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委會書記老陳從鎮(zhèn)上回來沒一頓飯工夫,征地的消息就像脫韁的野馬在南村奔跑。到了晚上,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村子,老祥卻還一無所知。
要說老祥不知情,十有八九沒人懷疑。一來老祥是個端入端出的光棍漢,整天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在屋里吃飯睡覺,墻上又不長喇叭,消息也就進不了他的耳朵;二來老祥不會上網(wǎng),這樣一來,無論國家大事還是小道消息,都把他給“屏蔽”了。當號稱“小廣播”的春林氣喘吁吁趕到的時候,老祥正撅著給炕洞添火,不大的隔間里煙霧騰騰,活像一個神仙的洞府。春林又喊又叫,才把灰頭土臉的老祥從神仙的洞府里招呼出來。
“哎喲喂,祥哥,村里都炸鍋了,您可真沉得住氣。”春林在地上捯動著雙腳,埋怨道。
“炸鍋,什么炸鍋了?”老祥大睜著眼,頭上還在冒煙氣兒。
春林嘆了口氣,很有幾分怒其不爭的樣子,末了把手卷成喇叭狀,湊到老祥跟前說:“咱村要修高速了,北山,您那塊地要被占了。”
“真的?”老祥吃了一驚,臉仿佛長長了半截。
春林把頭往后一抻,嘖嘖連聲:“這還有假,鎮(zhèn)里來的消息?!?/p>
老祥的臉像春天回暖的土地漸漸松軟了,笑容映出他眼周細密的皺紋:“嘿嘿,有這好事兒。來來,快坐?!彼ミ^煙盒給春林遞煙。
春林接過煙,也不著急坐,問道:“您那塊地,有多少?”
“二十多畝吧?!崩舷榛卮鸬煤芾蠈?。
春林揚著臉朝天花板翻白眼,嘴里小聲咕噥著,突然,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嚷嚷道:“我的天,差不多能補一兩百萬呢。”
老祥激動得直搓手:“有這么多,那敢情好?!?/p>
“這下好了,等補了錢,您翻蓋一下房子,再找個好老伴兒,后半輩子就消停地過日子吧?!贝毫謻|拉西扯地為老祥規(guī)劃了補償款,眼瞅著老祥的煙盒空了,才起身說:“不待著了,還得給德森送信兒呢?!闭f完,一陣風似的走了。等老祥追出來,他的聲音已經(jīng)在街門外了。
老祥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攪得頭腦恍惚,他心里嘀咕:“莫不是老天爺開眼,咱老祥真要發(fā)財了?!?/p>
要知道,老祥祖輩都長著一雙漏財?shù)氖?。從他記事起,家里就沒斷過病人,先是爺爺奶奶,后來是父親、母親,大伯三叔,掙的錢就這樣順著手指縫兒流走了。真是被窮拿了幾輩子。最窮的時候別說財,連像樣的柴火也沒幾捆。
老人走后,老祥整天泡在北山的坡地上種果樹,翻地、剪枝、嫁接、疏果,總有干不完的活兒。經(jīng)過辛苦經(jīng)營,這片果樹每年都能產(chǎn)出萬十來斤果子,雖說多是不值錢的柿子、山楂、紅棗,算下來也有三四萬的收入??傻冗€了饑荒,手里就不剩幾個錢兒了。年輕時還有人來提親,可看了他破落的院子就沒了后話。老祥并不在意,貧窮讓他明白多一口人多一份累贅,要娶老婆生孩子,就得給他們吃喝,給他們衣服穿,給他們房子住,這還不算將來孩子生病、上學、娶媳婦,哪兒不得用錢啊。再說,光還饑荒就夠他喝一壺的,再多幾張吃飯的嘴,他可真有些怕了。去他的吧,老婆孩子是前世的孽債,是套在身上的枷鎖,倒不如一個人快活自在。這么一蹉跎,他早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近幾年,老祥身子每不得勁,晚上躺在炕上心下不免愁悶,想到將來真動彈不了了,別說喝碗水沒人端,恐怕連個收尸的人也沒有??沙顨w愁,眼下真要給他尋個媳婦還真沒錢蓋房子??烧l能想到,半截子入了黃土的人,天上竟掉下個餡兒餅:北山的林地要被征了。春林說得對,是該找個老婆享享清福了,如果再生個一男半女的,那就更好了。他沒心思收拾碗筷,披上衣服出門探聽消息。
