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怎么亮,老根就從炕上一個骨碌爬起,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一頭鉆出窩棚。鉆出窩棚的老根,先是仰頭望了下天,天還微茫著,四野里也都安靜地睡著。
老根這幾天起得都早,主要是老根這幾天心情不錯。每天清早起網(wǎng),魚都不少掛,尤其讓老根喜出望外的是魚的個頭竟還越來越像樣了呢。不像先前十幾片網(wǎng)起完凈是些小魚崽子,沒幾個能瞧上眼兒的,弄得老根都沒法張嘴跟魚販子砍價。有次氣得老根把手上的秤往地上一丟,瞥眼地上挺大一堆的小雜魚,說誰扔下十元全拿走,就當我行善積德了。
不過自打河灣這幾日連連漲水,老根的賺頭也是跟著水漲船高,昨天竟還破天荒地賣了一百多塊。這對想錢都快要想瘋了的老根來說,心情能不好嗎,可以說要多好有多好。
老根又仰頭望了下天,并抬手捏起帽遮左右?guī)紫抡苏弊樱瓮瘸訛潮既?。老根一邊快步走著,一邊嘴上還哼起了小曲兒。
可走至半路,老根遠遠望去,心下倏然一悚,心說壞了,水面上的網(wǎng)漂怎么不見了,莫不是被哪個夜賊偷去了?前幾天就聽說有丟網(wǎng)的。想到這,老根立馬噤了聲,慌慌地加緊了步子,幾乎一路小跑地到了岸邊弓身往下一瞧,怪了,隱在岸邊水草里的網(wǎng)綱還在。老根一溜兒小碎步?jīng)_下岸坡,到水邊伸手一提網(wǎng)綱,白花花的魚浮出水面。魚在網(wǎng)上撲棱棱地搖頭擺尾,像是沖老根打著招呼。老根笑了,笑成了一臉褶子。原來網(wǎng)上掛的魚太多,把網(wǎng)漂硬給墜下去了。
老根還沒起完網(wǎng),魚販子就早早候在了河岸。因為晚到一步,那些大點兒的鯉魚鲇魚就沒了,只剩些船丁子、白漂子、鯽瓜子、葫蘆子和山胖頭這些小雜魚,一天下來,也就剩個油錢,等于一天白跑。
老根將魚都推給了魚販子小張。小張是老根的??停瞬诲e,深知老根的家境,在價錢上從不跟老根斤斤計較,回回都是隨行就市,哪怕比行市貴一點兒他也從不說啥。有時弄得其他魚販子就對小張瞥冷眼,說他腦子進水了。老根也不是心里沒數(shù),對小張一直心存感激,每次稱魚都是秤桿高高的,有時稱完秤,還從魚簍里抓起一條半大不小的瀕死魚扔給小張,說這條饒你了。
小張跨上摩托右腳正使勁兒踹著打火裝置,就被老根喊住了。老根就托小張路過村子時給他兒子小根捎句話,讓兒子趕緊跑趟鎮(zhèn)里買五片插四的網(wǎng)送來,越快越好。
就在小張駕著摩托一溜煙兒跑上斜坡時,老根還在車后大聲叮囑著,要插四的啊。
老根確實著急了。他不能不急。因為他剛才起網(wǎng)時,又發(fā)現(xiàn)好幾片網(wǎng)被魚撞破了。老根當時心一驚,說這得多大的家伙能撞出這大的窟窿,怕是沒個一二斤重都不成。于是老根就恨自己當初怎么就沒買幾片插四的網(wǎng)。
這都太陽快落山了,兒子怎么還不把網(wǎng)送來。莫非小張沒把信兒捎到。不能啊,小張騎摩托走時還回頭說“放心吧老根叔”。
老根踮起腳尖兒抻長脖子朝大壩又望了許久,仍不見兒子的身影。老根忽然后背奇癢,癢得老根又沒法伸手去撓,只好齜牙咧嘴扭腰晃肩地用衣服蹭癢。蹭完癢,他一邊眼不離大壩,一邊歪扭著身子,將右手伸進腋下的水衩里抖抖索索掏了半天,才把香煙和打火機從衣兜里掏出來。煙盒癟掐掐的,老根用手捏開煙盒朝上一抖一抖躥了好幾下,才伸嘴叼出一根。打火機咔嗒了半天也沒打著火,氣得老根將打火機倒空著使勁兒甩了好幾下才打著。
