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悲愴的旋律緩緩盤旋在觀眾席上空,撕心裂肺的哭聲讓觀眾止不住淚奔?!袄瞎酶?!丟回來了,你在哪兒呀”的呼喊,深深打動了每一位觀眾。劇中被無梁村人喚作“丟”的吳志鵬,這位全靠老姑父蔡國寅挨家挨戶請求村里女人“給口奶吃吧”才活下來、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孤兒,事隔經(jīng)年后,在老姑父遷墳的那一天終于回到了養(yǎng)育他的無梁村,可他猶如一片狂風中的樹葉,不知道該落到什么地方……
作為第23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參演劇目之一的話劇《生命冊》,于2024年11月8日在上海大劇院成功上演,作為陜西人民藝術劇院“茅盾文學獎”系列,是繼《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主角》后推出的又一部現(xiàn)實主義戲劇力作。近日,該劇又被評為中共中央宣傳部第十七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這部改編自著名作家李佩甫同名長篇小說,由一級編劇李寶群執(zhí)筆,一級導演宮曉東總導演,一級導演李宣任出品人兼導演的話劇,以主人公吳志鵬離鄉(xiāng)進省城上大學,前往北京、上海、深圳等大城市打拼為故事主干,“開枝散葉”般串聯(lián)起無梁村人的生存境遇,一群普通小人物的跌宕人生,描繪出中國社會變革進程中的風云畫卷,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關系的盤根錯節(jié)和亂花迷眼的圖景。全劇通過第一人稱“我”結(jié)構(gòu)并鋪陳故事,將駱駝、老姑父、杜秋月、蟲嫂、梁五芳等一個個性格迥異的人物形象、鮮活復雜的生命體,通過插敘、倒敘,時空的不斷轉(zhuǎn)換等多種表達手法,蒙太奇般一一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引領觀眾經(jīng)受了一場歷時半個世紀豫中平原上的風起云涌,心靈奇旅,與劇中人物一起呼吸命運、悲欣交集,奏響了一曲讓人唏噓不已、蕩氣回腸、不勝感慨的生命行歌。
尋找與丟失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都在講述著各自的故事,演繹著各自的人生,話劇《生命冊》中的每一個人物無不如此。他們行色匆匆,不斷地尋找著什么,卻又不斷地丟失著什么,以劇中吳志鵬、駱駝為例:從小就失去父母雙親的吳志鵬,被無梁村人喚作“丟”。他被無梁村人用村里的香油煙酒還有老姑父的臉面,在30個大隊里搶來了一個報送大學的名額,成了村里最聰明、最懂事、最有出息、被鄉(xiāng)親們寄予厚望的孩子。他知道自己進城上大學,身上背負著無梁村人的無限期許,此去的每一天都和他們息息相關,一旦對不住他們,無梁村3000張把不住門的嘴中吐出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活活淹死。他“背負土地行走”,耳邊時時響起老姑父“要把筷子立起來”的囑咐,將自己像一粒種子一樣移栽進城市,“滿身是芽卻要在鋼筋水泥地里扎下根,長成一棵樹”,以此擺脫農(nóng)村成為一個完完整整的城里人。發(fā)表論文,出書,先評上講師,再評副教授、教授,直至成為著名學者。娶上心愛的姑娘梅村,進三室一廳的教授樓成了他的人生目標。