的感受與反應功能,達到事物與心的“合一”狀態(tài),有著內向型的特點。在“良知”問題上,雖然在王陽明所在的時期并沒有明確地提出關于“自由”的主體能動性精神,但是已經可以在“良知”概念中看到主體自由的影子。前文中我們也提到了“良知”這一概念看作一種不斷否定革新的純粹意識而非經驗的產物,作為一種普遍心靈存在于每一個人的心里,不僅作為一種超理性的本體存在,而且具有主體性、主導性的意味?!拔业拿黛`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就是最明顯的佐證。
但是無論是在“心物關系”還是“良知”的問題上,都體現(xiàn)出了一種精神的自我超越與不斷追求本質而走向自由的精神覺悟,心體作為存在之本體被領會為一種超理性的神秘的絕對原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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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藏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