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徐志摩眾多的新詩作品中,《再別康橋》最能展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新詩對古典詩學(xué)的承繼與對西方美學(xué)的兼收并蓄。1928年,《再別康橋》在《新月》上刊出,彰顯出承繼古典的溫婉典雅的特色以及對世界文壇中多元文化“和而不同”的包容,擬從《再別康橋》承繼古典詩學(xué)的意象運用方面進行探尋,體會作品中所蘊含的復(fù)雜深沉而又強烈鮮明的情感。
[關(guān) 鍵 詞] 意象;徐志摩;《再別康橋》
中國近代新詩的發(fā)展,可以說是在繼承中國古典詩歌和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一種顛覆式的革新。從早期在“舊式詩歌中脫胎出來”的白話詩人,到突破“以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怪圈的胡適,再到郭沫若《女神》中“絕端自由,絕端自主”的徹底破壞精神,他們不斷地沖決傳統(tǒng)詩的形式。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派,因不滿“五四”以來“自由詩人”對詩藝格律的漠視,大力提倡“理性節(jié)制感性”,以此對抗新詩“散文化”的泛濫。這樣的創(chuàng)作,既彌補了前期新詩散文化的弊端,又從精神實質(zhì)上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詩學(xué)的承繼與變革。
意象處于中國古典詩學(xué)重要的范疇中,袁行霈先生在他的《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中這樣解釋:“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保?]作為在詩歌中組成畫面的具體物象,不管是外界環(huán)境包含的客觀物象,還是出于詩人心中的情思的主觀物象,它們都超出了一般物象的范圍,滲透著作者的感情,因而具有特殊的藝術(shù)生命力。若是只有情感而沒有物象,則情感將無所寄托,缺少蘊含的深意;若是只有物象而缺少感情的融合,事物就只是事物,表達會蒼白而干癟。只有以情觀照的“意象”才會分享主體生命,引起讀者共鳴。正如杜甫《旅夜書懷》中的“細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以“細草”“危檣”“獨舟”等意象突顯詩人深沉滯重的孤獨感。又如陸游《書憤》中的“樓般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運用“樓船”與“夜雪”、“鐵馬”與“秋風(fēng)”兩兩相合的意象使抗金復(fù)國的豪情壯志噴薄而出。正是意象在這些詩歌中被巧妙地疊加、跳躍、彼此綴接,才形成了種種醉人的詩境?!对賱e康橋》中詩人重游故地,既有對康橋的深深眷戀之情,又有對康橋的依依惜別之情,這樣的感情體現(xiàn)在諸多古典意象的運用中。
《再別康橋》共分7節(jié),承襲了古典詩歌“一句一景”的意境營造方式,每一節(jié)詩中的意象組合都構(gòu)成了一幅優(yōu)美動人的畫面,第1節(jié)與第7節(jié)共同描述了“向浮云揮手道別”的景象;第2節(jié)表現(xiàn)出“映岸金柳”的靜美;第3節(jié)以細致的筆觸描繪出“青荇水底招搖”的鮮活;第4節(jié)描繪出“榆蔭下浮藻與碧水相映”的圖景;第5節(jié)詩為“撐篙漫溯尋夢圖”;第6節(jié)詩為“夜晚夏蟲沉默圖”。以畫面作為文段拆分的依據(jù),分析不同詩節(jié)中的意象與情感。
一、揮手作別云彩圖
《再別康橋》是一首別離詩,但詩人的告別對象卻與尋常離別詩不同,他不是在親人、朋友的淚眼和叮囑中遠行,而是以“惜別”的方式,與周圍的自然景物作別。在第1節(jié)和第7節(jié)共同組成的“揮手作別云彩圖”中,作者與“西天云彩”作別,這里的“云彩”與古典詩歌中的“浮云”具有相似的情感。“浮云”在魏晉時期常被用來象征游子或作者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與無奈。他們身處強大的政治勢力之下,命運飄忽不定,難以把握,隨時都可能被卷入未知的旋渦。而云高高懸于天空,可以自由地隨風(fēng)飄蕩,于是作者便將自己的眷戀寄托給天上的浮云。在后代詩歌的發(fā)展中,“云”意象也被廣泛應(yīng)用,如李白筆下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道出了游子與浮云一樣飄忽不定,卻又深深牽絆著遠方故人的感情;韋應(yīng)物在《淮上喜會梁州故人》中提到“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用浮云和流水比喻時間的流逝和友情的變化;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則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描述了白云悠悠、青楓搖曳的孤寂景象?!对賱e康橋》一詩中,詩人將那份對康橋的愛和依依惜別的情感融入字里行間,將這至深的情思,在揮手之間,幻成了“西天的云彩”。此刻,云彩的飄浮不定讓人聯(lián)想到詩人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幾經(jīng)坎坷,心靈缺乏休憩之地,如浮云一般的境遇,也深化了詩人對康橋的深切眷戀之情,輕輕地揮手作別,是對于心愛的康橋的不忍驚動,此刻康河依然是那樣恬靜、美好,而詩歌的意境就是在這樣的靜謐之中,將離別的愁思融入這圓融的境界之中。
