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圈有紅蕓豆、青蕓豆、白蕓豆,土埂上的大頭菜也是我的好友。蔬菜們無憂無慮地生長,我則游蕩在大棚里拍攝它們生長的圖片,細(xì)致到葉片上每一滴露珠滑落的動態(tài)。整理好發(fā)朋友圈的時候,收到一則添加好友的請求。
請求的頭像是一個笑容可掬的女孩兒。我雖受過各類推銷的打擾,但還是翻看了一下她的相冊,盡管只能看到十條,大致也能看出她在社區(qū)或超市工作(后來我知道,她在社區(qū)上班,在超市做兼職),其中有一條打動了我:看到孩子們收到了書,那么高興的樣子,我希望他們越來越好。
我通過了加她好友的請求。
她給我打招呼,我是小萱,你還記得我嗎?
我看到了她更多的朋友圈,很多是自拍,清新可人,但我對她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她很快撤回了發(fā)送的消息,說:嗬,你是作家,真厲害!她也在翻看我的朋友圈。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厲害,但有人夸我厲害,我還是很高興。我不敢貿(mào)然答話,因為我正絞盡腦汁地想自己在哪兒見過她。我還是沒想起來,但我知道,我的心一定和大棚苗畦里的蕓豆一樣,動蕩著一顆春漾的心。
那日,我和小萱微信聊天到最后,我說:你可能認(rèn)錯人了,我真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你。
小萱發(fā)了個憨態(tài)的“嘿嘿”,又說:是的,不過能相識也是緣分。
我說你是屬豬吧。
她說:對的,你怎么知道?
我說:我猜的(其實是我看她朋友圈過生日的圖片推算的)。
小萱說:我也這樣覺得,然后發(fā)了個笑臉。
小萱每天都發(fā)朋友圈。有時是自拍,有時是小視頻。她的自拍多用美顏,臉龐白皙,大眼睛忽閃忽閃,在她的一張自拍照上,不知是忘記用粉底遮蓋還是故意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她眼角下方有一枚淺褐色的痣。那是淚痣。
傳說淚痣是為生命中的愛情而生長,它會發(fā)芽、成長,最后枯竭。有一種浪漫的說法:淚痣是因為死的時候,愛人抱她哭泣時,淚滴在她臉上而形成的印記,以作三生之后重逢之用。有淚痣的人,一旦遇上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們就會一輩子不分開,直至彼此身心逝去,而她也會為對方償還前世的眼淚。淚痣是三生石上刻下的印記,連轉(zhuǎn)世都抹不掉的痕跡。
我把淚痣的傳說發(fā)給了小萱,她說這真是個好故事。
我似乎能察覺她說話時的表情,甚至有了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很多時候,經(jīng)歷某件事時,在記憶里似乎經(jīng)歷過,像用指甲在白紙劃過,雖留不下白紙黑字的記錄,但那劃痕確確實實在腦海里存在著,我說這種現(xiàn)象有個專屬詞叫:閃回。
小萱又發(fā)了一次憨態(tài)的“嘿嘿”。我無端覺得這次的“嘿嘿”另有深意。
我說:也許你無法體會這樣的感覺,認(rèn)為我在騙人。
小萱一臉委屈,說:沒有,沒有,我相信你說的話。
我相信她相信我說的話。她說她學(xué)的專業(yè)是文秘,老家是農(nóng)村的,我也相信她說的話,就如我相信種子,種子相信土地一樣。
隔幾天,拍幾張蕓豆生長的圖片。
小萱說:長得真快。哪是青蕓豆,哪是白蕓豆,哪是紅蕓豆?
我說:分不清了吧,就像認(rèn)錯了我。
在百度上搜一下,與朱建勛同名同姓的有“N”個,N個具體是多少,我也不知道。有個作家叫朱建勛,他寫了一篇散文《傻瓜媽媽》,廣為轉(zhuǎn)載。曾經(jīng)有出版社的老師與我聯(lián)系,說選載了這篇文章,要我的通聯(lián)地址,以便寄樣書和稿酬,我為同名同姓的這位老兄驕傲,看著這個名字,總覺得那是自己的名字,有一份親近在里面。叫這個名字的還有影視模特,記得有個微信名叫小燕子的,請求加好友,我看了一下她的相冊,她的頭像是個穿著暴露的美女,大長腿,有張照片,穿著飄逸的風(fēng)衣,潔白的大長腿露出逼人的挑釁,墨鏡壓著高挑的鼻梁,背景樓梯上站著幾個圍觀者。我的第一感覺她是個模特,她也許把我誤作了那個同姓名的影視模特,通過后,原想告訴她一聲,此朱建勛非彼朱建勛,可她打過一聲招呼過后,還未容我解釋,一串廣告,迎面而來,立馬刪除了她。
叫這個名字的也有大學(xué)生,我猜,我在小萱那兒演的朱建勛的角色大概是大學(xué)生,或許與她相熟,因為小萱與我打招呼的第一句話是,你還記得我嗎?雖然很快又撤回去了,她一定是看過我相冊里的照片后,知道我不是她要找的朱建勛,所以撤回去了那句話。
視頻里等公交車的小萱,嘴里哈著白氣,她拍到過樹上的鳥巢,說不知道它們冷不冷?拍到過路旁的流浪貓,扔給它一口熱乎乎的食物。拍到過一群孩子從社區(qū)領(lǐng)到書籍開心的樣子,她會高興一陣子。我給她說過淚痣的傳說后,她更多時候,不再用粉底遮蓋自己的淚痣,我猜她一定還未找到人生中要找的那個人。
小萱發(fā)朋友圈:逛超市,說要給爺爺奶奶捎點水果回家。
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在圖片下評論:咋不給爸爸媽媽帶點兒?