老根忙活了一大早,像是憋壞了,打火機的火苗還沒觸到煙卷,就雙唇哆嗦著吧嗒起來。見煙燃著,老根可著勁兒咝啦一聲猛嘬一口,像要把命也嘬進去似的。隨后,老根將目光從大壩上移向眼前的河面。
秋水極靜極靜。河灣對岸的幾簇葦叢倒映在水里,形成一處處島。水面上偶爾撲啦一聲閃過一道銀光,這是小白魚在河面戲水。
夕陽西下。遠處的葦叢里不時傳來水老鴰的低鳴,幽幽涼涼的。
老根坐在河岸的塔頭墩上,老僧入定似的一邊從嘴里徐徐地吐著煙圈兒,一邊瞇縫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波平如鏡的河面。寂靜就像刺耳的噪聲,很難讓老根心靜如水。老根也是時不時挺直上身朝大壩上望一望。正是出魚的時候,咋就不知道抓緊呢。
一想到這些,老根還真就生出幾分怨氣來。兒子結(jié)婚拉下的一屁股債都甩給了老子,他倒是能沉得住氣。
按說老根家境在村里雖算不上富裕,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根老伴兒這些年省吃儉用也是沒少攢??稍贁€也攢不過火箭式躥升的彩禮。現(xiàn)下的農(nóng)村姑娘比城里姑娘還金貴,一個個也不都咋了,都鉆進錢眼兒里了,張口就要車要地要房,就差要命了。
這不,媳婦是娶進門了,卻掏空了老子的家底兒不說,還欠下了一屁股債。他和老伴兒的三坰半地也都劃歸了兒子名下,弄得同土坷垃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根,春起種地時竟一下子沒自己啥事了。
幫兒子種地那天,老根木樁子似的杵在地頭,看著熟悉的田地如今一壟都不屬于他時,眼眶竟有些濕。他怕兒子看見,忙背過身去偷偷抹了。
老根不是矯情,他知道這地早晚要屬于兒子。可他現(xiàn)在的身子骨還硬朗著,他這江山交得可是有點兒早啊。
老根后來就想,多虧就生這么一個兒子,這要再有一個,那還不要了我這條老命。
想到這,老根竟嘴一咧撲哧笑了。那是一種苦笑。老根就想,那時還不如聽老伴兒的話了。那時姑娘都上初中一年級了,老根就覺著這祖宗八代的香火斷在了他手上,就有點兒愧對列祖列宗。于是背地里就央求著老伴兒再要一個,說就姑娘自個兒太孤單了。老伴兒就拿眼角子斜他一下,嘴一撇說,得了吧你,我還不知道你那小心眼兒。老伴兒那時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也不算老。老根老伴兒主要也是架不住老根天天沒白沒黑地磨牙,心一軟就去醫(yī)院把環(huán)摘了。
一夜間失去土地的老根,整天急急慌慌地背著手勾著頭走路。他在琢磨著干點啥。老根想,人只要心臟還在供血,就得吃飯,就得流汗。再說還有老伴兒呢,這可是兩張嘴,哪能說馬虎就能馬虎得了的。
這天老根還是背著手勾著頭在街上慌慌地走著。走著走著,他就被“賣魚了,賣魚了”的叫賣聲喊住了。原來是一個騎摩托車的魚販子來村上賣魚。老根走到摩托車跟前,伸手掀開蓋在魚簍上的牛蒡葉子,看了眼簍里的魚,說這魚還不小呢。
老根當然吃不起魚。但簍里活蹦亂跳的魚卻給了老根一個不小的啟發(fā)。老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一直看著魚販子騎著摩托車消失在村頭的白楊林里。
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灣的水那可是年年豐沛著呢。既然做不成田里的莊稼漢了,那就去河灣做個漁翁好了。