村委會院子里一片漆黑。老祥掉頭向村東的健身園走去,那里晚上常有男女聚在一起跳廣場舞,也許能探聽到消息。街上很安靜,微風從河套吹來,帶來一股腥咸的泥土蘇醒的氣息。聞著這熟悉的氣味,老祥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腰板都挺直了。他正自顧自走著,迎面來了一個人,看到他叫了一聲:“是祥哥吧。”
燈光下,一個身量不高、敦實的女人,是南街二姑家的桂英。她眼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顯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有事兒?”他問。
桂英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問道:“這些日子您看到秀枝沒有?”見老祥一愣,女人找補了一句:“就是西頭大榆樹的?!?/p>
“大榆樹”三個字很快喚起了老祥的記憶。秀枝是他年輕時喜歡過的姑娘,她家就住在西頭的大榆樹旁邊。那時,她臉色紅潤,梳著長長的辮子,走起路來扭著好看的腰肢。他是那么喜歡她,沒少偷偷幫她干地里的粗活,她也大大方方接受了。后來,老祥找人去提親,她推說年紀小不想嫁人;可半年后,她卻嫁到種大米的下鄉(xiāng)去了。老祥不怪她,自己家里這么窮,一家子病歪的,誰愿一進門就拉饑荒呢。自此,老祥沒再動過娶親的念頭??蛇@都過去了,桂英怎會提起她來?
他答道:“沒有,怎了?”
桂英嘆了口氣:“您知道秀枝男人得病死了也有幾年了,今天她來我家,向我打聽您呢?!彼W×耍戳死舷橐谎?。
老祥心里有些撲騰,但只眨了眨眼沒說話。秀枝是他唯一喜歡過的女人,可他不愿提起。
見他沒搭茬,她接著說:“現(xiàn)如今就剩她一個人了,我尋思著大家都知根知底兒的,一起過日子也是個伴兒?!?/p>
老祥的心突然甜蜜地抽搐了一下,他還在乎秀枝,但理智告訴他,當初她拒絕得那么干脆,他被多少人看了笑話,這個事兒到底沒法回頭。他不好直接拒絕,就胡嚕了一把臉說:“人家下鄉(xiāng)都城鎮(zhèn)化了,誰還愿意再回咱這山里?”
桂英會錯了老祥的意思,她輕輕一笑:“哎呀,您就放心吧,人家有這意思我才和您提的。不說別的,將來光征地補償這一項,您也比下鄉(xiāng)好過不是?回頭我跟她說,您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彼ど碜吡恕?/p>
老祥暗思:這征地怕是十有八九的事情了,不然秀枝怎可能回頭?這些年,征地讓多少人發(fā)了家,咱只有眼紅的份兒。往后——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健身園里空無一人,幾架健身器材像勞累一天的老牛,一動不動地癱臥在地上。今天怎沒人跳舞呢,他正詫異,不遠處雷子家商店門口傳來人聲,原來是幾個女人正在燈下打撲克牌;幾個男人則蹲踞在周圍的矮墻、柴垛上,消磨一天的最后時光。
“祥哥,真是難得一見啊。”一個人從矮墻邊站起來湊到老祥跟前兒,原來是泥瓦匠李來根。
“少見,少見?!迸赃厧讉€人隨聲附和。
