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寶的選擇里，根本沒有愛情

星爺與西游記的故事有緣，緣分這東西，很玄。

1994年《大話西游》開拍時，周星馳與幾人剛成立一家新的電影公司（“彩星”），《大話西游》是開山之作，眾人雄心勃勃，沒人料到這會是唯一一作；2013年再拍《西游·降魔篇》，從此周星馳藏身幕后，徹底轉(zhuǎn)型，至今不再出演任何銀幕角色。

作為電影人，周星馳每在事業(yè)的關(guān)鍵處，就“遇見”西游記這個故事。

說是“遇見”，而非自主選擇，是因為《大話西游》主要出自影片的編劇和導(dǎo)演劉鎮(zhèn)偉。兩人1990年合作的《賭圣》，讓周星馳一舉成為“頂流”。星爺再邀合作，劉鎮(zhèn)偉問，你敢不敢演西游記？星爺說行啊。他又說是愛情片，星爺“傻了”。

雖然劇本是劉的，但周星馳也在影片中傾注了他的創(chuàng)作和想法。港片的黃金時期，凡事求快，初始劇本十分簡陋。周星馳又是一個會在拍攝時提大量意見的演員，這在片場無人不曉。再者，《大話西游》是新公司開山之作，又是周星馳第一部大投資影片，影片共投資6000多萬，周星馳自己也是投資方之一。周對這部電影更加上心，力求完美，自然不必多說。

然而關(guān)心則亂。1994年寧夏，一伙人在片場將故事越拍越長，最終不得不分上、下兩部電影分別上映。也因此，《大話西游》時長超長，人物眾多，元素混雜，很難在電影院里一次看懂。到2013年 《西游·降魔篇》，是“星爺”、也是導(dǎo)演的周星馳，終于一人獨掌了話語權(quán)?；蛟S后者，才是“周氏西游”的正統(tǒng)。

所以，《大話西游》不等于周氏西游，要看懂周氏西游，就無法脫離周星馳自己的故事。

《大話西游》已過去整整30年了，當(dāng)我再把西游原著、兩部電影以及劇本等對比著看時，一個古怪的想法冒了出來——將西游記解構(gòu)后另類演繹的《大話西游》，它的精神內(nèi)核卻是一比一地忠于原著；相反，被贊緊貼原著、還原了三徒弟“妖魔本色”的《西游·降魔篇》，滿滿的卻是周星馳自己的回憶與嘆息。

最顛覆，也最原著

《大話西游》中悟空的形象，最早來自一個小孩兒的胡思亂想。劉鎮(zhèn)偉是港影人中一怪才，自幼成長于香港長洲，窮鄉(xiāng)僻壤，閑時只有看電影消遣。然而粵語殘片，粗制濫造，小時的劉鎮(zhèn)偉曾想：“如果我是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自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殺掉唐僧，還取什么經(jīng)？”

于是我們看到《大話西游》開篇的名場面，孫悟空弒師。觀音指責(zé)悟空：“你這個畜生，本來答應(yīng)如來佛祖護送你師傅唐三藏去取西經(jīng)，你居然跟牛魔王串通起來要吃你師傅。”

西游原著中，取經(jīng)之前的孫悟空，也是一只頑劣的潑猴?！?6版”央視西游中，悟空頑則頑矣，劣則不提，幸而如此，保住了孩子們天真的童年。

原著中，悟空從菩提祖師處學(xué)得本事，得意忘形。他強行與龍王“認(rèn)鄰居”，勒索來金箍棒和一身裝備，馬上變臉“一路打出去”，口里還嫌棄四龍王“聒噪”；喝醉被帶到地府時，他不僅信筆涂了生死簿，還把勾他魂來的兩個地府公務(wù)員“打為肉醬”。兩起官司訴至天庭。

天庭招安，悟空卻嫌官小。及至封了他齊天大圣的名號，他又偷吃蟠桃、破壞瑤宴，壞了事兒后回到花果山，是為避禍，卻引禍來。

天兵天將征伐，花果山傷亡慘重。與他“稱兄道弟”的七十二洞妖王，還有投靠而來的“小迷弟”獨角鬼王，悉數(shù)被抓。悟空卻道，勝負(fù)乃兵家常事，況且“捉了去的頭目乃是虎豹狼蟲、獾獐狐狢之類，我同類者未傷一個，何須煩惱？”