老根知道打魚是個苦差事。心想苦點兒就苦點兒吧,一個土里刨食的,啥苦沒吃過。頭頂一萬多塊錢的饑荒呢,咱那可是拍著胸脯打的包票。人無論到多咱得講個信譽,一旦失了信譽,在這地界上也就沒法混了。
老根將手上的煙蒂使勁兒丟進河里,忽地站起身,一邊用手拍打著屁股,一邊又將脖子伸得老長地望向大壩遠處。
望著望著,老根眼睛一花,遠遠地就見大壩草叢上有個小黑點時隱時現(xiàn)地躍動著。老根起初還以為是只黑老鴰。待小黑點靠近些,老根這才覺出那不是飛鳥,因為飛鳥不會總飛一個高度。小黑點在壩頂草叢里躥起落下的,宛如風浪里的水鳥一起一伏。于是老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了這個小黑點。待小黑點又靠近些,老根眼睛一個恍惚,接著又一個恍惚,這才看清楚這是一個人頭。確定是人頭后,老根心頭不禁一喜,嘴上卻狠狠罵了句,這個沒緊沒慢的東西,才晃蕩來,天都快黑了。
可等那人頭有了些許輪廓,老根剛剛熱起來的心倏地又涼了。這是個胖乎乎的大圓腦袋,這也不像兒子啊。老根瞇起眼睛定睛一瞧,這不是村里的孫大能人孫國方嗎?他來干什么?
孫國方走下大壩直奔老根而來。這是哪股風咋還把你給吹來了?孫國方只是咧嘴嘻嘻笑著,走到老根面前,順兜掏出盒煙,是軟包中華,還簇新著。孫國方三下兩下撕開煙盒口,老根伸過手去抽出一根。孫國方低頭用嘴叼起一根。
落日剛坐上山梁,蚊子就起來了,嗡嗡地直往臉上撲。老根說咱們還是進窩棚吧。
起初孫國方吞吞吐吐地有點兒有口難言。不過他很快定了定神,先是干咳一聲,聲音挺大,也挺假。說反正你這也沒人,我就實話實說。就是劉老大給鄉(xiāng)干部送兩千元錢村上給報銷的事兒。劉老大承認有這事,但他說是跟當時的會計和出納員碰頭商量過的,是給村里辦事,不屬于他個人行為。當年的出納員早就回山東老家了,誰也不知他具體在哪。而那位收錢的鄉(xiāng)干部還遭遇了車禍?,F(xiàn)在就剩你這一個知情人了。
老根一聽,覺得這事非同小可。他立時皺緊眉頭,深吸一口煙,緩緩仰起頭,凝思得眼仁都翻到眼白上邊去了。孫國方則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老根這張核桃臉,他要敏銳地捕捉老根臉上每一根神經(jīng)傳遞出的信號。孫國方當然是有備而來。他要見機行事,老根若真將這事忘得一干二凈,那當然是最好了。若他還記得,那他也做了充分準備。
過了許久,老根像是想起來但又有些猶豫地慢吞吞地說,這事兒嗎……這時,老根心中那個模糊的東西忽然像被探照燈打亮一般清晰起來。他忽地站起身,脫口而出“是有……”。孫國方聽到此,急忙插話進來。老根大哥是這樣,這事過去這么多年了,少說也有五六年了吧,況且你年紀又大了,你若真記不起來,也不要緊,你就說想不起來有沒有這事了,并給我打個書面證言。說著,孫國方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說,這是五千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隨即將信封拍在老根身旁。
老根扭頭看眼信封,忽感胸口一陣緊縮,仿佛缺氧一般,似乎連喘氣兒都有些急促了。他又掃眼信封,嗓音也變得顫抖了。說你看我這破記性,現(xiàn)在是越來越差了。老根這么說著,就又瞥眼信封,嘴上叼著的煙,就一口深似一口地吐著大團大團的煙霧,手指還不停地彈著煙灰,其實煙頭上根本就沒有煙灰。