“嘿嘿,大伙兒待著呢?!崩舷橥O聛泶蛘泻?。
李來根帶著點巴結(jié)的口氣,探問道:“聽說,您北山的林地要被征了?!?/p>
“我也剛聽說。這消息靠譜嗎?”他順嘴搭茬道。
“都傳遍了,應該沒差兒。聽說就數(shù)您家地多,您可真要時來運轉(zhuǎn)了?!甭犂顏砀Z氣這么肯定,老祥稍稍放下心來。
旁邊幾個人也圍過來,臉上帶著笑聽著。有人笑道:“哎,您說說,以前大伙兒都種幾畝地,農(nóng)閑了外出打工掙個一千兩千的,誰也沒比誰強到哪里。往后有錢的可就太有錢了,再坐在一處可就不一般高嘍。”
老祥聽著,眉目和緩的臉上堆著笑:“嘿,什么高不高的。再說,現(xiàn)在這事兒還八字沒見一撇呢。”
女人們聽見老祥的聲音都來了興致,向他詢問征地的事情,打趣地爭著問他啥時候娶媳婦。老祥不答話,只管嘿嘿笑著。
二
開春以后,老祥不著急下地,一心等征地的事落實了好做下一步打算??裳鄢蛑^了清明,征地的事兒連一絲風聲都沒有。
他一改往日的習慣,每天都會去村委會和健身園坐坐,探聽征地的消息。晚上,在雷子家商店門口,一伙人正圍在一起聊閑篇兒。他湊過去,聊的正是征地的事兒,說什么高速公路要改道了。他趕緊向旁邊人打聽,回答說是有人看了什么規(guī)劃公司的設(shè)計圖,高速路不從南村走了,但具體怎么走誰也沒說出個道理來。老祥吃了一驚,額上霎時起了一層白毛汗。說話的人看出老祥神色不對,就趕緊住了嘴。老祥再也無心待下去了,像個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頭耷腦回了家。
這一晚,他輾轉(zhuǎn)不寧,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他去村委會找相熟的人打聽,回答得都含糊其詞,就連會計也沒說出啥來。他的心抽到了一處,像個冰疙瘩似的坨在胸前。明擺著征地的事兒是要泡湯了。他在心里埋怨:這叫啥事兒啊,鬧騰半天,結(jié)果是貓叼尿泡空歡喜一場。他轉(zhuǎn)而開解自己道:“咱啊,就是土里刨食的命,還是老老實實認命吧?!彼没诼犘艅e人的話耽誤了工時,就急忙回家收拾農(nóng)具下地了。
初春的陽光煦暖地照在北山向陽的坡地上。這是一片瘠薄的沙土地,當年是按照荒地承包給村里那些人口多、耕地少的村民,胡亂在上面種些棒子、高粱等抗旱作物,到秋天或多或少地收一些糧食貼補家用。開春以來,各戶在地里新栽了不少樹,預備著征地的時候能多拿一些補償款。栽的樹種類不一,樹齡各異,大到十多年的黃楊、松杉、櫻桃,小到半指粗細的山楂苗、黑棗苗,使坡地顯出不少生機。
老祥的林地靠近坡地北邊,疏疏朗朗交錯栽種著一兩千株不同種類的果樹。每棵樹樹型漂亮,樹干挺拔,樹間保留著合適的距離,既不相互干擾,又方便授粉、采光和汲取養(yǎng)分。此時,樹上的杏花開得正盛,淺粉色的花瓣團團簇擁在紅褐色的枝頭,招來蜜蜂嗡嗡地叫。京白梨的枝條舒展,小小的花蕾蓄足力正從枝頭冒出來,仿佛一聲令下就會一起綻放。
老祥為果樹松土,身上出了汗,他脫掉外衣,只穿一件松松的藍秋衣。秋衣的袖口已經(jīng)磨壞了,露出一圈毛邊,秋衣下擺扎在粗毛褲褲腰里,褲腰被一根皮帶一抽,就像手拙的女人包的包子口。透過樹枝,他見楊三強家地里多了好幾個人,這是三強花一百元一天雇來的村民。他們有的刨坑,有的將三輪車運來的樹苗卸下來栽進坑里。這二畝坡地上已經(jīng)密密匝匝種了一大片海棠樹,枯萎的嫩葉掛在細細的枝干上。憑多年植樹的經(jīng)驗,老祥看出這種厚密的栽種根本不利于苗木生長,成活率最多也就三四成。他暗自嘀咕:“不是說高速改道了嗎,老楊怎還在栽樹呢?”
