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藝術體驗來自與超驗存在物的聯(lián)系,對超驗存在物的體驗激發(fā)出了投身勞動的生存情感。人的生存情感是在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的,但這種特殊的情感又指向高于實際生活的“超越性存在”,這是一種感人的力量??梢哉f,人類的一切生存情感都包含在“超越性存在”里。
“超越性存在”,指超越具體感性的存在物的“存在”,如命運、愛、友誼、劫難、幸福、善惡等。對超越性存在的“領會”,是感性的,不是概念式的認知。它雖非概念,卻又是指向不可感知的東西,可以說它是“感性中的超感性”。一般總出現(xiàn)在感性之中,它又同時是“情感”,而不是用概念定義的“理性”。
一、陶淵明與超越性存在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將這種對超越性存在的領會作為人的存在之“現(xiàn)身”或“現(xiàn)身情態(tài)”來討論?!艾F(xiàn)身”或“現(xiàn)身情態(tài)”,指人讓自身充任“存在本身”借以展現(xiàn)的場所?!白尨嬖谡宫F(xiàn)”與“規(guī)定存在”的意思截然不同。“讓”表明情感的不由自主,是“此情此景的切身感受狀態(tài)”。海德格爾將它理解為人的存在原始的樣式,它在根本上先于作為思維主體或作為生物實體的“人”。他認為:“領會同現(xiàn)身一樣原始地構成此之在。現(xiàn)身向來有其領悟,即使現(xiàn)身抑制著領悟。領會總是帶有情緒的領會……我們的探討其實已經碰到了這種原始的‘領會’?!碑斘覀冋f在人類情感中包含對超越性存在的領會時,這就已經不同于對情感的傳統(tǒng)理解了。
用“生存情感”這個概念來表示人類情感的存在論意義也同樣適用于陶淵明身上。魏晉最重玄學,盡管陶淵明不是一位真正的玄學家,但也會在時代風尚影響下進行玄學化思考。這種更為私人的思考,就會呈現(xiàn)于其詩文之中。如此陶詩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不自覺地體現(xiàn)出特定的玄學傾向,或闡釋對玄學理念的個人理解,或借其抒發(fā)內心情感。這種玄言式的表達大多以點睛之筆出現(xiàn)在全詩結尾處,與前文并沒有很強的邏輯順承,而是轉換視角,站在比前文更高的維度審視現(xiàn)實或追索生命的意義。
由于這個意義,藝術與情感的關聯(lián)才不是在心理主義意義上被理解的,而是真正涉及了藝術的存在論本質。司馬遷提出“發(fā)憤著書”說,韓愈提倡“不平則鳴”,這些觀點也說明了藝術創(chuàng)作要求情感的力量,卻沒有指明藝術創(chuàng)作的全部機制和內在目標。極端表現(xiàn)主義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聲感嘆也看作是藝術作品,這顯然誤解了藝術作品真正的存在方式,也沒有提供對人類生活的意義。生存情感的表現(xiàn)是無法通過情感的直接宣泄來完成的。生存情感既然是對超越性存在的體驗和領會,超越性存在就應當在感性形象中出現(xiàn)。因此,生存情感之表現(xiàn),必定是一種構形的行為。即使是陶淵明的生存情感也只有通過形象的塑造才能真正得到表現(xiàn),這是問題的關鍵。
二、《歸去來兮辭》的情感顯象
經過藝術的門檻,人類情感便進入了一種自由的積極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隨著情感達到其最高的強度,成為可供讀者觀看的形象。我們在藝術作品中所體驗到的,即情感自己的形式與生命。每個藝術完成一個奇跡,即達到情感之顯象。
人在痛苦之時,才開始思想。痛苦與藝術聯(lián)系在一起,與真理聯(lián)系在一起。后人在讀到這篇賦的時候,未必能從中直接感受到陶淵明對命運感受的痛苦。這種苦難,代表的是有對象性的痛苦。陶淵明當時處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多次的出仕,讓他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悖的,于是他才選擇歸隱田園,寫下此賦。
《歸去來兮辭》對個人命運和時代之痛的表現(xiàn),擺脫了具體的對象性內容,建構了這份痛苦與人的超越性生存之間的關聯(lián)。實際上,凡是人生的根本痛苦,都出自俗世幸福的易逝性和我們對于生命之超越性意義的不可避免的追求,所以他悲嘆“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是足以引起共鳴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我們又必須經歷生命,領悟出生命的意義,這就使人生本質上包含一種悲劇性的對比,因此,就會有詩作或其他藝術作品來感慨這樣的人生。
