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與自由

隨著文學研究的深入發(fā)展，作品中自然描寫的作用與其承載的主題意識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越發(fā)受到關(guān)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自然描寫并不會獨立存在，其往往與主題密切相關(guān)。通過自然描寫，作家可以靈活塑造人物形象，表達主旨情感，深化文章主題意蘊。因此，自然描寫幾乎在任何作品中都至關(guān)重要，且熠熠生輝。古往今來，文學評論者們針對不同作品深入探討了許多自然描寫的作用，其無一不精彩紛呈、美輪美奐。

研究發(fā)現(xiàn)，在約瑟夫·馮·艾興多夫中篇小說《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自然不僅僅作為背景的鋪陳，更是流浪母題的具象化。作品中的自然描寫在表達主題、推動敘事、塑造人物方面扮演著多重角色，并顯著影響了作品的整體風格和讀者的情感體驗。本文選取《一個無用人的生涯》這一文本，探討了自然元素與主題思想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為了確立自然描寫在文中的核心地位，本文采用內(nèi)容分析法，統(tǒng)計了自然景象在作品結(jié)構(gòu)中的分布，并以此為基礎(chǔ)，運用心理分析手法，深入追蹤了人物心理與自然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重點聚焦于主人公立于社會的無用感與自然界中的逍遙意象的對立統(tǒng)一。

一、《一個無用人的生涯》概述

（一）作者簡介

約瑟夫·馮·艾興多夫，德國浪漫派詩人，1788年3月10日生于上西里西亞拉蒂博爾附近的盧博維茨府邸（現(xiàn)屬波蘭）。艾興多夫出身于貴族世家，在山明水秀的奧德河圈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并成長于虔誠的天主教家庭教育中。1805年到1810年間，艾興多夫先后在哈勒、海德堡和維也納攻讀法律和哲學，此間結(jié)識了浪漫派作家阿爾尼姆、布倫坦諾和施萊格爾，并開始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艾興多夫于1816年起在普魯士政府部門任職。雖然已“居廟堂之高”，但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偏愛始終是他不可動搖的首要選擇。1844年，艾興多夫辭去了公職，成為自由作家，并于1857年死于奈斯。

（二）小說簡介

《一個無用人的生涯》是艾興多夫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其為一篇詩意濃郁的抒情小說，于1826年在德國出版，并于1997年在我國的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主人公“無用人”在遭到父親的譴責之后離開家鄉(xiāng)，踏上了流浪之路的故事。“無用人”先在維也納的一個伯爵城堡里任職了園丁，邂逅了他的夢中情人奧蕾麗，卻認為她高不可攀，最終只能傾訴愛慕之情于美妙的歌曲中。而后他又任職了稅務(wù)官，短暫的自豪后，他發(fā)覺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于是他懷著愛而不得的苦惱，再次登上了流浪之旅，在途中偶遇兩位畫家并一起前往意大利。在這期間，他又經(jīng)歷了許多荒唐的趣事，如被古堡曾經(jīng)的侍女欺騙，把一位意大利伯爵夫人錯認為自己的意中人，鬧了許多笑話。旅途中，他不止一次被世俗名利所誘惑，但他始終能和身邊的自然一樣純潔，天真和自由。故事結(jié)尾，“無用人”再次返回當過園丁的伯爵那里，得知他的意中人是看門人的養(yǎng)女，他也不再懼怕，最終求得真愛。

《一個無用人的生涯》把現(xiàn)實夸張地描寫為一個理想的烏托邦，主人公“無用人”在這理想的烏托邦中尋找著“上帝奇跡”。追名逐利從不是主人公的追求，他的追求是自然中的純潔之美，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通過在文章中達成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艾興多夫諷刺了當時背景下追名逐利，庸庸碌碌的社會狀態(tài)，同時，“無用人”最終放棄繼續(xù)向遠方流浪，與他的詩歌女神結(jié)合，他在并未追名逐利的情況下獲得了令旁人艷羨的圓滿結(jié)局，也折射出艾興多夫本人對世人的諷刺和對回歸詩意的號召。

自然描寫在《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無處不在，且擁有重要意義。艾興多夫在小說中巧妙地運用自然描寫，將其與小說主題緊密結(jié)合。自然環(huán)境不僅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更是理解人物命運、把握作品深意的關(guān)鍵。通過細致入微的自然描繪，作者將“自由”這一主旨核心更有層次地展現(xiàn)給世人，并進一步諷刺了當時資本主義統(tǒng)治下無趣的社會。

二、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描寫

（一）自然描寫的廣義概述

自然描寫主要分為景物描寫和氣象描寫，其指代人物活動的地點、季節(jié)、氣候、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鳥獸魚蟲等。自然描寫的主要功能為交代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暗示社會環(huán)境；揭示人物心境，表現(xiàn)人物性格；渲染氣氛；暗示，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自然描寫也不應(yīng)局限于如實描繪，作者亦可以通過虛構(gòu)的自然意象達成寫作目的，使文章主體更加豐滿，便于讀者理解共情。

