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厚質(zhì)樸的“山藥蛋派”

“山藥蛋派”是以趙樹理為代表，部分藝術風格、審美追求相互接近的山西作家所構成的一個以寫農(nóng)村題材小說為主的文學流派?！吧剿幍芭伞弊骷覀兊年P注點在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身上，從他們的作品當中，我們可以穿透漫長歷史，了解中國社會，特別是中國農(nóng)村在農(nóng)耕文明時代最基本的存在樣式。包括其間的人們是如何勞動生產(chǎn)的，其婚姻、家庭、倫理關系是怎樣構成的，人們遵循什么樣的價值觀，并在這樣的價值體系影響下如何選擇自己的生活等等。可以說，“山藥蛋派”為我們勾畫出一幅農(nóng)耕文明的“清明上河圖”。

趙樹理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作家，被譽為“山藥蛋派”文學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作品深深扎根于晉東南土地，表現(xiàn)了鮮明的民族特色。

?品讀1

“關公”制住“周倉”

趙樹理

很早很早的時候，有一年天氣很旱，自從春天按上小苗，一直到數(shù)上伏還沒有落場透雨，莊稼人眼巴巴望著天空，連片云彩也看不到，老是一輪血紅的太陽每天從東邊上來落到西邊去。一株株的禾苗都給曬焦了。

這時候，狡猾詭詐的神婆就出頭了。她逢人就說：“天不下雨是因為大家都不敬周倉爺爺，惹得他老人家走上天宮，奏給玉皇，說咱村的人犯了律條，應該受災受難，玉皇準了他的本，這才遭下這場旱災?！笨创蠹冶凰龂樀么篌@失色，她又說：“明天，我在土地廟里設壇，大家都到?！?/p>

第二天，大人小孩黑壓壓地擠下一廟院，神婆坐在香桌后面，就怪聲怪氣地“下神”了：“俺是東山周老爺哪，要是信服俺呀，俺就給你顯神靈，紅神馬來要三匹，青神馬來兩匹整（就是紅布和青布，每‘匹’三尺），再給俺五斗喂馬料，俺好喂飽馬兒騎著上天宮，玉皇面前求個情，三天以內(nèi)要成功。”

“馬匹”草料都送到神婆家了，可是總沒有見她騎馬上天。一天、兩天、三天，眼看期限已過，還是紅日當空，萬里無云。神婆這時確實有些焦躁了。

一個賣燒餅的小販挑著擔子走進了村，神婆一見，計上心來，說他沖了周倉老爺?shù)纳耨{，指畫著眾人快把他捆起（送）關帝廟上去。神婆嘴里不斷地嚷著：“眼看著雨就要來，這一下，哼……我可不能管了?！北娙吮惴鋼砩蟻?，七手八腳把個小販捆起，拖著往廟上走，擔子早被扔在一邊。這時小販心里忖度著：什么沖了周倉爺爺啦，明明是前幾天兩個燒餅沒賒給她——她會祈雨嗎？！這個小販倒也乖巧，他邊走邊想，忽然記起周倉是屬關公所管來，靈機一動，馬上就把眼睛一瞪，脖子一扭也下來神了：“我是蒲州關云長呀，救災救難到下方，你們小民好大膽，為啥敢把我來綁。”眾人一聽“關云長”三字，都面面相覷，不知所以。有的人趕快上前解開繩子，禱告著說：“小民不知，老爺莫怪……只求下場飽雨?！鄙衿旁诤筮吀犝f關公又下來啦，心中著實有點發(fā)毛，便挨近前來觀察動靜。這時大家已經(jīng)來到廟內(nèi)，小販看見成功，就索性坐在“周倉”坐的椅子上連著講下去：“要想下雨并不難呀，我專為此事到這邊，大家誠心來祈雨，我差周倉走一番。明天廟里設香案，單請周倉來跪壇，連跪三明并三晚，不喝水來不吃飯。為啥周倉不吃飯？表明小民糧食完；為啥周倉不喝水？說是天旱井底干。周倉跪香三天過，天上甘霖降下來……”神婆聽到這里，嚇得面如土色，趴在地上，磕頭像搗蒜一樣，嘴里喃喃禱告：“老天爺呀！我可不是周倉，前天下神不過是作弄大家，為得那幾尺青幾尺紅罷了。我哪里能求雨？要教我連跪三天，曬也曬成口燒豬了，不用說再不吃不喝啦。我下神，完全是裝的……”眾人一聽這話，馬上怒火沖天，眼看就要跟她過不去?！瓣P公”這時離開椅子趕忙說：“大家不要打她，她裝我也是裝的，她既不是周倉，我也就不是關公了。打她也打不出雨來。大家要想防旱，一個老辦法：開渠鑿井，擔水澆苗。祈神求鬼都是枉然?！埌盐业臒灀诱襾恚疫€要到西村趕買賣去?！?/p>