通過創(chuàng)造形象,我們發(fā)現(xiàn)生存情感的本質真相,這是人類心靈中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能力。情感顯象本質上是對情感的真實性質的認識過程,因此藝術創(chuàng)作其實是一個認識過程。陶淵明的這種創(chuàng)作,就是因為他在潛意識里把表現(xiàn)和認識統(tǒng)一起來了,在表現(xiàn)情感的同時,也能夠把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展現(xiàn)出來。他不是為了寫景而寫景,而是以意寫景。蘇軾評陶詩說:“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而?!泵鎸賵錾系奶搨胃∪A,他對山川田園賦予真情,看似平淡無華卻又詩意盎然,仿佛就是出于胸中的一片天地?!爸圻b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語言簡單平淡,卻內蘊豐富,臻至于化境。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是帶著“藝術認識”的任務,即帶著“表現(xiàn)情感之真理”的任務來完成的。這里所說的真理,即對超越性存在的領會。在陶淵明的作品中,會有許多常見的景物,他以最樸素通俗的語言描繪出自己此時此刻的心靈境遇?!稓w去來兮辭》中有山川草木、清菊、孤松、飛鳥、游云等在人們生活中平平淡淡不起眼的東西。這些雖平常卻又獨特的自然意象更體現(xiàn)了陶淵明鮮明的人格特征,傳達著他的自由理想。
當一個作品得到廣泛的認可和接受時,它所表達的內容與形式往往能超越具體的表象,指向一種更深層、更普遍的“剩余部分”。這部分并非明確可見的元素,卻能夠讓人感知到它的存在。它代表著作品對于人生之超越性存在的顯象,是對人生意義、價值觀或哲學思考的一種隱含表達。文學的存在是人類性靈的體現(xiàn),是對超越性存在的感悟和認識。因此,作家真正展現(xiàn)的,并不是一個僅僅由對象性內容所構成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人所歸屬于其中的生存世界?!稓w去來兮辭》使陶淵明能夠專注于自己的內心世界和自然之美。這種平靜悠閑的生活狀態(tài),不僅反映了詩人對自然的熱愛,也體現(xiàn)了他對自由生活的向往。這種生活方式,既是對自然的尊重,也是對人性的尊重。這種任性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使他在平淡的生活中飽含了熾熱的思想感情和濃郁的生活氣息。
三、《歸去來兮辭》的真理性認識
生存世界中的真理,即我們追尋的源本的真理,潛伏在人的社會性情感中,而不是潛伏在理性里面。藝術之所以表現(xiàn)情感,是為了有所發(fā)現(xiàn),表現(xiàn)情感并不是目的本身,表現(xiàn)是為了發(fā)現(xiàn),有所發(fā)現(xiàn)才是目的。有所發(fā)現(xiàn),即意味著通向真理。文章最后的結尾是“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也就是要順應自然的變化,安樂天命。
(一)陶淵明的“歸隱”
陶淵明的“歸隱”是有原因的。
一是對生命短暫、生不得時的感傷。在剛出仕的時候,年輕的陶淵明有過大展宏圖之志,但時代的束縛、等級嚴格的門閥制度、攀附權貴的風氣阻礙了他的仕途發(fā)展。于是,樂山樂水、隱逸安居的天性點燃了他歸隱田園的決心?!澳拘佬酪韵驑s,泉涓涓而始流”,陶淵明不僅描繪了他所追求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而且通過細膩的筆觸為自己設置了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生命背景。這個背景既是他個人情感的寄托,也是他對自然與生命的深刻理解與向往的體現(xiàn)。樹木蔥蘢,欣欣向榮;春水靈動,汩汩淙淙,處處都涌動著生的喜悅。陶淵明觸景生情,不禁發(fā)出“感吾生之行休”“寓形宇內復幾時”的慨嘆,表達對生命短暫的哀傷。但這種情感并不是他想要“樂天安命”的根源。此時的陶淵明只有四十歲,正值壯年,感慨“感吾生之行休”似乎不妥當。他感悟的真正原因是“善萬物之得時”,“善”是“羨慕”,羨慕萬物恰逢生長的好時節(jié),其實是在說自己生不逢時,壯志難酬。當時陶淵明雖然已經辭官歸隱,但是濟世報國之志仍在心中,他看到自然萬物都有恣意生長的天地,而自己卻無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舞臺,不免心生感慨,是多重傷痛疊加下痛苦的掙扎和無奈的表達。
