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個手機號碼補辦回來已有三年,是2004年初參加工作的時候,在浙江金華人民廣場上的“靚號大放送”活動時辦理開戶的。用了幾年后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欠費被停機。2010年,等我在新的城市落腳,再次想要充值使用,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他人登記。我為此而懊惱不已,打電話給號碼“繼任者”溝通,并詢問有無找我的來電,但遭到拒絕。我足足花了五年的時間等待,機主終于放棄了這個號碼,經(jīng)過移動公司新規(guī)定的兩年“號碼閑置澄清期”滿后,一番奔波重新領用。
我用了一臺舊手機注冊了微信,并放在抽屜里,靜靜等待著楊義成的電話。我會定期查看未接來電,人在的時候也會接到房產(chǎn)推銷、廣告、詐騙、高利貸的電話,以及偶爾的幾個前機主的業(yè)務電話——他是一個寬帶安裝員,客戶安裝的光貓上有他留在那里的號碼。常常有人一接通就詢問是不是安裝員黃師傅,抑或半夜一出口便急促喊,“寬帶壞了!游戲玩不了!趕緊來修!”之類的電話。
來電區(qū)域大多是金華地區(qū),也有長三角或虛擬號碼,但始終沒有我所希望的四個字來電顯示——寧夏固原。時間拖得越長,那種莫可名狀的煩惱便愈發(fā)強烈。特別是夜間,內(nèi)疚和空洞便會不停地在大腦里交叉游蕩。我窮盡一切方法未果后,用了最傳統(tǒng)的方法——給留在通信錄地址上的楊義成寫信: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海原縣蒿川鄉(xiāng)XX村。在失去聯(lián)系的十年間,曾多次提筆寫道:“義成,別來無恙,2003年一別已逾十載,憶昔日斗風沙,戰(zhàn)風雪,兄弟情誼難忘記……如有收信,請及時聯(lián)系。”
我也曾經(jīng)給他的父親寫信,“楊叔叔您好!義成還在家鄉(xiāng)嗎?還是已經(jīng)出去打工了?如果他回來了,請您叫他聯(lián)系我,謝謝!”
……
長久未得到回音后我不再寫信。只是在出差的時候會寄一張明信片并寫道:“義成,祝您新春快樂,我在湖南張家界給您拜年了,祝闔家歡樂,萬事如意。”然后在下方留下在用的電話號碼。
“義成,中秋佳節(jié),我在泰山上祝您與家人健康、順心?!?/p>
不管如何聯(lián)系,去往西北的信件總是杳無音訊。是他生氣了嗎?應該不會,他曾如此信任我;是和我一樣在外流浪?或淹沒在了漫漫的戈壁荒漠之中了?這事常有發(fā)生。這些年來,總有一些年紀輕輕的朋友離開這個世界:犧牲、車禍、疾病,或誤入邪路窮兇極惡伏法,各種善惡之間的死亡,終究都讓他們重新化為世間一塵,回歸天地。
十年過去,通訊技術、交通條件日漸發(fā)達,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無縫對接。我們甚至可以在早上約好天南地北的朋友,一起聚在華中晚餐。一張機票,一次出租車即可。那個回族少年,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已經(jīng)有十余年,我關于他一切種種的猜測,也開始變得符合邏輯。
2
關于我們從哪里說起呢?——正是二十年前。
2001年秋季高考失敗后,我從綠意盎然的江南,來到風起皆是塵沙的黃土高坡小鎮(zhèn)隴西。兩千年前,李氏一族從這一帶開枝散葉,名士滿天下。隋時“關隴集團”的李淵從晉陽率領千萬將士勢如破竹,入主關中后創(chuàng)建了萬國來朝的盛唐。隴西本地以李姓為主,他們尊奉皋陶為血緣始祖,天下人“言李者出隴西”。(南宋鄭樵《李氏源流》)