（二）自然描寫與敘事推動

劉禹錫曾在《董氏武陵集記》中言：“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边@是為了告訴后人，即使是很簡單的場景描述，其作用不是一個人去定義和判斷的，是需要多方分析，并且每個人所分析的方式也可以更加靈活。通過對《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自然描寫的作用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艾興多夫運用象征、擬人、比喻等多重手法，將自然描寫塑造為敘事進行的重要推手。

小說開篇描述家鄉(xiāng)的金絲雀在秋冬時歌唱的內(nèi)容是：“農(nóng)夫啊，雇傭我吧，農(nóng)夫啊，雇傭我吧?！倍诖禾斓絹碇H，金絲雀又神氣十足地歌唱著：“農(nóng)夫啊，保留你的工作吧。”艾興多夫運用這種反差強烈的自然意象，生動形象地影射了當時社會的復(fù)雜多變，并諷刺了一些人在不同境遇下追名逐利的現(xiàn)實態(tài)度，而反觀“無用人”則擁有超凡脫俗的自然心境：“上帝要對誰顯示真正的恩惠，就會派他去漫游廣闊的世界，讓他看看上帝的奇跡，高山、森林、河流和田野。”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他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幸福。任庸俗的人滯留在原地，工作、挖土和耕地，但是“無用人”卻去往遼闊的世界游歷。而此等對比為“無用人”離開家鄉(xiāng)欣然開始流浪奠定了基礎(chǔ)。

在故事中期，“無用人”在旅行途中收到了心上人的來信，在“無用人”讀信的時候“太陽光穿過葉縫落在字母上面，他們就活像是金的、淡綠的、紅的花在我眼前扭作一團”。此描寫將“無用人”內(nèi)心的愉悅展露無遺，而在之前，“無用人”因無法得到心上人的青睞而多次陷入悲傷之中，此處再次出現(xiàn)對比，暗示了“愛人的信件”可能是“無用人”旅行上的又一次波折，而在故事后期也證實該信并不是寫給“無用人”的，這又是一場有趣的誤會罷了。但由此可見，自然描寫間接地對比了“無用人”的心境變化，同時為文章敘事增添了一絲跌宕起伏的趣味。

在故事后期，隨著“無用人”的流浪旅途接近尾聲，其在經(jīng)歷坎坷與歡樂后最終返回城堡，并有幸真正迎娶他的心上人。“太陽早就已經(jīng)落到山背后去了，只還像一些紅色的空氣蓋上那溫暖的逐漸沉寂的暮色?！痹凇盁o用人”迎娶心上人之前，周遭的景色開始變得浪漫、溫馨；此情此景營造了美好、舒適的自然氣氛，暗示“無用人”經(jīng)過一系列流浪的波折后，終將回到流浪的起點，其為小說愉快幸福的結(jié)尾埋下伏筆，“無用人”也終將迎來屬于他的美好的結(jié)局。

這種自然與故事發(fā)展的契合，體現(xiàn)了艾興多夫筆下敘事推動與環(huán)境的和諧統(tǒng)一?？梢哉f，艾興多夫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感知力，將自然描寫升華到了哲理和美學的高度。他筆下的自然不再只是簡單的故事背景，而是融入情節(jié)表達，成為敘事推進的重要因子。由此可見，細膩傳神的自然描寫正是《一個無用人的生涯》的一大亮點和魅力所在，它與艾興多夫諷刺當時社會，追求自然無為的主旨可謂相得益彰，令人印象深刻。

（三）自然描寫與情感表達

艾興多夫在《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同樣大量運用了自然元素來表達主人公的情感狀態(tài)，使文章發(fā)展更加曲折，深化小說的主題內(nèi)涵。作者筆下的自然景物與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緊密關(guān)聯(lián)，成為揭示“無用人”情感狀態(tài)和生命意義的重要載體。通過對不同天氣、植物等自然現(xiàn)象的細膩描摹，艾興多夫?qū)ⅰ盁o用人”初期愛而不得的悲傷近乎完美地展現(xiàn)給讀者，引發(fā)讀者共情。例如，在心上人不再接受“無用人”準備的花后，“那些花憔悴的頭低垂著，和著滴在上面的露珠，望著我，像是啜泣的樣子”，而后緊接著“無用人”又收到了心上人需要花來準備舞會的消息，他馬上拔掉野草準備采花，而當時“正是一個沉靜的美麗的黃昏，天上沒有一點云彩”。這種略帶反差的自然景致恰如“無用人”內(nèi)心的彷徨與激動，心中存在的一絲惶恐也融入了景色中—“那些孤單的星星已經(jīng)升上了天空”，讓讀者切身體會“無用人”追尋愛意時的艱難處境，深化了“無用人”愛而不得的悲傷之感。