將西游記解構(gòu)后另類演繹的《大話西游》，它的精神內(nèi)核卻是一比一地忠于原著；相反，被贊緊貼原著、還原了三徒弟“妖魔本色”的《西游·降魔篇》，滿滿的卻是周星馳自己的回憶與嘆息。

《大話西游》中，孫悟空之頑劣主要以“情欲”表現(xiàn)，這或許跟劉鎮(zhèn)偉最擅長的創(chuàng)作三要素——“喜劇、驚懼、愛情”有關(guān)。

猴子處處留情，不娶也撩，墻角也撬。

《大話西游》存在平行時空的結(jié)構(gòu)。第一個時空中，孫悟空不愿取經(jīng)，被菩薩制裁，唐僧一命換一命，才讓他得以轉(zhuǎn)生為至尊寶，但至尊寶同樣不愿取經(jīng)。至尊寶偶然穿越到500年前，雖然時間線打亂，但這仍屬第一個時空，直到至尊寶戴上金箍，“救了”紫霞，第一時空才結(jié)束。

因此，我暫時將第一個時空稱為“不愿取經(jīng)時空”，而當(dāng)至尊寶戴上金箍、“拯救”紫霞后醒來的第二個時空，稱為“取經(jīng)時空”。

不愿取經(jīng)的猴子劣跡斑斑。他是孫悟空時，與牛魔王合謀要吃唐僧，與“牛夫人”偷情，又對白晶晶始亂終棄；待猴子轉(zhuǎn)世為至尊寶，他落草為寇，干的還是壞事，再往后，他再次愛上白晶晶，又傷害了紫霞仙子……

“不愿取經(jīng)時空”下，世界也是混亂的：姐妹失誼（春三十娘、白晶晶），兄弟鬩墻（孫悟空、牛魔王），夫妻成仇（牛魔王夫婦），師徒死斗……

那么很明顯，“取經(jīng)時空”構(gòu)成了一個對照組。在孫悟空大夢醒來時，他看到的是一派祥和，斧頭幫二當(dāng)家此時高中狀元，春三十娘與白晶晶姐妹情深，唐僧不再聒噪了，連八戒也對他關(guān)懷備至。

兩個時空的關(guān)鍵變量，就是取經(jīng)與否。

西游原著中，大乘佛經(jīng)堪堪大用，于私“能解百冤之結(jié)，能消無妄之災(zāi)”（菩薩語），于公“求取真經(jīng)，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僧語）?！洞笤捨饔巍吠耆^承了這一主旨，取經(jīng)令悟空“心猿歸正”，同時也普度了眾生。

所以，取經(jīng)是一件正經(jīng)大事，也是至尊寶的天命。

至尊寶的選擇

猴子不愿取經(jīng)，不想被拘束，托生為人后依然如此。

至尊寶常年夢回水簾洞，夢中菩薩畫像早就露了他前世的底，說“只要你肯自愿戴上金剛?cè)?，肯改過自新，就可以變回法力無邊的齊天大圣。到時候，你就要負(fù)起取西經(jīng)的重任，把歷史重改”。

至尊寶心內(nèi)明白，只是假裝不懂，所以對菩薩畫像喊：“認(rèn)錯人了！”

至尊寶的心意是如何改變的呢？

兒時看劇，愛的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很容易認(rèn)為至尊寶為救紫霞仙子，迫不得已戴上了金箍。這似乎也是對《大話西游》故事最主流的解讀，所謂“戴上金箍如何愛你？不戴金箍，又如何救你？”

紫霞仙子的愛情悲劇，隨著一曲《一生所愛》深入人心。當(dāng)然，時年23歲的朱茵功不可沒，真是青春無敵，一顰一笑動人心魄。若干年后，電影中愛情橋段仍為人津津樂道，紫霞仙子“天命”般的愛，情種般的癡，對故事開頭的期盼，對故事結(jié)局的無奈，還是讓人難以釋懷。

另一邊，至尊寶“兩難”的悲劇性，被進一步發(fā)展。獲取法力就要接受束縛，對應(yīng)成年人世界中世俗的成功也要付出代價；“曾經(jīng)有一段真誠的感情擺在面前”，不知何故，必然不能留住，愛情變成了代價之一。