“大舅,大舅——”一個聲音傳來,他尋聲望去,外甥陳大明正朝這邊走來。大明這幾年靠倒賣沙石發(fā)了財,蓋了樓房,買了轎車,衣著行頭也變得像個有錢人一樣氣派。他的綿羊皮上衣領(lǐng)口里打著領(lǐng)帶,腳蹬一雙黑皮鞋,為了避免皮鞋沾上塵土,他在行走中努力踮起腳尖,以至于身體搖搖晃晃,看上去像在跳一個什么奇怪的舞蹈。
老祥看著外甥迤邐歪斜的樣子,心想:什么風把這小子吹來了?大明是老祥妹妹的兒子。大明小的時候,老祥不論多困難都要擠出點錢給這個外甥買個零嘴兒吃,誰讓咱是舅舅呢??涩F(xiàn)在大明長大了,有了能耐,來往的不是老板就是什么領(lǐng)導,眼睛也不往低處看了,很少來看他這個舅舅,偶爾在街上碰見也只打個招呼。私底下,老祥對他這個外甥是很有些意見的。
陳大明來到老祥身邊,氣喘吁吁地一邊抱怨沒人修路,一邊仔細地拍掉沾在褲腳上的塵土。他給老祥點了一根煙,瞇著眼掃視著面前的林地,半埋怨半遺憾地說:“大舅,您這也沒動彈啊?!?/p>
老祥明白外甥是埋怨自己沒栽樹,就說:“動彈啥啊,前兒個我聽人說高速改道兒了,這征地的事兒八成黃了。”
大明不屑地哧了一聲:“大舅,您聽他們瞎咧咧呢。我給您透個底吧,高速線路具體方案早就發(fā)下來了,村委會不公布是怕大家再蓋房啊種樹的,這征地款落到村委會的就少了。您想,村干部想為村民干點兒實事兒沒錢怎么成?”
老祥已經(jīng)不太熱心了:“咳,我這地里的樹已經(jīng)不少了,后栽的樹人家到時候不一定算數(shù)。再說征地也不定啥時候呢,我想先把土松一松,今年的京白梨和富士都到了掛果的大年,花期不能耽擱。”他將目光轉(zhuǎn)向坡地,一坡地的果樹像一群小伙子似的甩開腿腳長起來,那是他用血汗一點點養(yǎng)起來的,是他的孩子,一想到要把它們連根拔掉,他的心疼得哆嗦了一下,嗓子眼兒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哎呀,我說大舅,這眼巴前不就要征了嘛,人家都買了值錢的樹栽到地里了,到時候就能多拿點兒補償。您的樹比老楊家的可是少多了。再說,這些破果樹也不值錢,又栽得稀稀拉拉的,能補幾個錢兒啊?!?/p>
老祥聽外甥這么說有些不高興了。這些年,他把心血都傾注在了這些樹上,它們也真給他爭氣,一個個長得又結(jié)實又挺拔。到了開花的季節(jié),遠遠望去,粉的粉、白的白,點綴著綠葉煞是好看;等到秋天,果子紅紅綠綠掛在枝頭,產(chǎn)量雖說不多,個頭卻總比別人家的又大又好,經(jīng)過的人都會被這片林地吸引,常常停下來夸贊幾句,這讓他多自豪啊??涩F(xiàn)在他的親外甥卻站在面前紅口白牙地褒貶說是破樹。他心里窩著火,就把沉著的臉歪到一邊。
大明以為大舅被說動了,露出自得的笑容,于是說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大舅,我倒是有個想法和您商量商量,您看怎樣?”接下來,他向老祥表達了如下意思:大明出錢在老祥的林地上蓋十幾間房子,再栽一些樹木,將來征地的補償三七分成,老祥拿三成,大明拿七成。考慮到大舅也沒什么錢,這筆資金由大明出。
老祥聽了外甥的話,明白這是對雙方都有利可圖的事情,可國家規(guī)定耕地上不許私搭亂建。他自知窮了一輩子,但也是不偷不搶的,窮得有骨氣,不會為幾個錢兒干違法亂紀的事兒。再說征地的事兒傳了這么久都沒個準信兒,誰知道是真是假,萬一將來不征了,周圍又沒水沒電,要這些房子做什么用?就怕到時候拿不到補償連林地也得丟了,為這個再和外甥鬧僵了,何苦來的。不能干這糊涂事兒。他拿定了主意,于是說:“國家不是有政策,不允許在耕地上蓋房嗎?”
“哎喲,我的大舅,我都給您打聽好了,您這可不算是耕地,是荒灘地。荒灘地國家暫時還沒出政策呢?!贝竺鞴挥袀涠鴣怼?/p>
“可去年老陳在下河套蓋了三間房,后來不也被推掉了嗎?”
“這能一樣嗎?下河套的地屬于中建公司,老陳跑到人家的地界上蓋房,人家告到了國土局,那還不給推了?!?/p>
“這,我覺著還是慎重的好?!彼炖镏嶂?/p>
大明沒想到這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會被大舅拒絕了,氣得臉色發(fā)白,心里暗想:白送還不要,真是受窮的命。他決定把問題留給大舅,就告辭了。
三
老祥回到家,見街門敞開著,里面?zhèn)鞒雠苏f話的聲音。他詫異地走進院子,卻見貴發(fā)媳婦正和一個年輕女人坐在臺階上聊天。老祥有些費解,雖說和貴發(fā)家住前后院,可兩家人很少來往,今天這是怎回事兒?正狐疑,貴發(fā)高瘦的媳婦快步迎上來,嘴里招呼道:“您去地里了?”