我情愿她半嗔半怒地回我,你管得著嗎?或許說句別的什么,可她什么也沒說。她發(fā)的自拍的圖片,或行走,或休息,或嬉戲,我總能一眼瞅出她當(dāng)時的心情,雖然每幅都附有勵志的話語,可她掩飾起來的情緒,我卻也能體會得到。
小萱發(fā)了回家途中的一個短視頻,灰暗的鄉(xiāng)間背景,路旁一閃而逝的樹。回到家,她又發(fā)了個奶奶給她烀了地瓜的視頻。她沒再提到別的親人,她只有爺爺和奶奶?我馬上推翻了自己的直覺判斷,我不想妄加猜測,更不想把這種無端的猜測添枝加葉加到小萱身上,我權(quán)當(dāng)把所有的猜測當(dāng)成自己的虛構(gòu),當(dāng)成一場醉酒。
我知道憑直覺武斷地猜測小萱的家人,沒有一點兒道理。我只想讓我的猜測成為猜測。
太陽做了和事佬,棚膜上的戰(zhàn)爭化干戈為玉帛,冰收斂了鋒芒,依然是溫柔之水。大頭菜綠得發(fā)亮,蕓豆苗兒歡聲笑語。
小萱看到了我發(fā)在朋友圈里的大頭菜,問:那是什么菜?
我回:少年時搖扇子,老年時扎包袱。猜猜看。
過一會,又回,答案:包菜。
小萱回復(fù)一個伸舌頭的笑臉。
春節(jié)前幾天,大棚里忙著栽種,棚友圈平靜下來。
小萱發(fā)微信:我發(fā)現(xiàn),我不說話,你也保持沉默,老是這樣怎么行,時間久了不就成了彼此好友里的擺設(shè)嗎?今天我主動,其實有很多人等著你的關(guān)心,我可沒忘了你喲!祝你和蕓豆大頭菜們快樂!
微信視頻里小萱托著一棵爺爺種植了五年的老山參,白凈長須的老山參,像個矬個子的土地神,我沒看清小萱的爺爺長什么樣,試想一定是個和藹的老爺子,他把山參毫發(fā)未損地挖來,給孫女燉雞湯,視頻是砂鍋里咕嘟嘟的山參雞湯,湯白雞嫩,水面上翻滾著幾朵野生的山蘑菇。小萱旁白:哈哈,嘴饞了吧?
祝小萱幸福,祝疼她的爺爺奶奶幸福!七天年假轉(zhuǎn)瞬即逝,她馬上還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她的爺爺奶奶也將重新投入對她的等待和思念中去,生活還是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切已結(jié)束,一切也已開始。
小萱發(fā)了一條微信給我:愿你的日子如熹光,溫柔又安詳,凡是過去,皆為序章,愛的人都喜樂如常,盼的事都?xì)w于心上。
我回她:讓所有的相遇成為一種美好,也愿你的日子如熹光,溫柔又安詳!
大棚里春和日麗,蕓豆茁壯,大頭菜結(jié)球,日子風(fēng)平浪靜地過。小萱的奶奶突發(fā)腦梗,住進(jìn)醫(yī)院。
從小萱朋友圈里點點滴滴的圖片,能感受到她的無依無靠,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爺爺回家賣參籌錢的背影,小萱發(fā)出了請求好心人援助的請求。我開導(dǎo)她冷靜下來,先去自己的村鎮(zhèn)尋求幫助,我可以把她的遭遇寫成文字,考慮申請社會援助。
小萱的父母果然如我的猜測,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世,后來媽媽也改嫁了。雖然我早有預(yù)感,但聽到她說起這些時還是很傷感,她安慰我,說已經(jīng)過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萱給我說了這些,卻回絕我寫她的事兒,她說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的身世可憐而給予幫助!
小萱可能怕我書寫而擾了她的生活,設(shè)置了不讓我看她朋友圈和視頻動態(tài)的權(quán)限。她像大棚里爬行受到驚擾的蝸牛,把一切都縮回到自己的殼里去。
后來,我微信問她奶奶的狀況,她說已經(jīng)出院了。我發(fā)給她幾則有益于溶血栓的食物配方。她說謝謝。
看不到她的更新,她也不到我的朋友圈里留言了。我們漸漸沒了聯(lián)系。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她所在城市長春的電話,是一個快遞點的人說我的快遞到了。我說打錯了吧,我是山東的,電話里問我是不是朱建勛本人?我說對,她說可能是電話號碼搞錯了。越想越蹊蹺,同名同姓,不可能電話號碼也一樣吧!我打回去電話,那頭說,快遞已托那個中學(xué)的人捎過去了。后來我訂的那本雜志又從那個快遞點給我快遞過來,問了一下才知道,那個中學(xué)果然有個和我同名同姓的人。
他是小萱要找的人?再找小萱,她已刪除了我?;蛟S她已經(jīng)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給小萱說,其實我眼下方也曾有一顆淚痣,只是在十幾歲的時候,被一個游醫(yī)用土方點掉了。我原本不相信那個淚痣的傳說,但又覺得它也許真實存在著,像夢,雖然誰也無法到達(dá)。
朋友圈,草蟲喓喓,花朵喧鬧,日光像蜻蜓點水,在水面一掠而過,只是少了那個問東問西名叫小萱的姑娘。
(責(zé)任編輯 張云逸)
郵箱:41525097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