見老根眼神一個勁兒地圍著信封打轉(zhuǎn),孫國方不免心中竊喜。
孫國方在來的路上還尋思,就老根目前的窘境,見了這五千塊錢,他還不跟蚊子見血似的,不動心思那才怪哩。
其實,孫國方從家來時,本打算拿三千元的。可說到底是他做事不周全,幾個力挺他競選村主任的村民,見他競選落敗不甘心,暗地里給他遞的劉老大貪污受賄的幾件事兒,被他實名舉報縣上后一查都沒站住腳。
那天,縣上的人見著孫國方就說,當初一再問你檢舉材料確鑿不,你卻拍著胸脯說這都是板上釘釘,我們聽信了你,就把人抓了,現(xiàn)在看哪一條都站不住腳,就這條給鄉(xiāng)干部送兩千元的事還沒最后核實,聽說老根現(xiàn)在沒在村上,正好你來了,這事你就先替我們打個前站,看看老根怎么說,如果真像劉老大說的那樣,那我們這次就等于抓錯了人??h上人說完,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瞥了孫國方一眼說,這事讓你整的,弄得我們騎虎難下。
孫國方從縣上返回的路上就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事情鬧到了這地步,就得破釜沉舟豁出一頭來,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磥磉@多加的兩千元是加對了。
孫國方見老根悶頭一個勁兒地噴云吐霧,也不吭聲。就說,如果劉老大這次真攤上事兒,別管事大事小,他選上村主任也沒用,他就得下臺。我這次雖然沒選上,可得的票數(shù)比劉老大也就差兩票。劉老大這次要是栽了,那這村主任就非我莫屬。我不打誑語,今兒個我就把話撂這,我將來要真干上村主任,你還回來當你的村會計。孫國方隨即又特意提醒道,你應該不會忘記你當年的村會計是怎么被擼的吧。
老根怎么會忘記。那是劉老大當村主任的第一年或者是第二年。有天劉老大在村辦公室跟老根嘻嘻哈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根咱兩家換下地唄,把你家西大崗兩坰地和我家南大洼子兩坰地換下,這樣,我家地就都連成片了,也好經(jīng)營。老根就哈哈笑,說你咋做夢娶媳婦凈想美事呢,南大洼子地可是離村四五里遠呢。兩人于是哈哈一笑。笑過之后,劉老大再沒提這事。
轉(zhuǎn)過年春天,老根的村會計就被擼了。說是因為賬目上出了點兒岔子。其實這岔子根本就算不上啥,大家心里也都明鏡似的。
從此后,劉老大和老根兩家就有了很深的隔膜。劉老大兩口子和老根兩口子,街上走個碰頭,也是別別扭扭地臉一扭看見也像沒看見似的各走各的,誰都不跟誰說話,有時都走過去了,還照地上猛啐一口。
老根還是悶頭大口大口地抽煙,心里猶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孫國方也不再作聲,窩棚里頓時陷入一片靜默,兩人又好像都在等待著什么。這時外面忽然傳來水鳥掐架的凄厲聲,使得老根和孫國方都猛一抬頭。
孫國方見老根一臉凝重。就說要不這樣,我也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明早兒我再來聽信兒。老根好像就等這句話呢,忽地揚起頭說,中,容我再仔細想想,看我還能不能想起來。
說話間窩棚就暗了下來。孫國方說那就這樣,我得趁亮回了。孫國方站起身,可走至門口忽然站住了,從兜里掏出那盒軟包中華反身扔給了老根,說還是留給你晚上熏蚊子吧。