《大話西游》因此成了一部將“渣男”與情圣的形象合而為一的經(jīng)典。至尊寶戴上金箍的畫面，成了那些年“浪子”們的社交頭像，一粒粒“白飯?！北谎b裱成“白月光”，說不清其中有多少“冤假錯案”。

但如今，再看《大話西游》時，我發(fā)現(xiàn)至尊寶的選擇情境里，或許根本沒有愛情。

至尊寶主動戴上金箍前，曾對菩薩說：“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去看，但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剎那，我開始用心眼去看這個世界，所有的事情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么清楚……”

死后看得清楚，對應(yīng)生前看不清楚。影片一開始，至尊寶的視覺就有問題，影片只用臺詞交代他中了“七傷拳”，眼前景象重重疊疊，說話看人時張冠李戴，拳打二當(dāng)家（吳孟達飾）實際打的是草叢。

“七傷拳”療愈后，至尊寶的肉眼，依然看不清楚這個世界。他看不出春三十娘、白晶晶是妖精，他也不知道自己愛的人是誰。

紫霞的愛情悲劇，與其說是至尊寶不敢面對自己的心，不如說是他無法了解自己的心。

“月光寶盒”篇后，至尊寶偶然穿越到500年前，他想的一直是穿越回去，拯救白晶晶。他一直跟著紫霞，不過是為了拿到月光寶盒。當(dāng)紫霞仙子對他眨眼，他被“電”得呆滯，緩緩轉(zhuǎn)過頭避開。當(dāng)紫霞閉眼索吻，他將她一把推開。當(dāng)紫霞拿劍指著他，他說出那句著名的“愛你一萬年”，但他卻用理智自我暗示，“這是我最得意的一個謊言”。

《大話西游》開篇的名場面，孫悟空弒師?！?6版”央視西游中，悟空頑則頑矣，劣則不提，幸而如此，保住了孩子們天真的童年。

所以，至尊寶在500年前再次遇見白晶晶時，盡管“葡萄”告訴他，你在睡夢中叫了白晶晶98次，叫了紫霞784次，但他依然相信自己愛的人是白晶晶，說服白晶晶與他成親。

成親當(dāng)夜，白晶晶留下一封書信，徹底讓至尊寶陷入迷茫。書信中寫：“你的良心告訴我，你最愛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女人。當(dāng)我見到她在你良心里面留下的東西后，我覺得你經(jīng)過這五百年，回來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你我都要相信這是天意，也是傳說中的緣分?！?/p>

因此，當(dāng)500年前的春三十娘出現(xiàn)，迷茫中的至尊寶只求一死。他希望這一刀足夠快，能夠看一眼紫霞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什么。

死后終于看明白一切的至尊寶，早就把愛情放下。菩薩問他：“塵世間的事你不再留戀了嗎？”至尊寶說出唐僧告誡他的話：“沒關(guān)系了，生亦何哀，死亦何苦?！?/p>

此時的至尊寶，放棄了拯救正被牛魔王強娶的紫霞，也不打算拯救500年后的白晶晶。他對生命也沒有執(zhí)念了，這對應(yīng)佛家所說，斷情絕愛，脫離輪回，算是修得了一個小乘正果。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至尊寶問菩薩，“恨一個人可以十年、五十年，甚至五百年這樣恨下去，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這種地步呢？”

菩薩說：“所以唐三藏取西經(jīng)（大乘），他就是想指望這本經(jīng)書去化解人世間的仇恨?！?/p>

至此，至尊寶放下所有執(zhí)念，真正主動地愿取西經(jīng)，證大乘果——不摻雜絲毫的迫不得已。

拯救紫霞時，孫悟空不承認(rèn)自己是至尊寶，并不是因為傲嬌，而是因為他已出家，凡心已了。也是在這個邏輯中，才能理解他對紫霞所說的，“我不是關(guān)心你，只是螻蟻尚且偷生，神仙干成你這個樣子（如此情癡），干脆不要干算了！”

不取經(jīng)，行不行

至尊寶以一種“很帥氣的逃跑姿勢”，脫離了俗世繁難，于是到了《西游·降魔篇》，主角必須是唐玄奘，因為至尊寶已經(jīng)是個“取經(jīng)人”。而且，唐玄奘必然舍棄“小愛”選擇“大愛”，為此錯過了與段小姐（舒淇飾）的感情，因為這正是18年前至尊寶的答案。

