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刻,我便看到了白漁老師溫和的笑臉,聽說我要來,特地站在住家走廊的電梯口等候。相隔10年,老人家依然精神矍鑠,變化的是,手里多了一根拐杖,且行走有點蹣跚。在客廳坐定后問其原因,說是一年前外出時不慎跌倒,磕在了頭部。經過治療,總算是有驚無險,沒有傷及大腦,思維和記憶依然清晰。
“運氣還不錯,沒把我摔成個傻瓜?!卑诐O老師的笑聲里袒露出他樂觀的秉性。
今年春節(jié)過后,《青海湖》文學月刊主編郭建強先生,為他們的“完成度”欄目約我寫篇白漁老師的訪談。白漁老師是我尊敬的前輩,我們在青海省文聯同事多年,又曾在文聯家屬院做過鄰居,自然沒有理由推辭。我打電話告訴白漁老師訪談的事,老人家自然十分欣喜,但并不接受我因剛見過面不久,打算采用電話訪談的方式。給出的理由是: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清,面聊更顯得隨意一些。我不忍拒絕老人家想見面的心愿,便再次踏上赴蓉的路途。
五一假期,蓉城氣溫已接近西寧盛夏,那天早晨,我按約前往白漁老師家,從酒店出來,天空平靜,可等我剛剛鉆進出租車,突然暴雨如注,沉重的雨滴在地面砸出無數個水泡。這一點也不像高原,高原下雨是有預示的,或先刮一陣風,或打片刻的雷。車在白漁老師家的街對面停下來,因不能調頭,我只好頂著暴雨沖過街道,傾盆大雨下我的小傘薄如蟬翼,除了腦袋,衣服基本都淋濕了。
白漁老師見狀立刻讓我披上他的外套,一股淡淡的香煙味隨即飄到我的鼻尖,讓我恍惚回到初次見到白漁老師的情景……那年我剛上大學,距離20歲還有很長的日子,跟著省上幾位作家誠惶誠恐地去拜見著名詩人,我們進了家門,白漁老師才匆忙起床,臉還沒顧上洗,就點燃了一支煙,笑瞇瞇地望著我們。現在,他坐在那,依舊是指間夾著一支煙,笑瞇瞇地看著我,只是一晃,時光已經流逝了四十余年。
白漁老師的小書房里,我們暢談了3個小時,盡管樓下修建地鐵的工地不時傳來刺耳的噪音,但并沒有干擾白漁老師沉浸在往日歲月里,緩緩流淌出的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往情深……
唐涓:白漁老師,其實我做這個訪談并不容易,因為詩人馬非在10年前做過您的一個訪談錄,寫得很細致,差不多梳理了您整個的創(chuàng)作生涯,咱們這次盡量避免重復,簡單地聊聊,您說呢?
白漁:可以,但有一點重合也沒關系。
唐涓:您退休后回到故鄉(xiāng),離開高原有十多年了吧,有什么感受呢?
白漁:我2012年回到成都定居,這中間只有“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時回去過,在青海生活了大半輩子,現在回去卻高反比較厲害,真是沒辦法。這些年里,我時常思念高原,青海有我很多朋友,我很想他們,有時候特別想回去,又顧忌自己的身體。青海是我文學生命具有標志意義的地方,如果當初不去青海,我可能不會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借助做地質工作的便利,青海的山山水水我?guī)缀醵甲弑榱?,我認為青海是個多種資源最富有的地方。
唐涓:您還記得發(fā)表處女作的時間嗎?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背景讓您鐘愛上了詩歌創(chuàng)作?
白漁:1959年創(chuàng)作的一首詩,后經修改發(fā)表在《詩刊》上,這應該算是我的處女作吧。當時我在柴達木盆地找礦,生活條件尤其是地質工作還是相當艱苦,但并沒有影響我對創(chuàng)作詩歌的喜愛,白天隨隊找礦,晚上收工回到宿舍在油燈下創(chuàng)作。柴達木的兩年時間里,我寫了一百余首詩,后來經過整理修潤,選出一些投給了《青海湖》文學雜志,沒想到竟然分三期連續(xù)發(fā)表了,一下子引起了青海文壇的關注。之后在《青海湖》編輯白榕的鼓勵下,我又在《詩刊》及全國各地的刊物陸續(xù)發(fā)表了不少詩歌,這些成果大大點燃了我創(chuàng)作詩歌的激情??梢哉f,柴達木是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點、福地,當然這也是柴達木獨特、豐厚生活的饋贈。
唐涓:您最初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時,受哪位作家的影響最大,借鑒哪種類型的作品較多?