“嗯,去北山翻翻林地。我是瞎忙。您有事兒?”
貴發(fā)媳婦指了指身后的年輕女人,壓低聲音說:“我來給您提個親。姑娘我都給您帶來了?!?/p>
老祥心思一動,猜想征地的事許是又有消息了??尚阒Φ氖逻€沒個定論呢,又來個相親的,這可咋弄?他不由面露難色。貴發(fā)媳婦看到老祥不知如何的樣子,有點發(fā)窘。又轉(zhuǎn)念一想,來都來了,沒有白跑一趟的道理。于是,她給年輕女人遞了個眼色。那女人趕緊叫了聲“大哥”,接過老祥手里的推車幫忙安置好了??磁诉@樣,老祥也不好說啥了,把心一橫:反正桂英也沒回話,許是人家秀枝還不愿意呢,不如就來個順水推舟再說。想罷,他就把兩個女人讓進了屋。
貴發(fā)媳婦稍稍將屁股在椅子上坐穩(wěn)了,就軟聲細語地向老祥介紹姑娘的情況。姑娘是她娘家的姑表妹,名叫紅紅,今年三十六歲,年輕時在感情上受了點刺激,學業(yè)就受了影響。老祥正留神聽著,貴發(fā)媳婦卻不再說下去了,仿佛不經(jīng)意地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又接著說,姑娘到北京這邊打工,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婚事就耽擱了。姑娘老實本分,手腳勤快?!皣K嘖,這年頭這樣的女孩子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辟F發(fā)媳婦輕聲贊嘆著,“姑娘不挑男方年紀長相,只要有房子、人可靠、知道心疼人就成?!?/p>
老祥偷眼打量姑娘,身量和塊頭都不小,一張不正常的肉嘟嘟的臉,這是服用激素的結(jié)果。她羞澀地絞著肉乎乎的手,低頭看著腳下的地面,偶爾抬起眼睛來,眼神卻有些發(fā)直。
貴發(fā)媳婦又回頭向姑娘介紹:“要說啊,祥哥可真是個勤謹人,會過日子,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從不吹胡子瞪眼的,嫁了他就等著享福吧?!彼谕律徎?,把雙方說得仿佛洗刷干凈的什么物件兒似的,嶄新漂亮,招人喜愛。更奇怪的是,他們再看對方,不知道為什么就都感覺順眼兒了。
她又指指點點帶著姑娘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圈??纯刺焐淹恚舷檎埶齻兞粝聛沓燥?,貴發(fā)媳婦推辭不過就答應了;姑娘只是笑笑沒說話。大體來說,姑娘對老祥是滿意的,她看出他是個實在人,給她端茶倒水,絲毫沒有嫌棄外地人的意思,還留她吃飯,這讓出門在外受過很多冷臉的女孩心里感到了溫暖;另一方面,老祥雖比她大十多歲,卻腰板挺直,腿腳強健,有不輸年輕人的活力,這讓她覺得既親切又踏實。
老祥買菜回來,貴發(fā)媳婦向里屋努努嘴,只見姑娘已經(jīng)把炕鋪得整整齊齊,掃得干凈利落。經(jīng)這么一收拾,屋子一下就敞亮了,整變了個樣兒。他愣住了,不覺渾身發(fā)熱,心跳得“嗵嗵”的,暗自感嘆:這可夠奇怪的,屋里有個女人怎就覺得不一樣了呢?
老祥動手做飯,姑娘就幫他擇菜、洗菜,后來干脆掂起鍋鏟炒起菜來。沒多久,老祥家的舊飯桌上破天荒地擺出了幾道菜,雖說都是家常菜,但個個看上去水靈靈的,還冒著熱氣兒。有貴發(fā)媳婦在旁穿針引線,幾個人的飯吃得自自在在。吃過飯,姑娘的態(tài)度基本明確了,可老祥想起秀枝就心里發(fā)虛,不敢正眼看姑娘。
第二天晌午,老祥正坐在炕沿邊思謀。桂英來了,微微鼓漲著臉,不等坐定了就開門見山地問:“祥哥,聽說貴發(fā)媳婦昨天來您家了,還帶了個女的?”