老根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你回去給我兒子捎個信兒,讓他明個兒一早務必把插四的網(wǎng)送來。
剛才老根跟孫國方嘴上說他要再仔細想想,看能不能想起來。其實劉老大送鄉(xiāng)干部那兩千元的事兒,孫國方乍問他時他經(jīng)過回憶真就想起來了。
那是劉老大當村主任那年,那年老根還是村會計。一天,劉老大把出納員和他叫到村辦公室碰頭。錢是出納員從村民手里抬的,交錢時他就在場。這事為啥記得清,只因那年村里遭遇了罕見的洪災,家家農(nóng)田受淹,連半成都收不上。劉老大那天說給鄉(xiāng)里一個什么人送兩千元錢,目的是想讓這個人幫村里向上頭多爭取點救濟款物。
老根想好之后正要照本實發(fā)??稍拕偝隹?,就叫孫國方一嘴截了回來。他借坡下驢地順著孫國方的話裝了糊涂。主要是他老根眼下太需要錢了。五千塊呀,這可是到了嘴邊的肥肉。
老根扭頭看了眼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他知道里面裝著挺厚一沓鈔票。
他忽然就想起了上次姑娘回娘家時的吞吞吐吐。
姑娘的日子過得也不寬裕。兒子這次結(jié)婚,姑娘也是竭盡全力了。開始答應給買臺松下電視。那是日本貨,貴得很,兒媳點名要的。姑娘見爹娘后期實在掏不動錢了,就又瘦驢拉硬屎幫買了臺滾筒洗衣機。這還不算,又幫娘家借了八千塊錢。有天吃飯時,女婿也是喝了點兒酒,嘴一禿嚕給說漏了,這才知姑娘幫借的八千元里有一半是高利貸。老根聽后飯都沒怎么吃撂下碗筷就出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來,急得家人正要出去找。老伴兒就問你這是上哪去了。老根悶著頭一臉沮喪,說沒上哪。老伴兒再追問,老根就極不耐煩地大起聲音道,老問啥問。
那天姑娘突然回來,她娘就像早有預感似的一個勁兒刨根問底。姑娘一口一個沒事,說就是想你們了,回來看看??晒媚锏脑?,每一句都跟水草似的搖晃不定。自己生的姑娘自己還不知道,姑娘心事重重的樣子,這當?shù)锏哪哪芸床怀觥9媚锸切奶鄣?,不想讓爹娘著急上火,所以話一直憋在肚里到末了也沒說出口。當時,老根心里別提有多難受了,恨不得渾身長出錢來好讓姑娘別空著手回去。老根此時就想,那時要是有這五千塊錢該多好啊。
不管咋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天經(jīng)地義。孫國方提醒得對,他劉老大憑什么將我這村會計說擼就給擼了,不就沒答應跟他換地嗎?要說對不起也是他劉老大先對不起我。老根忽然想起,孫國方不是也說了,只要說想不起來就行。咱不說有也不說沒有,這就誰都不得罪。我年紀大了,記不住啥也正常。再說古之有話,有仇不報非君子。想到這,老根忽然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老根忽地起身開始四處翻找筆和紙。一支沒了筆帽的圓珠筆很快就找到了。因為平時他也在煙盒或手臂上記點啥??蛇@紙卻干翻也翻不到,氣得老根竟埋怨起孫國方來,嫌孫國方粗心,來時為啥不給他帶點兒紙來。老根翻了半天,最終從棚頂?shù)闹窨鹄镎业搅艘粡?,是用來墊筐底的。紙挺厚,像是雜志上的封皮,一面是臟兮兮的美女圖案,一面是橫著幾道黃漬的空白面。