白漁:國內的詩人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艾青,艾老的詩歌成就不用說了,更重要的是我從他身上學到了一種做人的高貴品質。
國外的詩人是普希金,但我更喜歡海涅。1957年,我在圖書館將館藏的國內外詩歌通讀了一遍。還有對我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的是1979年,我跟隨艾青帶領的詩人訪問團,走訪的時間長達兩個月,很多優(yōu)秀的詩人聚在一起,交流學習,給我不少啟發(fā)。訪問團活動結束回來后,很快就出版了《帆影》,這是我的第一本詩集。
唐涓:您被稱為“江河源詩人”,我知道您分別是在1986年和1987年去的黃河和長江源頭,而我是在2017年先后抵達了約古宗列和各拉丹冬,這中間相隔了30年的時光,所以我特別想知道您當時行走源頭的情形。
白漁:是的,約古宗列和各拉丹冬我前后去過數次,當時去源頭的路極不好走,加上明顯的海拔反應,十分辛苦,但的確是非常值得的。當我看到各拉丹冬那高聳的巨大冰川,瞬間被震撼到了,心里在不停地說,我來晚了,我來晚了……那種感覺是無法言表的。走了一路,蒼茫、壯美、荒涼、原始,種種場景落入視野,也走進心里。所以寫詩必須去現場感悟,這太重要了,心到不了,也就無真詩,你不身臨其境去體味,如何有感而發(fā)。所以很多詩人來過青海以后說,我寫江河源的那種感受別人是寫不出來的。去了源頭之后,我便認為,母親河源頭是需要賦予一種精神的。
唐涓:您去的那年,各拉丹冬冰川下的那戶牧民,人稱“長江源頭第一家”就已經在那了嗎?
白漁:在呢,我還寫了他們,海拔5300米的地方,你根本無法想象他們的生活條件,我太佩服這戶牧民超強的生存能力。
同樣,約古宗列也是,當時的詩歌有遠離傳統(tǒng)文化的勢頭,我就思考自己該寫些什么,于是想到了母親河,想到她的源頭去看看,感覺我們的母親河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多少年來,別說為她寫詩,很多人連源頭在哪都沒搞清,更沒有保護意識,而這在今后十分重要,應該填補這個空白。天遂人愿,恰好與時任省政府秘書長馬石紀想做一本江河源的詩畫集不謀而合。有了省政府外在條件上的支持,克服了路途中的種種困難,花費一年多時間,寫了百余首關于黃河源的詩。到北京去拜見艾老時,他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說寫了一些黃河源的詩,艾老聽了非常高興,立即給我題寫了書名。
盡管寫過不少源頭的詩,但還是覺得對源頭的理解是遠遠不夠的,僅僅觸及了一點皮毛而已。江河源頭的每一種生命都是有價值的、有教育意義的,也是對人類有啟示的。所以,要想寫好江河源頭的詩,真是太難了。
唐涓:三江源頭中,您長江黃河的源頭都去過多次,那瀾滄江源頭走到了嗎?
白漁:我走到了雜多縣,和瀾滄江真正的源頭還有距離,行走匆忙,沒有深入,所以寫得很少。
唐涓:迄今為止,您較滿意的是哪一部作品?現在如何看待當年的作品?