二、河畔金柳倒影圖
“柳”因其獨特的韻味,深受古代詩人的喜愛,是他們表達情感的重要載體。早在《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便以楊柳為象征,傳達詩人深深的離別之情。自此,“柳”成為離愁別緒的代名詞。而古代折柳送別的習(xí)俗,更進一步加深了“柳”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古人出行多走水路,沿途楊柳依依,其隨風(fēng)搖曳的姿態(tài),恰似人們分別時的不舍與依戀。柳枝柔軟難以折斷,又與“剪不斷、理還亂”的離別愁緒類似,此時,折柳表相思便成為一種送別的習(xí)慣。隨著時光的流轉(zhuǎn),“柳”意象的內(nèi)涵逐漸豐富。楊柳生命力旺盛、適應(yīng)力強的特征是詩人表達祝愿與期盼的象征。他們希望親友能像楊柳一樣,在新的環(huán)境中迅速扎根生長,展現(xiàn)出堅韌的生命力。而“柳”與“留”的諧音,更使得“柳”意象在表達離別之情時,多了一層含蓄與深沉。詩人借助這一意象,將離別的不舍與留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杜甫的《送路六侍御入朝》寫道:“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于綿?!蓖蹙S在《送元二使安西》中則描繪:“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薄对賱e康橋》中的“金柳”不僅承襲了這一傳統(tǒng)意象,還賦予其新的意蘊和美感。夕陽下的柳樹光輝燦爛,柔美無比,又以“新娘”“艷影”為喻,透露出詩人如癡如醉的、無限熾熱與濃烈的眷戀之情。
三、青荇水底招搖圖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此刻詩人又癡想到什么?他對在康河中自由生長的“水草”流露出深深的羨慕之情。他渴望也能悠然自得地依偎在母校的懷抱中,感受那如水般溫柔而甜蜜的撫慰。這里的“青荇”和“水草”等意象,展現(xiàn)了他對康橋的眷戀之情,這也與古典詩歌產(chǎn)生深刻聯(lián)系?!对娊?jīng)·關(guān)雎》中,“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參差荇菜”作為起興物,引出“窈窕淑女”,以及“寤寐求之”的追求,看到水底的荇菜,便想到心中所愛。所以詩人徐志摩才在這里運用了“青荇”“水草”等意象,表明不愿離開自己的所愛——在康橋中所有“愛”“美”“自由”的美好回憶。實際上,這種以物喻人、借物抒情的表達手法,也起源于古典詩歌。例如,東漢張衡的《同聲歌》中寫道:“思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為羅衾幬,在上衛(wèi)風(fēng)霜。”詩人渴望成為柔軟的莞蒻席,默默地為愛人遮擋床榻;詩人祈愿成為羅織的帷幔,為愛人抵御風(fēng)霜。眷戀就是如此永恒,它穿越歲月的長河,跨越空間的界限,在詩歌的世界里實現(xiàn)了古今的對接與交融。
四、榆陰清潭虹夢圖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痹诼淙沼鄷煹挠痴障拢境纬旱暮豢禈虻南﹃柷娜稽c綴上了一層迷人的玫瑰紅,恰似那“天空中的彩虹”。在這里“潭”作為詩節(jié)的核心意象,用水的深沉與寬廣寓意情感的深厚與真摯。李白的《贈汪倫》中寫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詩中的“桃花潭”,以桃花為名,引人浮想聯(lián)翩,同樣是帶有夢幻色彩的“潭”,和康橋中“天上虹”的潭水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徐志摩詩中的潭水有著更加復(fù)雜的情誼,詩中所見之景、情之所思,既有對往昔的懷念,又有青春時期的熾烈追尋和理想。微風(fēng)吹拂,潭水蕩漾,這一潭深厚的情誼被浮藻揉碎后,竟然變成了“彩虹似的夢”。自古以來,虹的意象都有著絢麗多彩的特質(zhì),正如《楚辭》中所描繪的那樣:“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雜而炫耀?!辈屎珉m美,卻如夢似幻,短暫而不持久。徐志摩面臨理想與抱負的失落,內(nèi)心深感孤獨與失落,這種情感自然滲透到他的作品中。詩中“揉碎”又“沉淀”的“天上虹”,正是他心中那份失落與無奈的寫照?!疤焐虾纭钡臍埰频蛄悖凳局娙藢禈蛑畨粢呀?jīng)不可挽留,為詩人情感的爆發(fā)埋下了伏筆,原本潺潺流淌的情思此刻如同洶涌的波濤,蓬勃而出。
五、撐篙漫溯尋夢圖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边@一句糅合了多種古典意象。其一是青草,這與古人借詠草惜別的詩句一脈相承,劉長卿的《送李判官之潤州行營》中寫道:“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馬蹄?!贝说兀疾葸B綿,綠意盎然,無邊無際,恰如縈繞心間的離愁,無處不在。又如李煜在《清平樂·別來春半》中所言:“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奔幢阈凶咔Ю铮煅谋M處,解鞍少駐,所見仍是汪汪一碧的青草。青草與離愁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此刻,青草便是離愁的寄托。芳草萋萋,象征著纏綿離恨的深遠與無所不在,不論走到何處,總是如影隨形。