自古以來,兵士總是遠離故土。不論是唐王朝大軍留在各地的后裔,還是明時北京長城腳下戍邊的“浙江義烏村”、來自北方的軍戶組成的“中華姓氏第一村”——溫州沿海衛(wèi)城寧村,都恪守著“遠離故土者心無旁騖,勇”的從軍規(guī)則。我們也是一樣,一群從未見過戈壁大漠的年輕人,從南方來到冰天雪地的西北。
很快發(fā)現(xiàn),我在軍營里屬于“高學歷”的基層士兵。新訓期間,便百里挑一成為連隊執(zhí)筆文書。半年之后,又被首長相中調(diào)任警衛(wèi)偵察連,成為他的公務人員,周末則在部隊大院中輔導他兒子學習。這是一份極其令人羨慕的美差,不用再爬冰臥雪、泥濘中打滾。令人興奮的是,身份雖屬于士兵,但眾人皆知你為機關首長服務。身份與你有官、兵之別的干部,路上見到,也不必按條例向他敬禮,反而是他敬你三分。
短時間內(nèi),從執(zhí)行命令者到同行者中的翹楚。巨大的心理反差,常常會令人喪失自我辨別能力。我離開了塵土飛揚的沙場,成日帶著首長的兒子在營區(qū)間轉悠,隨口朗誦英語與邊塞軍旅詩詞,《漁家傲·秋思》《涼州詞》《出塞》……古時戍邊軍人數(shù)十載未還鄉(xiāng),浴血百戰(zhàn)而就的豪邁詩詞,成了我賣弄的資本,也成了輔導他的兒子的素材。許多年后聽說他兒子以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前三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后來去了斯坦福深造,一直在找我。這是后話。
路上遇見曾一起匍匐前行,手臂磨得皮破血流的伙伴時,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皮膚黑白之差別,已如兩個世界的人。脫離了喧囂的訓練場后,我的日子變得輕佻起來。閑暇時,我?guī)е组L的兒子,漫步于山野,躺在隴海鐵路橋下念出了一組組短詩,閑時就把它寫在宣傳的黑板報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想起那些我認為是筆下最美妙的文字)
我的這些愛好,讓本應該揮汗如雨的生活變得與眾不同,相比較其他人變得華麗、堂皇。但這種有些取巧和油滑的日子,使我飄了起來。一線部隊人員爆射的汗珠,黝黑的皮膚與突出的肌腱,是安身立命的基本要素。去了機關后,我新進的警衛(wèi)偵察連由兩部分人組成:以身材高大、相貌偉岸的人為營區(qū)崗哨與機關首長警衛(wèi);另一部分則為尖兵組成的偵察兵分隊,個個身手不凡。
把自己懸空是集體生活的大忌,這讓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一次飯后,一位比我早服役兩年的偵察分隊士官與我閑聊時,便不屑出言:“你就這慫樣,也就會念兩句文縐縐的屁話。我們當兵的,靠的不是你這個,有能耐我們比畫比畫……”他站在球場上枯黃的草地上,拉開架勢做了挑釁狀。換作一般人,也便討巧走了算了,可我終歸是讀了幾天書的中學生,也曉得在凜冽的西風中,策馬揚鞭才是兵士應有的本色。
是的!他和我所站的土地,在河西走廊之中,歷史上揚塵蔽日,金戈鐵馬之聲不絕于耳。我所謂的斯文,確實與這里格格不入。但我心想,這回示弱了,將來必無顏面再次面對眾人。
見我不作聲,邊上的人也一起揶揄,言語甚是刺耳。起哄中,我心中大駭,積累了半年的優(yōu)越感,在那一瞬間蕩然無存。盛怒之下,便與那位來自安徽蚌埠籍的軍士大打出手……可能是身高,以及他人未知的少體校經(jīng)歷起了作用。在對壘中,我并未落下風,兩人從燈光球場一直摔到綠化帶,就連那結實的作訓服,也被拉開了一道口子。較量半小時,仍未分出勝負。眾人見勢不妙,便將雙方分開來。那士官與我的臉上均有刮花,手臂也是鮮血淋漓,雙方并無言語,互瞪一眼后便各自散去。