老祥好似人贓俱獲的小偷,整個人都僵住了。消息傳得可真快啊,才剛多會兒就傳到她耳朵里了。他胡嚕了一把臉,囁嚅說:“咳,我,我壓根不知道,貴發(fā)媳婦就給帶過來了,說給我介紹對象,不過還沒定準兒呢?!?/p>
桂英嘆了口氣說:“祥哥,您別嫌我多嘴,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著咱們怎著也算是親戚,俗話說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我不能不給您提個醒。都說那姑娘是外地的,什么底細您清楚嗎?”看他沒言語,她繼續(xù)說,“我可是聽說女方身體不怎么好,說難聽的,您都這把年紀了,找也得找個靠得住的,總不能找個病秧子。哦,呸呸,瞧我這張嘴?!彼蠡谡f錯了話,紅著臉向地上啐了一口。
桂英的話正說在老祥的心坎上。紅紅姑娘人不錯,是個實心眼兒的好姑娘,但她確實得過精神一類的毛病,這正是他的顧慮。誰都知道這種病不去根兒,不定什么時候又犯了。東頭張應全家的老姑娘沒考上大學受了刺激,得了精神病,花了好些錢也沒治好,三天兩頭離家出走,常常衣衫不整地被人送回家來。應全兩口子要干活兒,總不能不錯眼珠子盯著她吧,就任由她犯了病走東走西。想到這里,他和緩的眉眼罩上了一絲憂愁。
桂英在旁邊見老祥只一個勁兒抽煙,就明白了幾分。這些年,多少外地姑娘嫁到北京,等落了戶口就跑了。誰知道這個紅紅姑娘是個什么來頭,許是就圖老祥的征地款呢。老祥這么老實,平日又不和社會接觸,再被人算計了。想到這里,她說:“祥哥,這相親的事兒您可不能大意,真得考慮周全了。那個,我前幾天給秀枝打電話了,她說這些日子忙著照看孫子呢,過幾天就來看您?!?/p>
四
五月中旬,征地的官方消息終于來了。
一大早,村委會的院子里聚了一二十個村民。他們叼著煙卷,正聚在老祥周圍低聲談論征地的最新傳聞??諝庵酗h著一股嗆人的煙草氣味。這些日子,村民已經(jīng)一點點挖出些征地的消息,知道占地最多的是老祥,加上地上物,將來的補償必定很可觀。大家私下嘀咕:“嘿,瞧瞧人家老祥,一步登天了?!痹倏蠢舷榈难凵褚膊煌?,帶著點艷羨了。在鄉(xiāng)村,人們對有錢人往往有一種莫名的敬畏。老祥自然也感覺到了,和緩的眉眼完全展開,看上去恰似一個臉膛黝黑的彌勒??伤氉陨顟T了,被人圍著很不自在,在留意別人講話的時候,他爆了皮的干澀嘴唇就微微有些哆嗦。
這時,村委會書記老陳從屋里走出來,手中舉著一張紙在頭頂搖晃:“來啊,大伙兒都到這邊來。”人們圍過來,老陳就將高速路征地的通知讀了一遍,將征地的線路、涉及的土地和人家等簡單說了說。但占地怎么補償他只字未提。從會場出來,幾個糊涂老頭還瞪著迷離馬虎的眼睛互相打聽老陳說了些什么。
不久,征地清算開始了。一些村干部、黨員、部分村民被召集在一處,拿著丈量工具和賬本,一塊地一塊地丈量,清點樹木,造冊登記。一些精明的村民也加入隊伍,為自家的土地清算做準備。一時間,北山的坡地上熱鬧起來,攪得那些沒地的村民心神不寧,一天幾趟往北山坡地上張望。
不知為什么,一直沒人登記老祥家的林地。老祥估摸自家地塊大,核算起來比較麻煩,大約要留到最后清算了。每天,他照舊清理地上的雜草,疏除掛果。暮春的日頭最容易傷人,把他的臉曬得更加黝黑了。這天,老祥早早起來去修果樹盤。清晨的南村非常寂靜,遠處,樹木蔥郁的南山上飄著一層薄薄的煙嵐,高大而神秘。不時有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年輕人騎著電動車從身邊經(jīng)過,他們是鎮(zhèn)上開發(fā)區(qū)藥廠的工人。村路兩邊是高高的、成片成片的玉米,寬闊的葉子在微風中抖動。身后的村子里偶爾傳來公雞的鳴叫,誰家的狗也像湊熱鬧似的吠叫了幾聲。聽著這些聲音,老祥內(nèi)心升起一股安詳、愜意,甚至是喜悅。從出生那天起,在幾十年的人生中,他就像長在南村土地上的一株植物,把根深深地扎在土里,就連神態(tài)都像莊稼一樣樸素平靜。