但無梁村人接連不斷的求助電話,老姑父“見字如面”的重重壓力,使他這個根本沒有能力和實力幫助村里人排危解難、只是“進城賣臉來了”的助教不勝煩惱,不堪承受,不得不切斷了與無梁村的聯(lián)系,別離深愛的戀人,放棄職稱評定,在大學研究生同學駱駝的鼓動下,一起懷揣著五年內(nèi)出版100本古典文化叢書的夢想,一起闖蕩進了北京城。天有不測風云,他們的一腔豪情被不法書商老萬利用蒙騙,在金錢的誘惑下,只能像老鼠一樣窩在狹小逼仄、陰冷污濁的地下室里,胡編亂造一套下三路的情感系列小說,卻又被老萬私下出版牟利,讓自己的尊嚴不堪一擊碎了滿地,在忍無可忍之下和駱駝一起與老萬斗智斗勇斗狠,逼迫老萬交出了他們應得的十萬元血汗錢,由此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有了搏擊股海的本錢。從進出股市、收購公司上市到自己開辦公司,從十萬、幾百萬元到身價幾千萬元,他一路尋找拼死也要把筷子立起來的目標,可阿比西尼亞玫瑰終于被人生風雨摧殘枯萎,昔日深愛的戀人再也尋不回來;離別三十多年后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無梁村,一望無際的葦蕩不見了,波光粼粼的望月潭消失了,村里的樹快被蔡葦香的板材廠砍伐光了,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不見了,老姑父生前“想聽聽國家的聲音”的愿望也未能幫他實現(xiàn),他的全身沾滿了村人眼睛里向他投射的各種異樣目光,卻對他沒有一言一語,他的心里猶如扎了一萬把刀。他雖然回來了,可已無法辨認當初出發(fā)時的路,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故鄉(xiāng)人成了異鄉(xiāng)人,成了一個無根的游魂,內(nèi)心有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他,把自己丟了!
觀劇至此,一股無形的震撼直擊心底。對吳志鵬來說,從尋找到丟失,從丟失到迷茫,他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精神上遭遇的“失魂落魄”,不正是對“一個土地背負者的心靈史詩·追溯時代與生命的艱難蛻變”的深刻剖析和一次形象生動的詮釋嗎?從中感悟到中國一代知識分子一股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實為珍貴的反省意識,具有強烈的哲思和現(xiàn)實意義。
劇中的駱駝形象也很具典型性。童年時代極度貧寒的經(jīng)歷,使他對金錢占有的欲望格外強烈。他雖左臂殘斷,但敢于冒險,有著超乎常人的智力、膽力和果斷力。他發(fā)誓:“筷子不光要立起來,還要立得高高的”。向老萬催討應得的稿費時,不惜用刀自扎胸口。他沉浮于股海,終于占有了巨額財富。他有句口頭禪:“這是個死結(jié),必須解開?!睂⑼稒C視為搶時間,“空手套白狼,無中生有”,將該有的底線嗤之以鼻,在瘋狂追逐金錢的過程中,欲望和貪婪也隨之一天天膨脹。為了解開他“尋找”之路上的一個個死結(jié),花一千萬為夏小羽買下豪華別墅,花一萬美金買了美國拉爾夫·勞倫的西裝紐扣將范副省長拉下了水……不斷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金錢和美色將他人“砸”下水。他本可抵達理想的彼岸,但由于他對應有道德底線的丟失,對法律法規(guī)的漠視,對理想初心的背離,終于人財兩空,自己把自己活活“砸”死,不由人發(fā)出一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長嘆??涩F(xiàn)實社會中,“駱駝”式的人物還少嗎?該劇對當下社會、對現(xiàn)實人生的警示意義也正在于此。