——應戰(zhàn)那一瞬間,我在西北的軌跡便發(fā)生了變化。打架事件在機關發(fā)酵后,囿于壓力,我被首長下放回原來的連隊,離開辦公室進入戰(zhàn)斗班當普通炮手。
回歸到爬冰臥雪的生活后,“身份”雖然降低了,但日后我再見到那一幫人的時候,再也沒有像先前那般被看輕,人們不再認為我是個學生派作風。而我,也隨著野外駐訓時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淹沒所有的寫作草稿之后,便扔了筆,專心地操練那黝黑、生硬的火炮與槍支。那份機關的美差,很快就有人補了上去。
年少輕狂,終究還是要從高處跌落。
3
2002年冬天,從機關被下放到一線炮兵連隊的我還是占了極大的便宜——以“理論骨干”的身份任職新兵副班長。這是一個基礎的管理崗位,有一句現(xiàn)代營中諺語:“班副班副,管管內(nèi)務?!敝饕ぷ鬏o助班長對新兵進行初級軍事訓練,引導新兵適應部隊。職務最小,但卻有極強的掌控力,是眾多人羨慕的崗位。那些年,大多數(shù)人一旦從基礎單位成員升級管理者,而且有絕對服從你的人員之后,心態(tài)上便會發(fā)生極大的變化:斥責屬下,飛揚跋扈,甚至吃拿卡要等不良作風層出不窮。
楊義成在一個風雪夜中,從寧夏海原來到甘肅隴西營地。從地圖上計算直線距離,只有幾百公里,但在倒騰的汽車和綠皮列車的旅途后,站在燈光球場下,他們還是盡顯疲態(tài)。當天晚上來了有幾百人,帶隊領導與我挑中了分配的八個人。其中四個湖南,兩個寧夏籍,還有兩位來自藏區(qū)。隨機點名之后,他們出列在球場邊等待。我所在的班級選擇了楊義成,將他從燈光球場領回宿舍。當時,并不知道他是回族——在我人生前二十年中,從來沒有接觸過北方的民族。我在江南深山中長大,身邊也有畬族人為主的景寧畬族自治縣,語言基本能夠互通,飲食上也并無太多的禁忌。雖上級在白天便已經(jīng)通知今天有回族、藏族戰(zhàn)士入營,要做好準備,但我們對完全未曾接觸過的民族習性,一無所知。人與人的遇見,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我在球場上目光投送到他的時候,便落定了相互之間的以后——沒有任何醞釀,沒有任何預演。
營中也是這樣,沒有任何適應的機會,所有的一切都會讓你在實踐中去摸索。就像我們一年前剛到這里時,第二天就把你扔到隊列中齊步跑。奇怪的是,我們很快就適應了那個節(jié)奏。我們在雪地里迎著飛雪,齊刷刷的腳步聲在黃土高坡間的山谷回蕩——真是一種美妙的、可以讓人咀嚼半生的音樂。
新兵班的班長是比我小一歲的周棋,浙江紹興人。他需要睡覺以保持更好的體力在次日進行科目訓練。接送新兵也就成了我的任務。到了營地之后,楊義成怯怯地站在我的面前,或許是他來之前聽了某些不應該聽的話,對我們保持著一種恐懼感(我后來才知道他的叔叔也曾服役,是家族中唯一當過兵的)。當天晚上來的湖南與藏區(qū)的新兵吃的是臊子面。軍中有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進營房吃面,復員返鄉(xiāng)吃餃子,曰:“出門餃子回家面?!蔽医o楊義成也端了一碗。但十幾分鐘過去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搪瓷大碗,就是不肯下箸。后來才知道我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回族習俗只吃清真食品。而我端來的臊子面中漂浮的大肉粒,正是他們所忌諱的。