拐進布滿沙礫的河床,手推車車胎壓在沙礫上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響。河床往南就是北山,被征的坡地沒人耕種,上面長滿野草;有的地面布滿大坑,就像一張張沒牙的大嘴,異常刺目。這是主人不忍親手毀棄侍弄多年的果木,任由別人挖掘留下的痕跡。老祥心里清楚,自家果樹也免不了這個結(jié)局,于是胸口像壓著一塊石頭似的憋疼。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唉,人是多貪心啊,既想有錢,又怕毀樹,甘蔗哪有兩頭甜啊。
他來到坡地,昨晚剛下過雨,地里的樹經(jīng)過雨水沖刷,葉子綠得發(fā)亮,葉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青色果實。他呆呆地站在地埂邊抽了一支煙,就開始挖果樹盤。雨水浸過的土地很松軟,挖起來并不費勁。只一會兒工夫,一個果樹盤像太陽似的圍住了樹根。腳下,蚯蚓在泥土里蠕動,螞蟻在草尖上奔忙;耳邊,山雀從頭頂飛過,發(fā)出啾啾的、笛哨一般的鳴叫聲;蜜蜂jnq8Z4ltbAO/OeSL4hf/rA==圍著花蕊嗡嗡地響成一片;一縷花瓣掉在地上,發(fā)出欻的一聲輕響。他喜歡這些聲音,這大自然和諧的聲音,像美妙的樂曲在寂靜中喧響,他沉浸其中,忘了時間。
日頭斜上三竿的時候,有人陸續(xù)下地來了,他們大都是老年人——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剩下的都是四五十歲往上的人——他們也不是來種地的,已沒有耕地可種了,只是由于長久的生活習慣不由得想和土地親近。他們在自留地里摘幾棵蔬菜,或者撿一把柴火拿回家,看到老祥就停下來聊兩句,自然就聊起征地的事,每個人都充滿希望;可說起將來的生活,也有嘆息的。對于依附于土地的農(nóng)民來說,希望是和土地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土地沒有了,他們感覺有種無著無落的惶恐。
在直起腰的間隙,老祥看到遠處一個女人向這邊走來。她顯然不是本村的,因為周圍鄰居他基本都能認出來。看走路的姿勢是個中年女人,但穿著卻很時新,不像農(nóng)村女人,倒像個時髦的城里人。她直直地向他走來,顯然是來找他的——許是問路的吧。他繼續(xù)埋頭干活兒。
女人越走越近,在地埂邊站住了,說:“您這塊地,不小啊?!崩舷橛X得聲音有幾分熟悉,一端詳,這才看清來的是秀枝。她的臉有些干癟,一雙細細的眼睛不再水靈,眼角向下耷拉著透出幾分可憐相;她穿一件半長的、裙子似的上衣,下身是一條緊身褲,雖說還和以前一樣苗條,卻顯出了老態(tài)。
老祥有二十多年沒見秀枝了,看到曾經(jīng)喜歡過的女人,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說:“是,有一二十畝?!?/p>
秀枝的目光故意不看老祥,只管盯著林地和果樹,繼續(xù)問:“這么大一塊地,這些年,就您自己種啊?”
她的神情讓老祥松了口氣,心跳也恢復了正常,他胡嚕了一把臉說:“是啊,就我一人種?!?/p>
“那怎不找個人幫著您呢?”她隨意地走進林地,樣子就像是走在自家院子里。
“嗐,找人不得掏工錢嘛。再說,種樹不像種莊稼,不用著急,自己個兒慢慢來吧?!崩舷楦械綇哪樢恢睙搅瞬备行┚狡?,為自己幾十年來的處境。
秀枝似乎在默默計算著果樹的數(shù)量,盤算它們的價值。她扭過身聲音極不自然地說:“我是說,您,還沒找個人?!?/p>
老祥明白過來了,料想她已經(jīng)知道了紅紅姑娘的事兒,就坦白道:“前幾天有人給介紹了一個,不過沒定準兒呢?!币惶ь^,她正盯著他看,像要把他看穿似的,他窘得躲開了對方的目光。
秀枝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怎么的,覺著不合適?”