白漁:我較滿意的是長詩《烈火里的愛情》,1964年,我在青海海東做地質普查工作,跑遍了互助縣的山水,開始對青?!盎▋骸边@個歷史悠久的民間文化的精粹產生了濃厚興趣,我花了幾年時間閱讀、研究了上千首青?!盎▋骸焙?,不由得有了創(chuàng)作的萌動。1979年調入青海省文聯后,我便去互助縣深入生活,之后嘗試寫了一千余行的初稿,寄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不久后編輯回了信,提出了修改意見。我又去了互助更深入地體驗生活,發(fā)現土族人非常喜歡“拉仁布與吉門索”這個愛情傳說,但面臨的困難是,土族沒有自己的文字,看不到文字記載,只是口口相傳。于是我就走村串戶,專找上了年紀的老人、“花兒”歌手,一點點地補充、記錄,在原始傳說的基礎上進行再創(chuàng)作。
第二稿修改完成后,感覺好多了。很快人民文學出版社又給我回復,希望有些內容再進一步完善,出版社特意請我赴京城改稿。那個年代的編輯真是敬業(yè)呀,修改意見就寫了十幾頁。其實這部長詩修改難度特別大,每一遍幾乎都是推倒重來,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常常忘記吃飯,餓了就吃點蛋糕面包。先后改了四稿,總感覺還不是太到位。那些天自己似乎腦細胞都被榨干了,非常痛苦。
當時《烈火里的愛情》其中一章的結尾怎么改都不滿意,我就走出房間,在附近的公園轉了3天,最后才靈光一現,算是完成了修改。這次改稿經歷,令我終生難忘。一個是讓我蛻了幾層皮,更重要的是讓我見識了編輯的熱情耐心、認真負責的職業(yè)精神。人說“編輯是作家的老師”,我從他們身上真正體會到了。有意思的是,出版社定稿后,責任編輯和美術編輯特地來互助追蹤我的創(chuàng)作足跡,也就是進行了一番實地考察后才發(fā)稿。
唐涓:聽您這樣講,我很慚愧,我也做了幾十年的期刊編輯,這樣的敬業(yè)精神真值得我們學習。
白漁:你也很不錯嘛,特地從西寧大老遠跑過來?!读一鹄锏膼矍椤肥瞧裎一üΨ蜃疃嗟囊徊孔髌罚昂髿v經數年,在表述方式上也是一種嘗試。如今出版已經差不多40年了,我覺得它在展示我們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精粹上,仍然是一部留得住的作品。
唐涓:您后來又創(chuàng)作了長篇紀實文學《唐蕃古道》《走進柴達木》《黃南秘境》,這是基于怎樣的機緣?
白漁:《唐蕃古道》這本書,最初是攝影家鄭云峰請我與他合作的。我們沿著唐蕃古道一同行走,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在行走過程中,我愈發(fā)領略到了青海文化的博大豐富,當時是1988年,我們青海在許多人的認知里還是蠻荒之地,我開始意識到,青海太需要宣傳了,作家應該擔當起這個責任?!短妻诺馈纷钤缡?989年《中國旅游》做了專號,向海外推介,后又分別用中英兩種文字出版。2004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再版,出版后影響很大。2019年,青海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這本書,先后共出版了7次?,F在再看這本書似乎有些滯后了,但當時對宣傳青海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長篇報告文學《走進柴達木》是我和代言公先生的合著。上世紀90年代,柴達木的工業(yè)處于低谷時期,當時青海省文聯搞了個項目,請我們寫一本書。那一次的采訪很辛苦,我們奔波了八十多天,沒想到書出版后,反響最大的是我在書里寫到的“外星人遺址”,還真是熱鬧了好一陣子,引了不少人來看。
《黃南秘境》是黃南州的約稿,依然是我和鄭云峰先生的合作,也采訪了大半年時間。中國青年出版社2006年出版了此書,可能算是最早宣傳黃南藏族自治州的文字了。其實當你走下去就會發(fā)現,青海的自然文化資源非常豐厚,應該把旅游文化重視起來,這個觀點我在政協會議上也多次談過,可惜那時候旅游還沒有熱起來,人們的目光都聚焦在經濟建設上。
唐涓:您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的詩歌作品,并嘗試不同的語言風格,您在乎讀者的評價嗎?
白漁:既在乎又不在乎,我寫作只按照自己的路子走,不跟風也不模仿,甚至是用很笨的方法,寫到某一個主題必須去現場深入挖掘,細心觀察。比如我寫黃河源頭和長江源頭,先后去了7次,才有了《約古宗列感受》《雪線蠅》里的那些句子。但中肯的批評我會牢記一生,記得詩人呂劍曾說:白漁的詩寫得不錯,就是復雜了一點。所以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都在考慮詩歌的單純。我也不喜歡聽吹捧的話,這也是我從來都拒絕給自己開作品研討會的原因。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詩歌學會、陜西教育出版社、《詩刊》曾經都準備給我開,全都被我婉言謝絕了。
唐涓:和上世紀80年代文學輝煌的時代相比,如今讀詩的人越來越少了,您能談談詩歌在當下存在的意義嗎?