二是辭官歸隱后的孤寂。凡讓人的活動真有意義的、有人生之價值的東西,都既是世俗的,又是超越的。“孤”這個字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一是“撫孤松而盤桓”,二是“或棹孤舟”,三是“懷良辰以孤往”?!肮隆背吮砻魈諟Y明品性高潔之外,還有他自身環(huán)境的孤獨、孤寂之意,而且這種孤獨不僅是形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叭龔骄突模删摘q存”,“三徑”化用了蔣詡隱居后在院中開辟三徑,只與求仲、羊仲來往的典故,就暗含他“請息交以絕游”的孤高。
人的性靈是對超越性存在的領悟,這個領悟是要表達出來的。在哲學中我們展開自我認識,在藝術中我們則展開自我觀照?!皳峁滤啥P桓”,“撫”是陶淵明對“松”的喜愛和自擬?!肮滤伞逼鋵嵕褪翘諟Y明的化身,也就是陶淵明在這篇作品中的自我觀照,體現(xiàn)出他傲然挺立、對抗世俗的孤憤與高潔,也蘊含著無知己相伴的孤寂與落寞。文人常把“舟”作為自己情感的載體,以“舟”之狀態(tài)寫自己的心境,如李白用“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fā)白帝城》)來寫自己被流放途中收到被赦免的消息的高興,杜甫以“危檣獨夜舟”(《旅夜書懷》)寫自己失去依靠后生活的困窘和落魄。文章開篇,陶淵明借“舟遙遙以輕飏”來寫自己從官場返家的輕松與愜意。此外,“或棹孤舟”中的“孤舟”同樣是附著作者感情色彩的存在?!爸邸敝录慈酥?、心之孤、靈魂之孤。在自我觀照中,我們構造了人類的自我形象。這個形象中即包含了超越性存在的一面,就如陶淵明在遇到命運的重大關頭,不是“理論地”思考著,而是“藝術地”表達著。唯有創(chuàng)作,才能讓他領會痛苦的真實性質,而通達對命運的認識。
(二)陶淵明的“歸心”
《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作于辭官歸田之初的一篇述志作品,是他對黑暗官場的厭惡、對自然生活的贊美,顯示了他歸隱的決心,是他訣別官場的宣言書。魏晉時期,政權更替頻繁,門閥制度黑暗,士大夫大多趨炎附勢,尋找依托,陶淵明面對這種局面,不愿自己再陷入其中,在經歷心靈與精神的煎熬后,還是選擇辭官歸隱。在這種社會影響下,這種“歸”與“不歸”,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在艱難環(huán)境中“出仕”與“歸隱”、“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兩難抉擇。陶淵明的歸隱與其說是脫離紅塵、不問世事,不如說是無奈自守與守拙藏志。
藝術作品所構造的形象世界,可以洞察人生的本質和意義。使藝術成為性靈的力量,始終是這樣的一種能力,即一種超越的能力:它從現(xiàn)實世界出發(fā)去構造一個自己的世界。陶淵明的歸心才是真正將心境與物境合一,才將理想的生命形態(tài)與現(xiàn)實的生命形態(tài)統(tǒng)一了起來?!熬迷诜\里,復得返自然”,不僅是生活方式上的回歸田園,更是心靈上的復歸。這種復歸自然的心靈狀態(tài),使得陶淵明能夠以一種更加純粹和真實的態(tài)度去面對生活。他放下了世俗的煩瑣和浮華,專注于內心的真實感受和對自然的領悟。在十多年“出仕”與“歸隱”的搖擺中,他的心中充滿了矛盾與掙扎,深陷羅網與個性解放的掙扎、追名求利與保全尊嚴的掙扎、出仕報國與歸田收心的掙扎,這些矛盾投射在文中,成了歡與悲的交響曲。
生命意識是人出生以后,在宇宙中的位置,自我人生的價值,還有人類生存意義的思考。陶淵明作此篇文章時,魏晉時期是人的生命意識達到覺醒最頂峰的時代,透過官場的黑暗和虛浮,生存意識成了文人常見的創(chuàng)作主題。但此時他們抒發(fā)的感情卻不是人的靈魂解放以后那種了無羈絆的自由與曠達,而是在狂放灑脫之后心靈深處的悲痛與沉思。陶淵明的退隱田園,無疑是他人生旅途上最重大的決策。這一決定,不僅揭示了他對自然與生活的深刻理解,更展現(xiàn)了他對個體存在與社會現(xiàn)實的獨到見解。“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這些言論并非空洞的陳述,而是源于他的自然本性,這種高遠而超然的態(tài)度,源于他的學識與思想;同時也不能忽視他生活中的挫折與磨難,這些經歷并非他自我詮釋的單純背景,而是他理念轉化與提升的重要動力。正是這些生活中的挫敗,使他對社會現(xiàn)實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也使他的自我形象在現(xiàn)實中得以塑造和完成。
文學作品所展示的并不是一個客觀的對象世界,在客觀對象世界之外,還有另一種世界,即我們本來就歸屬其中的生存世界。在對這個世界的揭示中,真理就原始地發(fā)生了。陶淵明通過觀照他自身的生命歷程,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在塵網中不停尋找靈魂上的精神自由、人格自由的隱士形象,在崇高中產生了對自身超越性存在的積極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