解讀《西游·降魔篇》之前，我們要先了解周星馳的故事。我所依據(jù)的資料，除周星馳各類訪談和八卦傳聞外，還有一部有自傳性質(zhì)的周星馳電影，1999年的《喜劇之王》。

個人的理想追求與現(xiàn)實之間，在星爺眼中始終是緊張關(guān)系。《喜劇之王》中，尹天仇追求做一名出色的演員，但“死跑龍?zhí)住钡乃?，沒有機會，也沒有顯現(xiàn)出什么天分去進入行業(yè)。

電影中，《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這本書可以看作一個標(biāo)記物，代表尹天仇的個人追求。當(dāng)他把“個人追求”拿在手邊時，事業(yè)從無起色；他把書交給柳飄飄（張柏芝飾）后，機會突然來了，事業(yè)青云直上；當(dāng)柳飄飄把書拿回來，問他“養(yǎng)我是不是真的？”他拿回了書，說是真的，立刻失去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劇本。

星爺不是尹天仇，至少，他做的是相反的決定。

周星馳緋聞雖多，但公開承認(rèn)過的女友只有羅慧娟。1988年，兩人相識于電視節(jié)目。那時的“史蒂芬·周”還是無名小輩。1990年，《賭圣》創(chuàng)下香港本土票房最高紀(jì)錄，周也從此翻身。1991年，《逃學(xué)威龍》再創(chuàng)紀(jì)錄，香港影壇進入“雙周一成”時代，星仔成星爺。

1992年，周主演7部電影，港媒將這年稱為“周星馳年”。

星爺爬至頂點時，羅慧娟卻與他分手了。周星馳的事業(yè)拉大了兩人差距，他們的追求也顯然不同。羅慧娟曾在采訪時說，她自小就夢想結(jié)婚生子，渴望自己的家庭，做個賢妻良母。

《東邪西毒》的一段臺詞作了很好的總結(jié)：“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知道，可惜已經(jīng)不能回頭?！?/p>

1990年代的頭五年，正是港片最后的繁榮期，市場魚龍混雜，卷到極致。1995年《大話西游》票房失利，獎項上也乏善可陳，與之同期競爭的，是王家衛(wèi)《東邪西毒》、李安《飲食男女》和許鞍華《女人四十》，從中不難看出周星馳的壓力。

“雙周一成”是光環(huán)，也是束縛。正如那一頂金剛?cè)?，有了它“法力無邊”，但從此“人世間的情欲不能再沾半點”。

動畫版西游的片尾曲，一句歌詞言淺意深，“西天取經(jīng)不容易，容易干不成大業(yè)績”。世間高手如云，憑誰能夠毫無代價地登頂？周星馳的人生，暗合了至尊寶的故事。因此說，周星馳與西游有緣，緣分這東西，很玄。

至尊寶取經(jīng)之后，后悔了嗎？答案只有周星馳本人知道。

2013年《西游·降魔篇》上映，周星馳接受央視記者采訪時說，“假如我可以重來的話，我就不要那么忙了”，有一段時間“印象當(dāng)中就是只有工作，突然間到現(xiàn)在就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50歲了，有些事情，我好像還沒有好好地做過”。

周星馳的真心都付諸了電影?！段饔巍そ的肥恰洞笤捨饔巍犯星樯系难永m(xù)，“取經(jīng)人”不再區(qū)分“大愛”和“小愛”，片中唐玄奘（文章飾）說：“男女之愛，也包含在所謂的大愛之內(nèi)，眾生之愛皆是愛，沒有大小之分。”

18年前，那句弄假成真的“愛你一萬年”的表白，借“段小姐”之口有了新的回應(yīng)。她說：“一萬年太久了，就愛，現(xiàn)在。”

假如真的可以重來，不取經(jīng)，行不行？這個問題或許連周星馳也不能回答。

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抉擇，會是永恒的命題。唯一可知的是，無論如何選擇，痛苦總會伴隨。

《東邪西毒》的一段臺詞作了很好的總結(jié)：“每個人都要經(jīng)過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后面也會發(fā)覺沒什么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但是他不會相信，自己不試試是不會甘心的。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知道，可惜已經(jīng)不能回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