當天晚上炊事班有專門給他們做的清真面,但執(zhí)勤的湖北籍伙伴朱秋沒有告訴我。看著從湖南、藏區(qū)來的新兵狼吞虎咽,然后滿足地回到班排的時候,楊義成眼眶似乎有一些泛紅,似乎驗證了叔叔叮囑軍中新老兵之間的“規(guī)矩”。他有些難過,簡單洗漱后便上床就寢了。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來自寧夏海原縣,是一個恪守民族習俗的回族少年。
因第一次見面時我的失誤,在后續(xù)的時間我給予了楊義成力所能及的關照:在炊事班中給他和另一名回族士兵架了一張單獨的活動桌就餐;通知我那打菜的同鄉(xiāng),不得在給他們的菜中混入忌口食物;在不影響正常操課的情況下,重要民族節(jié)日時單獨給他安排了禱告地點……在流水一般的新訓中,我看得出他對我的感激,但他未曾言謝。
正如我所言,我是占了便宜當了班級副職,大抵是那善良的四川連長看我從祁連山回來之后,終日消極無魂,便給了我這個職位。從我接手后,便不斷有人在“意見箱”內(nèi)放投訴信,向上級反映我勒索新人物品。但好在我在這方面并沒有過于出格的地方。替一位山東新人保存的一臺磁帶單放機(新訓期間不得攜帶),也及時交還給了他。
但總歸還是有些流言,給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擾,這也是昔日在團機關中留下的許多猜忌導致的罷,這也是我應當承受的。班中新兵見我情緒低落便各有心思,有人好言相勸,也有人趁機報復我管理苛責,在與連干部匿名談心之時,舉報我曾貪污其家中寄來的海產(chǎn)大蝦干一包。最終雖解釋為節(jié)日眾人同食,但我還是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終日不得安寧。
“你別順從所有妄誓者、卑鄙的誹人和進讒言者。”楊義成說了他所信奉的一句話。
人在困境中,有壓死情緒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有寬慰你的溫情,哪怕是一絲的知心之意,都可以在某種特定場合拯救你。聽到他這句話后,我故作姿態(tài)豎起臉,轉身走到營房外,在呼嘯的西北風中,任由那飛雪侵入雙眼,世界變得模糊。
楊義成告訴我,他有六兄妹,生活在海原縣蒿川鄉(xiāng)的一個大山溝里,轄域上屬于“西海固”地區(qū)。“西海固”為西吉、海原、固原三地首字所取。全域山高坡陡,年降水量不足,大部分人吃的是鹽堿水。民國年間,這里匪患嚴重,災害頻發(fā),特別是1920年發(fā)生的“海原大地震”釋放的能量相當于11.2次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shù)達二十八萬之多;1972年,被聯(lián)合國開發(fā)署確定為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qū)之一;20世紀80年代開始列入扶貧計劃,“西海固”周邊貧困縣也相繼劃入該地區(qū),形成了特有的地域名稱。90年代開始,在一系列的文學作品渲染下,這片土地更是被打上極強的貧窮烙印。
災害、水土流失和風沙讓“西海固”的地貌幾年一變,曾經(jīng)的兵燹也讓這里的人民無法久作。歷朝歷代草原南下兵馬與北上戍邊將士,雙方的烽火讓這片土地十室九空,滿目瘡痍。人們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了溝溝坎坎中,這些大地的褶皺,為飽受戰(zhàn)亂的人們提供了相對能夠容身的地方,從楊義成的祖輩一直到他這里。
“你們在那個地方能夠生存嗎?”我很好奇。