其二,“漫溯”的意象也概括了古典詩歌中遍尋無著的無數(shù)次“溯洄”(逆流)“溯游”(順流)之悵惘?!对娊?jīng)·蒹葭》寫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依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里反復(fù)吟詠的是對“溯”的追求,突顯的是主人公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哀傷與空虛。
這與“漫溯”中所蘊含的尋覓未果的惆悵遙相呼應(yīng),使全詩的感情更含蓄深沉。徐志摩的撐船尋夢之舉和古詩撐船尋“伊人”之舉如出一轍,而《再別康橋》不僅有追懷往事的意思,更有與“伊人”即將分別的臨別一晤的深切含義,因此《再別康橋》中的“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貌似追尋到極度愉悅,不禁要在星輝斑斕里放歌。星輝的絢爛代表熱情,詩人的心情也在這一時刻達到了最熾熱的頂點。但想到終將要和康橋再次離別,此刻,想要縱情卻更見郁悒,想要瀟灑反溢露悲愴。心中的放歌與縱情,亦是長歌當(dāng)哭。漫溯途中的“一船星輝”,將無形的離愁與有形的星輝聯(lián)系在一起,更似李清照筆下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六、笙簫夏蟲沉默圖
在這幅圖景中,詩人通過“笙簫”“夏蟲”“康橋”等意象來表達自己的離愁別緒。笙、簫是我國傳統(tǒng)的管樂器。笙,音色明亮甜美,高音清脆透明、中音柔和豐滿、低音渾厚低沉,多用于比較愉快的場合。例如,《詩·小雅·鹿鳴》中有“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詩句;《詩·小雅·古鐘》中有“鼓瑟鼓琴,笙磬同音”的詩句。而簫,音色圓潤輕柔,幽靜典雅,發(fā)出的聲音悲切、凄涼,像女子的嗚咽,多用于比較悲傷的場合。例如,蘇軾在《次韻孔毅父》中有“洞簫入手清且哀”的詩句,在《赤壁賦》中有“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文句,都體現(xiàn)了簫聲給人一種哀傷、凄涼的感受。當(dāng)笙、簫兩個意象放在一起時,可以展示出悲喜交集的情感,如宋代何夢桂的《小重山》:“吹斷笙簫春夢寒。倚樓思往事,淚偷彈。別時容易見時難?!蓖舻奶鹈圻b不可及,這種無奈和感傷讓詩人淚流滿面,然而,在這悲情之中,我們又可以感受到詩人的喜悅之情。這些美好的回憶曾經(jīng)也給他帶來過歡樂和幸福,這種喜悅之情并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是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珍視和懷念。在悲痛之余,還有一絲溫暖和慰藉?!对賱e康橋》“悄悄是別離的笙簫”中的“笙簫”也是如此,歡喜的是,詩人再一次回到康橋,在此追憶了往昔五彩斑斕的求學(xué)時光;悲切的是,詩人即將再一次離別,與母校康橋的下次相聚遙遙無期,相聚是短暫的,而離別則是長久的。“笙簫”的意象準確把握了詩人喜悅與悲傷的交織,在這一刻,情緒的轉(zhuǎn)變也達到了頂峰。
《再別康橋》雖然是一首現(xiàn)代詩歌,但是它運用的意象蘊含了諸多的古典詩學(xué)內(nèi)涵,也正是這些意象的構(gòu)造,使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感受到詩人在離別之際,從織夢到尋夢再到夢境破滅的完整歷程中,心頭所縈繞著那種淡淡的離愁。古典意象是蘊涵了語言符號之外的中華民族的心理積淀。[2]這其中每一種原始意象都是關(guān)于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包含著歷史中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殘余。由原始意象衍生出來的藝術(shù)意象,契合著詩人情感的抒發(fā),會在詩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從意象角度解讀傳統(tǒng)文化對于現(xiàn)代詩歌的影響,可以感受到中國抒情詩歌的傳統(tǒng)及其哀而不傷的離愁在《再別康橋》中強烈的脈動,至今傳唱不衰,具有長久的藝術(shù)魅力。
參考文獻:
[1]袁行霈. 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60-61.
[2]肖瑤.審美超越與受眾視覺共識的建構(gòu)[J].北方論叢,2010(3):32-35.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
作者簡介:金婕(2003—),女,漢族,黑龍江佳木斯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
白光玲(2003—),女,漢族,云南楚雄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羅秋瑩(2004—),女,漢族,廣西欽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
寧珊(2003—),女,漢族,廣西合浦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
藍藝源(2003—),女,壯族,廣西來賓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