老根先是用袖口擦了擦空白面,隨即一筆一劃地寫起來。老根的字自成一體,有點打斜,但不難看。寫好后,老根又拿起端詳了片刻。然后便鄭重其事地在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和年月日。
簽好名字后,老根一把抓起旁邊的信封,抽出里面的錢,食指抹下口水,一五一十地點了起來。雖然窩棚暗得看不清鈔票,但能清晰地聽到手上嘎巴嘎巴的點票子聲。這是一沓嘎嘎新的票子。點著點著,老根忽然從這點票子的聲里一下聽到了姑娘的笑聲,這笑聲不禁讓老根心頭一震,手上的動作也忽然停住了。
點完票子,老根又給自己點上一根煙,猛嘬幾口后,便一動不動地悶頭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老根忽然一個激靈,手像被啥咬了似的慌忙往外一甩。老根沉浸得太深了,他忘了手上還夾著煙呢。是煙頭燒手了。
老根忽地站起身,一頭鉆出窩棚,抓起門旁的鐵鍬就朝河灣奔去。網(wǎng)插不好那是要耽誤上魚的。眼下頂頂要緊的是能多掙一分是一分,因為天氣越來越?jīng)隽恕?/p>
老根正快步走著,忽然頭上傳下一聲隱隱的哀鳴。老根舉目望去,一只老鴨從頭上高高飛過,那孤獨的身影,留下的是滿目蒼涼。老根知道這是只落單的鴨子,平時他看到的都是成雙成對的。有天老根在河邊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只鐵夾子,他知道這是誰在偷著禍害鴨子,他朝四周看了看,隨即飛起一腳將夾子踢進了河里。
孫國方不緊不慢地走在大壩上。此時夜幕正徐徐垂下。像蟋蟀、螻蛄、竹蛉、綠金螽、油葫蘆、大黃蛉和黑金鐘等鳴蟲,也都摽著勁兒奏起了天籟之音,把個秋天的夜晚渲染得格外幽深與曠遠。孫國方走著走著,忽然望見前方不遠處的水沼里站只高大的白鷺,心想白鷺這么晚了還在啄食呢??勺呓瞬趴辞迨枪舛d禿的枯樹根,原來是月亮晃人呢。孫國方望著遠方的燈火,步子越走越快,夜也越走越黑,而孫國方的心卻是越走越亮堂。既然老根把錢留下了,這說明他真動了心思。都說人窮志不短,那是還沒窮到份兒上。
翌日清晨,孫國方早早就來了,伸頭往窩棚里一瞧,見沒人,就蹬上門旁的木頭墩兒朝東邊的河灣張望。早晨來時天空還大霧彌漫著,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上來了,陽光就像一根根鞭子,將這天上成團成片的羊群趕至河面,使得河面遠處的三兩只漁船若隱若現(xiàn)地朝河岸這邊駛來。而先頭靠岸的漁船則圍攏一幫人,船上船下一個個指手畫腳地像是在激烈地爭吵著。孫國方于是走了過去。
原來漁民在和魚販子討價還價。老根的常客小張這天也不知因啥沒來。老根自然夾在中間大著嗓門據(jù)理力爭。說我們這起早貪黑蚊虻叮咬不容易,不能這么殺價。再說誰不知道你們這幫魚販子,一個個賊精百怪的,屁股一冒煙兒,伸手來張大白邊兒(百元票)。魚販子就說我們這一天天風里來雨里去也不容易,走村串屯也就捎帶腳兒喊那么一兩嗓子,連個出門問價的人都沒有,得跑二十多里的鎮(zhèn)上,聽說油價又漲了。
孫國方站在岸上,兩臂交抱胸前,專注地看著熱鬧,只等著老根早點兒將魚出手。其實老根早就看見孫國方在岸上站著了。吵吵了半天,魚販子最終做了讓步。
老根將一沓錢揣進水衩里面的衣兜,又在外面用手按了按。隨即一手拎鍬一手拿網(wǎng)朝岸上走來。沒走幾步他卻忽然停住,趕忙往上顛了顛低在眉頭就要掉下來的帽子。