這時，廟院里的空氣活潑起來了，大家心中徹底明亮：“周倉爺爺”原來如此。唯有神婆還在地上趴著，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地恨著沒個地縫能鉆下去。

（節(jié)選自《趙樹理文集》，有刪改）

點到為止

在語言的藝術性和通俗性的結合上，趙樹理的語言文字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他的小說敘事風格明快簡約，富有幽默感。他的小說，人物對話和一般敘述都是口語化的，因此語言具有明白如話的特色，而且吸收了傳統(tǒng)說書藝術的長處，朗朗上口，具有可朗讀性。比如在這篇小說中，神婆和小販在“下神”時，都說著打油詩般的話，這正是模仿了傳統(tǒng)說書藝術的語言，使小說語言富有了趣味性。

綽號，是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學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在名著《水滸傳》中，梁山108好漢各有各的綽號，如“及時雨”宋江、“智多星”吳用、“豹子頭”林沖等。在馬烽筆下，有一個綽號“三年早知道”的人物，這綽號是怎么來的呢？

?品讀2

三年早知道（節(jié)選）

馬 烽

趙滿囤綽號叫“三年早知道”?！叭暝缰馈笔窃缒觊g，臘月里賣的一種木板印的春牛圖，因為上邊附帶印著三年的農(nóng)歷，俗稱“三年早知道”。至于趙滿囤為什么得了這么個綽號？其中有個緣故：

這人有點小聰明，很會理家過日子。什么事都比別人盤算得周到，干什么都吃不了虧。春天種地，他能看出今年谷子豐收還是高粱豐收；農(nóng)閑做小買賣，他能看出今年販水果能賺錢還是賣菜有利……這些估計雖然不是絕對保險，但也八九不離十。這人腦筋靈活，交友廣，知道的事情也比一般老實農(nóng)民多，因此常常愛在人前頭賣弄賣弄。不管人們談說什么——牛經(jīng)馬經(jīng)也罷，國家大事也罷，甚至連相面看風鑒這類事，他也能插上嘴，一說一大套。好像什么事他都知道。其實也不一定，有時候是故意冒充內(nèi)行，胡謅亂扯蒙人，有時候也免不了露馬腳鬧笑話。有一年他和一些年輕小伙子們，從離村五里的紅豆莊看完夜戲回來，一路上談論《明公斷》那出戲，大家都贊嘆包公如何公正，如何鐵面無私，他為了表示自己見多識廣，忙插嘴道：“那還用說，包公要沒有這兩下子，唐明皇還能封他做宰相？”誰知這話被跟在后邊的趙大叔聽見了。趙大叔是有名的戲迷，也可以說是甄家莊的歷史學家，雖然他沒讀過綱鑒，可是對什么《三國》《水滸》《包公案》《五女興唐》《楊家將》這類歷史故事，背得滾瓜爛熟。當時聽了趙滿囤的議論，笑著說：“嗬，真有本事，把宋朝的人弄到唐朝去做宰相啦？”趙滿囤一聽露了餡子，忙自我解嘲道：“反正唐朝離宋朝也沒有多遠?！?/p>

趙滿囤不只是遇事愛發(fā)表“高論”，而且好像他有先見之明，一切變化都在他意料之內(nèi)，一件事情辦好了，他總是說：“我早就知道能弄成！”一件事情辦糟了，他又說：“我早就知道鬧不好！”慢慢地，“早就知道”這句話，變成他的口頭語了，因此人們就送給了他“三年早知道”那么個綽號。

（選自《馬烽小說散文集》，有刪改）

點到為止

“三年早知道”這個人物綽號的來歷充滿了農(nóng)村特有的詼諧與趣味。“半瓶子水晃蕩”的趙滿囤不懂裝懂地賣弄自己懂得多，結果不僅被當場拆穿，還收獲一個恰如其分的綽號。從這樣一段簡單的關于綽號的介紹中，讀者就可以窺得農(nóng)村這種熟人社會不同于現(xiàn)代城市的獨特生活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