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錢勝利同歲、同班,還是鄰居。他小時候家里很窮,三歲那年生病,因醫(yī)療條件有限,落下了小兒麻痹的后遺癥。平時看不大出來,他走路也大致跟正常人一樣;一旦跑起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毛病就會立刻顯現(xiàn)。按說,他會比正常人跑得慢,但實際的情形是:他跑得飛快,我們都趕不上他。
我們剛上初中時,住在東風路,大冶鋼廠的宿舍區(qū)。那時候,樓和樓之間有很開闊的沙土路。我們這些看戰(zhàn)爭電影、聽英雄故事長大的孩子,總是在那里打泥巴仗,做英雄夢。我們?nèi)宄扇?,嘴里喊著“沖啊,殺啊”,模仿電影里角色威武雄壯的樣子。我們還分配角色——誰是楊子榮、誰是李玉和,誰是豹子頭、誰是智多星。我們還經(jīng)常用三十六計排兵布陣、調(diào)兵遣將。這種種“混搭”的模擬戰(zhàn)斗,幾乎陪伴了我們的整個童年。
有一天下晚自習,我和錢勝利,還有幾個同樓的孩子,拿著泥巴要去搞偷襲。因為白天我們就聽說了,旁邊那棟樓的孩子以我們?yōu)槟繕嗽O了一場戰(zhàn)局,我們打算先發(fā)制人。
想不到,我們剛走到那棟樓下,手電筒突然亮成一片,接著就是一陣“沖啊,殺啊”的聲音。早已埋伏在二樓的“敵人”已經(jīng)占據(jù)了有利地形,率先對我們發(fā)起了攻擊。
“中計了,快跑!”
眼見著泥巴雨落下來,我們大聲喊著,趕緊掉頭就跑。跑著跑著,大家發(fā)現(xiàn),一腳高一腳低的錢勝利居然跑到了最前面。這時候,不知道是誰率先停下來,指著他哈哈大笑。很快,“戰(zhàn)友”們喊著他的名字,笑成一片。
錢勝利停下腳步,滿腹狐疑地轉過頭來??吹接腥碎_始一腳高一腳低地學他跑步,邊學邊捂著肚子大笑,他一下明白了。情急之下,尷尬之中,錢勝利脫口而出:“笑什么!是路不平!”
我們笑得更歡了,像一群擠在一起的猴子?!皵橙恕币才芟聵莵?,追上了我們。見我們笑成一團,他們也開始笑,邊笑邊學:“笑什么!是路不平!”
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句:“別笑了,路不平同學該生氣了!”聽到這句話,大家笑得更歡了,笑得已是“敵友不分”。只有錢勝利一個人,默默地離笑聲越來越遠,離人群也越來越遠。他走得很慢,仿佛前路真的一下子不平了起來。從此,錢勝利就得了個“路不平同學”的綽號。
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那時候一定苦惱極了。有段時間,我們再去找他玩兒,他都找各種借口不出來;學校安排郊游,他讓家長請假不參加。因為我們兩家家長之間的關系好,我們倆此前又幾乎天天玩兒在一起,所以他對我還算親近,就是話越來越少。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多了一個橡皮彈弓,幾個磨得圓圓的小石子兒常被他放在口袋里。如果路上有人喊他“路不平同學”,他立刻怒目圓睜、“子彈上膛”——小小少年,拉彈弓的姿勢里透著懊惱和不平。一時間,嚇得我們這些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都不敢輕易開他的玩笑了。
時間轉眼到了初二下學期,學校要舉行秋季運動會,要求每個人都參加一個或多個項目,為班集體爭取榮譽。當我們一群人嘰嘰喳喳議論該報什么、報什么能拿第一名的時候,錢勝利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桌上的報名表被他用胳膊擋得嚴嚴實實。我們都不敢過去問他,一來看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不好惹,二來忌憚他兜里隨時能取出、彈射出來的小石子兒。
到了正式比賽的那天,謎底終于揭曉。他報的居然是一百米短跑!
當他站在起跑線上的時候,我們這些知道他綽號的同學都忍不住在心里給他豎起了大拇指——他要參加的哪里是一場比賽,簡直是要讓所有人看清楚他的身體缺陷!他這是要對自己發(fā)起總攻,用缺陷去贏取勝利!
發(fā)令槍響了,只見他沖出去,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在了最前面。整個操場都沸騰了!同學們高喊著:“錢勝利,加油!”全場同學、老師都為他鼓勁兒、歡呼。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喊他“路不平同學”。他一直把領先保持到最后!如他的名字一樣,他如愿以償成了勝利者!
從此,班級里再也沒有人在公開場合喊過他“路不平同學”。
放學路上,他又開始跟我小嘴說個不停了,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那笑容背后,是卸下的防備,是再得的松弛,更是難得的和解:與自己、與我們。
他用自己的勝利重新贏回了“勝利”這個名字——曾經(jīng)這是父母所賜,如今這已是他的自我命名!他用直面成長之路不平的勇氣,打敗了“路不平”的枷鎖。
(節(jié)選自《光明日報》2024年11月8日,有刪改)
導讀
文章主要寫了“路不平”的哪幾件事,表現(xiàn)了“他”怎樣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