這時,一瘦猴男子從后面追上老根問,老根叔,我爹呢。老根連頭都沒抬,悶著頭一邊弓著背往岸上走,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地咕噥一句,我哪知道。
這個瘦猴男子是潘老漢的兒子。在河灣老根就和潘老漢對撇子,兩人也是無話不談。潘老漢說他頂看不上他這兒子了,干啥啥不中。不過自打潘老漢來河灣打魚,他這兒子每天倒挺能起早,騎個破車子總能趕在魚販子的前頭,然后把潘老漢每天的賣魚錢一分不少地全拿走。潘老漢就想給自己留點,他兒子就生氣,說留啥留啊,吃的喝的我給你送,再說你孫子學校又讓交費了。
潘老漢也是啥事不瞞老根,他說他年輕時和村里的姑娘翠蓮兩人偷偷好了兩年多,翠蓮爹娘就嫌潘老漢家窮硬是給別黃了。后來翠蓮嫁到外鄉(xiāng)。翠蓮出嫁那天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前些日子他聽說翠蓮得了癌癥在縣醫(yī)院住院呢,潘老漢就想攢點兒錢去縣上看看她。可他這兒子回回一分錢也不給他留。于是老根就給潘老漢出了個主意。
孫國方見著老根就說,你兒子說他昨天沒倒出空兒去鎮(zhèn)上,他說他今兒個一早去。老根聽后火呼地躥上來,嘴里罵道,這個沒用的東西,讓他干點兒啥這個費勁。
說著,老根和孫國方一前一后進了窩棚。進了窩棚的孫國方,顯得胸有成竹地直奔主題,揚聲道,怎么樣老根大哥,這一宿咋也該想明白了吧。
老根嘿嘿一笑,沒吭聲,歪過身去從炕頭抓起孫國方昨晚扔下的軟中華,朝孫國方晃晃。孫國方說我剛?cè)?。老根就將煙盒往上一顛,伸嘴叼起一根兒,燃著深吸一口。好像一下嗆著肺管子了,老根手拄炕沿弓著背猛咳起來,孫國方就上前幫他捶了捶背。
老根沉靜了片刻,然后清了清嗓子說,不瞞你說,昨晚睡覺之前我還尋思這錢咋花呢??砂胍挂粔粜褋?,就再也睡不著了。我算尋思好了,我老根這輩子就是他媽一窮命,該記住的都忘了,該忘的,還都記著。
說罷,老根猛一轉(zhuǎn)身,一手撐炕,一手伸過去從炕里的行李卷兒掏出那個信封,并在手上掂了掂,像掂掂有多重似的。隨即將信封放進孫國方的懷里,說你點點,看少沒少。
窩棚里頓時陷入了沉寂,沉寂得似乎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過了許久,孫國方問,一點兒緩沒了?
老根回答,沒了。
兩人又靜默了一陣。
“看來是我小看你老根大哥了?!彪S即,孫國方抓起信封揣入懷里。
孫國方起身出門時,一眼瞥見灶坑門前的一堆碎紙屑。
幾天后,老根老伴兒來窩棚給老根送吃的。老根就問老伴兒,我爹是哪年死的?老伴兒就說你咋還突然問起這個了?老根就說前幾天,我夜里夢見我爹了。我爹死快二十年了吧,頭一次夢見他。他就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我,也不吱聲。我說爹你咋不進屋呢,爹卻一個轉(zhuǎn)身就走了,好像挺生氣的樣子。
老根坐在炕沿兒悶頭抽煙。老根老伴兒邊收拾窩棚邊忽然說道,對了,我昨天下午看見劉老大給放回來了,人好像瘦了不少,他見著我還主動跟我說了話。他還問你了,說老根還在河灣呢?老根老伴兒隨即嘖嘖兩聲,說這么多年頭一回。老根一聲沒吭,連嘬幾口煙,將煙蒂隨手一丟,抓起門旁的鐵鍬,一頭鉆出窩棚,去河灣那邊察看插網(wǎng)去了。
【責任編輯】涉 祺
王位,黑龍江佳木斯人。小說散見《四川文學》《福建文學》《伊犁河》《青海湖》《中國鐵路文藝》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