不得不承認,吳志鵬和駱駝都曾是時代的弄潮兒,他們出發(fā)時追逐的人生目標和理想無可厚非,但在不斷尋找的過程中漸漸迷失了自我。吳志鵬似乎比駱駝更冷靜、更沉得住氣一些,在駱駝“理直氣壯地造假”時提出了“人人都造假,家家都造假,不造假的跟著去造假,這個社會不就完了嗎?”的責問,并發(fā)出“我們都在變,不知會變成怎樣?我擔心,這樣下去會越走越遠的”擔憂,可他始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裹挾,成了時代潮流中一個精神迷惘、不知去路的“孤兒”,不能不發(fā)人深思。
卑微與崇高
卑微距崇高僅一步之遙,反之亦然。在話劇《生命冊》中的每一個人物身上,都能窺探到這一生命現(xiàn)象。
哺育“丟”十多年的老姑父是一位軍功顯赫的戰(zhàn)斗英雄,當年還身為炮兵連連長的他,一次去學校作報告時一眼看上了縣高中的吳玉芳,毫不猶豫離開部隊入贅做了上門女婿,可隔三岔五的家庭矛盾如蛛絲塵網(wǎng)般纏繞了他幾十年的生活,他在家庭中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卑微者。而作為村支書的他,身上時不時透出一股正義擔當,但難免夾雜些山大王的習氣和狡黠。正是這樣一個復雜生命體,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冒著風險對上級瞞報胡蘿卜救下了全村人的命,多次果敢地阻止了無梁村人彼此間的傷害,智慧地化解了不少看似難以調(diào)和的鄉(xiāng)間矛盾。也正是他,請求全村男女把孤兒“丟”一口奶一口糧地撫養(yǎng)成人,并和鄉(xiāng)親們一起竭盡全力送他進城讀大學。在他身上,卑微與崇高看似交織難分,但他一生閃爍的依然是令人動容的人性光芒。
劇中最能體現(xiàn)卑微與崇高的角色是竟能讓“丟”即使在最開心得意時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的那個叫小蟲窩蛋的女人—蟲嫂。身高只有一米三四的她與個子高、一只腿瘸著走蛐蜒路的老拐成了家。在接連生下兩兒一女之后,生存壓力的不斷加大使她不得不變著法兒偷莊稼地的東西,由此得了個賊名,村里不懷好意的男人趁機一次次約她“談話”占有她。“能讓娃有吃的,讓娃活下去,不要臉也行”,她無奈地忍受著卑微屈辱,“墮落”至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她的行為終于激起了全村女人的憤怒,在一個雷雨之夜,發(fā)了瘋似的女人們狂暴地撕裂開了她的衣服,她像一只將被宰殺的可憐的小泥母豬,赤條條地在雨中被追打。被她把蒸好的紅薯嚼爛了,嘴對嘴一口一口喂大的三個孩子見此情景,竟從此不再喊她媽媽了。但當她得知孩子們在學校被人欺侮時,仍忍無可忍舉著農(nóng)藥瓶以死相護。她對臨終前的丈夫保證,“再也不干丟人的事讓人戳脊梁骨了”。她通過一次次賣血、一天天撿破爛賣廢品,硬是把三個孩子送進了大學,畢業(yè)后都“成了國家的人”,創(chuàng)造了無梁村人子女教育的奇跡。村里人暗暗地對她生出了一份敬重甚至敬畏,也從叫她“小蟲窩蛋”改口稱她為“蟲嫂”,因病離世后給她舉辦了一個莊重的葬禮,讓她風風光光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小蟲窩蛋是一種長在溝渠邊、雜草叢里的野花,它不正隱喻著蟲嫂的一生嗎?對于蟲嫂身上散發(fā)出的偉大母愛的氣息,這一抹照亮家庭和兒女、燃燒自己生命至最后時刻的母性光輝,怎能不讓人淚流滿面?她的一生究竟是卑微還是崇高?答案已毋庸多言。小蟲窩蛋,終于飛上了天!