同時，艾興多夫亦借助自然元素來深化“無用人”靈魂的自由，從而使“無用人”身上的情感色彩更加鮮明。他筆下的陽光永遠溫柔明亮，多瑙河波光粼粼，晝夜周而復(fù)始，世間萬物皆遵循著自然法則運行，唯有“無用人”，在追名逐利的社會中孤獨求索，追尋心中的自由?！盁o用人”在經(jīng)歷多次流浪輾轉(zhuǎn)后，決定選擇回到流浪的第一站，也是愛情的起點—伯爵的城堡，最終他的愛情修成正果。他的人生如此圓滿也正是出于他對自然追求的執(zhí)著，對生命本真的覺醒。

在《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自然景物是情感表達的重要載體，也是哲學思辨的隱喻。艾興多夫以其浪漫的筆法將“無用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引導讀者直面社會的荒誕，思考“無用人”流浪的意義。六逸在《小說作法》中曾說：“小說中必要描寫自然的緣故，在使人與自然、篇中的人物與環(huán)境形成有機的結(jié)合，使表現(xiàn)法栩栩有生氣，并不是多寫閑話來填充篇幅?！毙≌f中頻繁出現(xiàn)的太陽意象、光與影的變幻，既彰顯了“無用人”對自由的向往和其積極樂觀的旅行態(tài)度，又折射出現(xiàn)實社會的無常，最終升華為對當時自由本質(zhì)的哲學詰問。可以說，正是自然描寫使《一個無用人的生涯》從個人化的烏托邦追求提升至宏觀的自由思考，彰顯了艾興多夫這位浪漫作家的非凡才華。

（四）自然描寫與主題意蘊

《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的自然描寫與小說主題意蘊的聯(lián)系密不可分。無論是“無用人”在“溫和的夜里沉沉地睡著了”，還是在醒來干活兒前“白日已經(jīng)照在了山頭，清晨的涼氣浸透了我全身的筋骨”，無一不展現(xiàn)了“無用人”在離開“有用”的環(huán)境后散發(fā)著自由光輝的狀態(tài)，這種由自然所散發(fā)的自由亦和陶淵明之“翼翼歸鳥，相（訓）林徘徊。豈思天（失）路，欣及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歸鳥四首》其三）有異曲同工之妙。通達的仕途并非詩人所愿，只有舊居才是他身心的歸宿，正如“無用人”不與世紛爭，獨自遠行，最后回到城堡迎娶愛人的浪漫故事。

從爽朗的朝陽到溫柔的夜晚，從愛而不得到終成圓滿，《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的自然描寫絕非單純的背景鋪陳，而是與小說主題意蘊形成了有機統(tǒng)一。作者通過細致入微的自然環(huán)境刻畫，形象地展現(xiàn)了“無用人”對自由無為的向往；作者用近乎童話的浪漫描寫亦體現(xiàn)了莊子“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逍遙游·北冥有魚》）的磅礴氣勢，表現(xiàn)了作者身為男爵，卻不愿與當下社會同流合污的堅定立場。全文的自然描寫總體歡快輕松，卻又無不透露著“無用人”自由的身體及堅定意志在紛亂的社會所散發(fā)的耀眼的光芒。越是在“無用人”視角下美麗、清爽的自然風光，越是作者的一把插向當今紛爭不斷的社會的利劍，在那些“有用”的人的眼中，生活充滿了忙碌與競爭，這樣的美麗自然風光自是遙不可及的。此文中的自然描寫與社會批判、自由解析等主題交相輝映，共同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深刻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無須濃墨重彩的刻畫，亦無須充滿筆鋒的諷刺，僅用美好的自然描述，便能將自然主題意蘊貫穿于一篇烏托邦的理想主義故事，這也是艾興多夫被后人稱為“最德意志的自然詩人”的原因之一。

通過對《一個無用人的生涯》中自然描寫的分析研究，可以看出自然元素在該小說中絕不僅僅是一個背景襯托，更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表達主題的重要手段?！兑粋€無用人的生涯》中大量細致入微的自然描寫，不僅營造了自由輕快的氛圍，彰顯了“無用人”自由的心境，也象征性地反映了現(xiàn)實社會中不可理喻的對于功名利祿的追求，加深了小說的批判性主題。作者亦善于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來透視人物內(nèi)心，表現(xiàn)“無用人”的心理變化?？梢哉f，艾興多夫?qū)ψ匀坏拿枥L并非獨立的風景，而是將理想與現(xiàn)實形成緊密對照，成為塑造人物、表達主題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沒有這些精妙的自然描寫，《一個無用人的生涯》的自由意志和現(xiàn)實深度都將大打折扣。艾興多夫巧妙地將自然融入故事和主題之中，不僅彰顯出他嫻熟的寫作技巧，也有力地證明了自然描寫與小說主題密不可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