“感恩賜予我們?nèi)萆淼倪@片土地,我不能嫌棄它……”楊義成說道。
所有人都無法忘記故土,在西北待久了,更是會懷念南方的溫潤。南國每年一次的綠樹拔絨,只是鋪一層綠毯覆蓋了原生地,大地愈發(fā)盎然而已。而西北地貌在刮刀大風下的削變,是地處江南的人無法體會的。
對于故土的留戀,我們都一樣,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4
很快就結束了新訓與共同科目,接下來就是每年一度的外出演習,這意味著又要去一個新的地方。與往年挺進昆侖、西出陽關不同的是,今年的地點是寧夏銀川與內(nèi)蒙古交界的賀蘭山口,離楊義成的故鄉(xiāng)距離非常近,這讓他非常開心。
翻越華家?guī)X,夜過會寧境,晨抵靜寧縣……兵車在盤山公路上穿梭,橘黃的車燈成串掃射過靜謐的山谷,這些鮮有人至的小道變得喧嘩起來。它們都是地圖上的小點,卻曾發(fā)生過諸多改變歷史進程的壯事。這是部隊特定安排的摩托化行進路線。
穿過六盤山隧道后,便進入寧夏中部——固原。這里有著名的關隘——秦漢蕭關,自古以來便是關中與北方軍事、文化、經(jīng)濟交往的要道。李敬澤在《尋常蕭關道》開篇寫道:“如果我是幾百年前的將軍,我會久久地凝視固原,血與劍與風的固原,馬群洶涌的固原,烽燧相望、堅城高壘的固原?!?/p>
烽火已熄,歷史的悲壯與榮光滲在每一寸土地,兵車行進中揚起的塵土中帶著無名的歌,還有回蕩在山谷的吶喊聲。
過了鎖鑰之地固原,北向賀蘭便有一條相對平穩(wěn)的地帶,鐵路也是沿著寧中峽谷鋪設。部隊夜間行進時,車輛在行駛中不能掀開車尾篷布探頭。人們只能在轉彎和上下起伏揚起布角的瞬間判斷車過之處。駐地甘肅隴西黃土高原雖處西北,但與寧夏戈壁溝壑交錯的環(huán)境還是兩樣。透過篷布的縫隙,楊義成不停地窺視著外面的世界,這是他離開家鄉(xiāng)后,用另外一種目光審視這片土地,目之所及,皆有思索。
第三天再次天亮時,車輛已過同心縣,北上過吳忠開始進入回民區(qū)。日間行車需要掀開篷布,我?guī)е鴹盍x成在車尾兩側分別擔任安全與信號員。
車行大漠,手中三角信號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披著綠網(wǎng)的康明斯、穿著褐衣的炮車次第下坡進入長長的谷底。再抬頭爬坡時,從車尾可以看到后方的車隊宛如綠色的長龍緩慢在沙洲中穿行,偶有車輛相向呼嘯而過,襯托之下蔚為壯觀。
有一輛滿載著學生的中巴車經(jīng)過,大抵是去夏令營之類的活動。只見他們拉開車窗揮手向我們呼喊:“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我和車廂內(nèi)眾人揮手致意。如今想來,這些二十年前稚嫩的、穿透大漠的聲音,真讓人宛如“夢回吹角連營”。
第四日,到達銀川城南小憩,次日接著北上,晌午時到了賀蘭山口,這里曾是一個曠古的戰(zhàn)場。我們在此掘地建壕入住,進行為期三個月的作訓。其間,我們在曠野間持槍操炮,直到西北進入深秋。
九月底的戈壁,駱駝刺已經(jīng)盡顯干枯,夜間凝固的露水帶著一股深深的寒意。賀蘭山腳下,橫亙著一道蒼老的土長城。我和楊義成披著大衣避開迎風的缺口,坐在城墻腳下當值,這是我特意要求安排的班次。不出意外,兩個月后,我即將結束為期兩年的服役,返回浙江。在十個月之間,我和這個回族少年結下了一份特殊的友情,我不停地向他描述江南的富饒、美麗;而他,也讓我懂得凡人在生命長河中的信仰與執(zhí)著,以及在惡劣環(huán)境中的坦然。
夜色漸濃,大風裹挾著極寒從賀蘭山口奔襲而至。如駿馬嘶鳴,又似江河浪涌,無數(shù)的聲音在風暴中吶喊——是敬畏成吉思汗軍刀飲血,還是嘆息李元昊的黃土筑冥?