劇中還有因“生活作風”問題以壞分子的身份被從城里下放到無梁村的杜秋月,這位剛到無梁村時常常喜歡吟誦屈原《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詩句的知識分子,從被村人瞧不起、甚至挨批,后在老姑父和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和寡婦劉玉翠組成家庭,到被平反后以欺騙手段使劉玉翠“被離婚”、被拋棄,而他自己也因此付出了難以承受的代價。年僅18歲的梁五方在鎮(zhèn)政府大禮堂起屋脊封頂時出乎常理地塑了一只麒麟,創(chuàng)造了具有不對稱美的“龍麒麟”屋脊造型而一舉成名……這位能工巧匠志高氣傲、把誰都不放在眼里的脾性,終于在“文革”中家破人散、一蹶不振。36年的漫漫上訪之路使他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背著一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爾后往地上一蹲的老人。平反后仍然如“滾刀肉”一般,最后成了一名命相師。還有吳志鵬的戀人梅村、老姑父的妻子吳月花、老姑父和吳月花的女兒蔡葦香等,這系列人物從不同角度顯現(xiàn)了他們的命途多舛,在人生之路上的尋找與丟失,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卑微和被卑微,人性的多面性,折射出歷史的曲折變化。正如路遙先生在《平凡世界》一書中所言:“生活不能等待別人來安排,要自己去爭取和奮斗。不論結(jié)果是喜是悲,你總不枉在這世界活了一場?!痹拕 渡鼉浴分械拿恳粋€人物就是以他們的行為方式,爭取和奮斗著屬于自己的人生,吟唱著屬于自己和折射時代的生命之歌。追求崇高,時代之潮流總將滾滾向前。
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
李佩甫用“五十年的心理儲備和醞釀過程”,潛心五年創(chuàng)作出了小說《生命冊》,書寫出“一個心靈跨度50年的人”。宮曉東說他在讀了《生命冊》小說后,“就像是戲劇人遇到了一輩子想撬開的寶箱”。李宣說:“如果不能做《生命冊》的話,我就對不起舞臺?!闭沁@樣一群熱愛戲劇,敬畏生命,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生命體,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開啟了長達5年的籌備之路,通過五個小時的舞臺展示,演繹出一個個小人物人生的悲喜交集,吟唱出一首首感人至深的生命行歌。
小說《生命冊》確實是一只“寶箱”,“寶箱”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可以以他為主線演繹成一部悲欣交集的戲劇作品。話劇《生命冊》在充分尊重小說原著的基礎之上,保留了以第一人稱口吻敘事的視角,對故事情節(jié)脈絡作了一定梳理,對眾多人物作了適當剪裁,并重新結(jié)構(gòu)敘事,通過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相結(jié)合的表現(xiàn)手法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劇中的男一號吳志鵬,既是劇情展開的敘述者、自身命運的演繹者,也是劇中其他人命運的見證者和表達者。整臺演員的表演在不斷變幻的舞臺場景中,始終圍繞著三個木制大框架和兩個像牢籠形狀一樣的鐵架之間展開,矗立舞臺后區(qū)的大轉(zhuǎn)輪、移動的椅子、搖曳的蘆花、小蟲窩蛋等隱喻以形會意,充滿象征性。演員表演時而站在舞臺中央,時而立在不斷移動于舞臺的立體四方架子上,時而運用戲曲手眼身法步,仿佛劇中人物行走于人生旅途時的痛苦與掙扎,不屈與抗爭,逃離與追尋,鄉(xiāng)情、親情、愛情交匯并行于全劇,展現(xiàn)出一個個短暫人生旅途上也曾綻放過耀眼光芒的鮮活生命體,他們在時代潮流的涌動中,汩汩流淌出生命的本真,給人以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情感觸動。劇中對傳統(tǒng)戲曲和西洋音樂的創(chuàng)造性融合,成功地烘托了時代、社會環(huán)境和人性氛圍的變化,更好地揭示了人物的性格特點,渲染出無奈與希望,低沉與奮起,悲愴與激越的復雜情感,大大增添了全劇悲情、悲憫、救贖、反思的意味,不斷引發(fā)觀眾情感共鳴,心靈共振,讓觀眾深切領悟到原著小說厚重意蘊的同時,更強烈地感受到演出現(xiàn)場帶來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蕩。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nèi)心的沖突和掙扎?!痹拕 渡鼉浴罚且徊砍錆M人民性的作品,通過一個個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把人民的喜怒哀樂呈現(xiàn)于舞臺,回望和思考著人生,蕩滌著心靈,堅定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作者" 上海市戲劇家協(xié)會顧問,原駐會副主席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