白漁:你說當下讀詩的人少了,這個可以理解。時代變化很快,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關注點,尤其是在互聯網時代下成長的年輕人,吸引他們眼球的東西太多了,快節(jié)奏的生活也讓他們變得更加務實。但我還是認為,詩歌在任何時候都有存在的理由,在每個人的心靈和生活歷程中,都有詩句在與之相隨,你看很多景區(qū)不是用了某些詩句而出名的嗎。
詩人寫詩,不要想著發(fā)財,詩是真言,最需要真誠,詩是用自己的智慧給予他人啟示。其實讀者對詩歌的要求很嚴苛的,既要神圣又要大眾。90年代,有位殘疾人寫了些詩,給全國的名家寫信請求指點,只有我寫信鼓勵他,后來他還出版了一本詩集??梢娫姼璧淖饔檬菗嵛克?、慰藉心靈的,任何時代,我覺得詩歌的精神力量都不可忽視。
唐涓:故鄉(xiāng)是您成長的土壤,高原又是您多年生活的地方,您認為這兩者與創(chuàng)作是怎樣的關系?
白漁:我在青海生活了五十多年,早已是“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人生的黃金時間全撂在青海了。這種感情就如同我喜歡的那首歌《高原紅》一樣,根深蒂固。有四川的朋友經常問我:你在青海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還那樣深愛著青海呀。是的,我想人生本來就是甘苦相伴,而苦難是對作家的一種鍛煉,也是收獲。其實那10年里,我什么苦也都吃過,什么活也都干過,我總是想起在地質隊的時候,走到牧區(qū),住在藏族同胞的帳篷里,感受著他們的熱情,分享著他們的勞動成果,這些都在激勵著我的創(chuàng)作,不管曾經歷過什么風雨,我依然熱愛這個國家。
故鄉(xiāng)是我成長的地方,我少年時就失去了雙親,那種苦難別人想象不出,所以我寫故鄉(xiāng)的詩不多,有《故鄉(xiāng)》《回南方》《文殊院》等,真正滋養(yǎng)我長大的,還是高原大地。我曾在一些場合表示:如果人真能夠轉世,我仍選在青海,最好成為昆侖山上的一顆石子。
唐涓:您的詩歌語言十分獨特,您認為什么是好的詩歌語言,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白漁:我認為好詩是回歸質樸,追問人的靈魂。不玩弄辭藻,用簡潔的語言表達出豐富的意境。深度是藏在詩里的,讓更多的讀者讀懂,能夠觸動讀者的心靈,引發(fā)情感上的共鳴、思考。
唐涓:您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幾十年,發(fā)表作品的總量大約有多少?有沒有封筆的打算?
白漁:沒有精確地算過,詩歌創(chuàng)作了1000余首,各種文章200多萬字,出版?zhèn)€人文集30多部。也談不上什么封筆,只是如今已近90歲的人了,聽力和視力都退化得厲害,基本擱筆了。我覺得詩人的創(chuàng)作力是有限的,如果不能顯示自己新的創(chuàng)作力,就不去寫了,我可不想炒剩飯?,F在我偶爾寫寫毛筆字,但眼睛花了,手還抖得厲害。
唐涓:您原來打算將自己的全部作品整理一下,出版《白漁詩文選》,現在還有這個計劃嗎?
白漁:是的,幾年前我是有這個想法,但自摔了一下后,身體還是受到了影響,等身體恢復恢復后再考慮,我還是沒有放棄,文字量也不是很大,差不多5卷就可以了。
唐涓:謝謝您送我的這本《白漁書詩》,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雖然不是正式出版,但我覺得尤其珍貴。將您自己的百余首詩與自己的書法融為一體,這個創(chuàng)意極好。書法是線條的藝術,詩歌是語言的藝術,真讓人有種詩書合一美的享受。您是如何產生這樣一個想法的?
白漁:其實這個想法很早就有了,當時有機會出版,是自己一拖再拖,最終自費印刷,算是圓了個心愿。我平日里有個習慣,喜歡將自己的詩隨時留下墨跡,談不上書法,只是想用此書給子孫留個紀念,告誡他們不要過于依賴電腦,要把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毛筆字寫好。印刷的數量不多,都是送朋友的。
唐涓:回首一生的創(chuàng)作,您想給自己留下一個什么樣的總結?
白漁:一生努力了,但沒達到想要的效果,只有幾部作品覺得還可以??偟膩碚f還是對自己不滿意,很多想寫的東西沒有完成,特別在寫完黃南州和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文化專著之后,我就打算給青海的其他州也各寫一部,宣傳他們的旅游文化,但沒有做到,畢竟那時已經年逾古稀了,很多想法力不從心,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所以我想對青海詩人說的是,趁著年輕努力耕耘,創(chuàng)出佳作,不要貪多。
唐涓:白漁老師,擔心您太累了,咱們就聊這些吧,您多保重身體,我下回來成都時,一定先來看您。
白漁:好嘛,謝謝你!回去代我向青海的作家朋友問好,歡迎他們來成都,我請吃火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