風愈發(fā)猛烈,砂石亂舞。雄壯、冷峻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傾瀉在戈壁。呼嘯中,仿佛聽見:“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長笑聲,然后又迅速地散去……
風戛然而止的時候,我把我所知的這里古時曾發(fā)生的一切,都告訴楊義成。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后夾起煤塊扔在火堆中。噼里啪啦的響聲中,濺起了一陣陣火花,微弱的光亮下,猞猁在城墻下一閃而過。一個鐘頭后我們下哨交接,下一班次的人則等待著夜風再次來襲。
清早起床探出地面,戈壁已是白茫茫一片:原先的干枯的駱駝刺上,結滿了白霜;冰冷的地面,沙土露出白森森的一面?;鸺t的太陽從東面的賀蘭山脈上方探出,照著通向內(nèi)蒙古巴音縣的沿山公路。一群年輕人穿著單衣,頭頂冒著熱氣,過丘陵,下緩坡,行進間喊號聲震天,烘燃著寂靜的山谷。
那些少年的伙伴啊!——楊義成、湖北的楊清、重慶的陳國、黑龍江的馮至毅、陜西的成鵬……這些晚了我一年來到這里的人,在大漠高原的相處中,大都成了莫逆之交。連那曾經(jīng)為獲得發(fā)言機會而“告發(fā)”我貪污一包大蝦的山東即墨少年張凝,互相諒解后,袍澤之情也持續(xù)著。生活就是這樣,不斷走入人群,又從中離去。
十月初開拔回到甘肅駐地后不久我便退役,返期是十二月初的某一天。我們辦好手續(xù)后換上便裝,和幾個浙江的老鄉(xiāng)又去了隴西文峰鎮(zhèn)上一家酒館中喝得面紅耳赤。雖說是同一個縣城的同學前來西北,但兩年間幾乎沒有見面。我只記得第二年可以考學的時候,單位一共有五個軍校直招軍官名額。來自浙江的考生考中前五名,唯有第一名的張姓同學被錄取,余下的四名,都照顧了西北五省偏遠地區(qū)的考生,這是理所應當?shù)?。后來張姓同學畢業(yè)后,一路前行,竟然做到了北京營中樞紐級以上的官職,可謂萬里挑一。
楊義成見到我紅著臉呼著白霧,站在營門口準備登車前往火車站返鄉(xiāng),便請假跑出隊列要來送我。并說,“班長,明年我退伍的時候,你能不能帶我去……”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之后又說道:“我想去一次南方?!蔽液敛华q豫地答應了他。登車時正值隴西大雪紛飛,看著他雙眼泛紅在車邊奔跑送行,我竟無語凝噎,眼前浮現(xiàn)《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四句: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5
隨著一聲聲長笛刺透黃土高坡,列車在風雪中過潼關進中原大地,入皖轉蘇。三天行程之后,列車在上海中轉一日后便到達家鄉(xiāng)所在地麗水,再轉乘大巴,換乘中巴,一天后終于到了浙閩邊邑的故鄉(xiāng)。
回鄉(xiāng)之后,我一邊給楊義成寫信留下地址與電話,一面接朋友之信南下廣州前往順德。未料初出社會便落入傳銷窩點,被七八個大漢挾持入會。還好能使營中學的技能,從三樓用被單擰作繩索滑到一樓才逃脫,但背囊遺落在傳銷窩內(nèi),與楊義成以及所有袍澤的合影丟失,很是可惜。初入社會,我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悶棍。
隨后一年中居無定所,兜兜轉轉在外漂泊。輾轉到了浙中金華,才踫到一家公家附屬單位招工。面試我的領導原是公安作家,年方四十便寫出小說五部。他很意外我的經(jīng)歷,面試成功后便在那里落了腳,負責一線緝盜追兇。其間著制服,歷經(jīng)各種窮兇極惡與滄桑世事,但收入甚微,僅能一人糊口而已。
2004年12月,正值楊義成退伍返鄉(xiāng),我接到從寧夏打來的固定電話——他記得去年的話,想來南方打工。其間我正落入生活困境,擔心他來南方后飲食、居所上沒有保障,就沒有應允他前來。聽到電話那頭的失望之聲后,我寥寥數(shù)語安慰,告知他等我穩(wěn)定之后再打電話。但他并沒有買手機,斷續(xù)用公用電話聯(lián)系幾次后,隨著我離開金華另覓前途,手機欠費停機,便與他失去了聯(lián)系。
他一定會埋怨我的不講信用吧?這是之后近十年的想法。我后來甚至發(fā)動當年的伙伴,成立了“尋找楊義成的小組”。在信息發(fā)達的時代,翻遍九州“人肉”卻不得結果。閑時與三五好友再憶鐵馬踏昆侖,長歌向賀蘭的壯志豪情之后,伴隨而來的是對楊義成的內(nèi)疚。
一別整整十八年?。≈钡?021年11月9日下午17:57,我下班后回家拉開抽屜,看有一個寧夏未接來電,同時那個手機的微信號上出現(xiàn)了一個“草原沙漠”的求加好友名字。我心頭一熱,通過了好友請求,朋友圈中,一個穿著民族服飾的男子赫然出現(xiàn),底下還有一行字:“同胞們,節(jié)日快樂!”時間是7月20日。我急急忙忙地回了電話過去,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班長,你好……”愧疚、欣慰、歡喜、恍惚接踵而來,我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
“這幾年你都在哪里,接到我給你寫的信了嗎?如果不是補辦了這個電話,我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家里還好嗎?生活怎么樣?……”
“班長,回來后不久,我們鄉(xiāng)響應國家政策集體搬遷了(嗣后得知,2020年3月,海原縣退出貧困縣序列,走向小康之路),全家現(xiàn)在賀蘭縣南梁臺子了,原來的老家,已經(jīng)沒有人了?!?/p>
“你怎么不聯(lián)系我?”
“我很晚才辦了手機,現(xiàn)在有三個孩子。也一直惦記著你,一直到前幾天,回到老家海原蒿川(后劃分給寧夏中衛(wèi)市管轄,也是寫信不到的原因),在即將倒塌的老房子里找到一本破舊的通訊錄,我試著打你電話沒接,于是便按號碼加了微信,看到頭像真是你的時候,好激動呢!”
“那我就放心了,有時間來浙江做客,帶你去海邊?!被仉娫挼臅r候,我僵站著,身體有些發(fā)抖,多年以來心境卻在那一時刻開始緩釋。家人見狀問何故,我說找到小楊了。她聽后便笑著把懷中牙牙學語的孩子交給我戲耍,轉身下廚準備晚餐——陪我輾轉各處,二十年的相處中,她已知我的一切。
飯后,我抱著孩子下了樓,信步走到小區(qū)不遠處塘河的邊上。這條河直通東海,它沖向驚濤駭浪之前,有著許多寧靜的灣。晚八點,上弦月牙升起來了,嵌在爽朗的夜空中;濕地過來售賣瓜果的夜泊船在波光中微微顫動;孩子靜靜地坐在我臂彎里,瞪大眼睛看著遠處疾馳而來的快艇。它推過來的風驚起了一群岸邊蓄勢捕魚的鷺鳥。頃刻間,水浪聲、馬達聲、鳥兒展翅撲棱聲、孩子咯咯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前面一切的安靜,瞬間變成滿溢的喧嘩。
快艇迅速離去,疾風掃過喧囂的塘河,隨后水面慢慢平靜。鷺鳥落回了岸邊或是立在水中的木樁上,繼續(xù)凝視著河面。我望著遠去的水花,想起這二十年間楊義成和我,像是一根支點靠近杠桿一般連著起伏。他小跑立于西北,我則長時間在東西南北奔波。挈婦將雛漂泊十余年后,我終于安家在這座濱海之城,算是落了地。南國十一月的夜一如既往地溫柔,我轉身面對西北仰望長空,百感交集中半讀半唱哼起了曾經(jīng)的營中小調(diào)。而懷里的孩子,也用她安靜的笑容回應著我。
附:2023年12月3日,我在北京辦完事情之后,從清河站乘坐高鐵至呼和浩特轉乘2625次列車,并于次日06:10到達銀川,楊義成前來接站。當日上午,我們駕車前往鎮(zhèn)北堡,參觀了張賢亮紀念館;下午前往賀蘭山巖畫景區(qū)旅游并偶遇巖羊,夜宿楊義成家。
此次相聚為別后二十年整,特記之。
【責任編輯】王雪茜
管朝濤,浙江慶元人。當過兵,有作品刊發(fā)于《長城》《散文》《文匯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