他知道她在試探他,可她步步緊逼的口氣讓他很不舒服,于是自嘲地說:“就咱這條件,能有啥高要求,差不多就行了唄,沒啥合不合適的?!?/p>
秀枝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似的,五官突然向中間一擠,嘴唇可憐地抖動起來說:“老祥,你,你別擠對一個可憐人。我,嗚嗚——”她靠在樹干上哭了起來,“這些年,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我的命,怎這么苦哇——”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驚得鳥雀撲棱棱從樹上飛走了。
老祥慌得扔掉了手里的鐵鍬,想安慰她又不敢上前,在地上干跺腳:“你,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再讓人看見多不合適。”
秀枝心里清楚,如果老祥過來拉她一把,說兩句安慰的話,事情可能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衫舷樯点躲墩驹谂赃呉粍記]動。她只好抹了把眼淚說:“老祥,你的事兒我不該管??稍蹅兡贻p的時候,唉,不提那時候了,那是沒辦法的事兒?!彼訍旱負]了一下手,仿佛怕被過去沾染了似的,說,“現(xiàn)在我剩了一個人。兒子倒是大了,可兒大不由娘,他事事聽媳婦的,我夾在中間不好過。你要覺得可以呢,我還想搬回來?!?/p>
這番話惹得老祥一陣心酸。真是世事難料,她竟落到這步田地。他不由得對她心生了憐憫,默默嘆了口氣,心也軟下來了。這幾天,他時常想起紅紅姑娘,想起她圓圓的臉,想起她將手絞在一起難為情的樣子,想起她把自己臟亂的炕鋪收拾得干凈整齊,想起就會心跳臉紅。他把她說過的話全盤復原并添加上自己的猜想,就覺得姑娘是愿意嫁給他的。這半輩子,沒有女人愿意靠近他,可紅紅沒嫌棄,就沖這點得感激人家。他不想違逆自己的心,又怕秀枝難堪,話就說得很小心:“這事兒,咋說呢,那邊還沒給話兒呢,我也拿不準。”
秀枝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這個年輕時像個軟柿子似的老祥已經(jīng)不那么容易擺布了。唉,這都是自己的命,還能怨誰呢。
五
到了五月底,登記的隊伍越來越小,地界也逐漸靠近村子的邊緣,就連楊三強家的地也丈量完了。一切都預示著清算工作接近尾聲??傻怯浀娜舜掖易哌^老祥的林地,連腳步都不曾停留。這可就有點奇怪了,老祥暗自納悶,按照那天陳書記說的,他的整片林地都要被征了的,可為啥一直沒人來登記呢,別是又出啥岔子了。他心情煩亂,一不留神就撞在了樹干上,腦袋立時撞出個大包,疼得他直哼哼。他扔下鐵鍬去找陳書記。
在靠近南河套的地方,他找到了那伙兒負責登記的人。他們是村委會書記陳如海、兩個委員、幾個黨員和村民。他們正在丈量張發(fā)科家的地,發(fā)科兩口子也在地里。前幾年,趁村委會管理松懈,發(fā)科就把自家的坡地向周圍擴大了一倍,又在上面種了樹,這片荒地就順理成章地歸了他個人。老祥和他們道了聲辛苦,就對著老陳說:“如海,這還得忙一陣子?。俊?/p>
“用不了,這就快忙完了,等登記完發(fā)科這塊地就沒事兒了。”陳如海站住了,仿佛料到老祥會來似的。聽到老陳開口,正在說笑的人就像聽到命令似的都住了嘴。
老祥懷疑自己聽錯了,心想:我的林地還沒清算,怎么就沒事兒了呢?他強壓住一肚子疑問,斟酌著字句:“那,我那塊林地,不是還沒登記嘛?!?/p>
“哦,祥叔,我還沒來得及和您說呢,您那塊地歸屬比較復雜,先不登記了,等大隊開會討論完再說?!彼f得很簡短。
什么,歸屬比較復雜?頭頂仿佛響了一聲炸雷,驚得老祥差點跳起來。這話怎說的,難不成這地不是我的?這可就有點不講理了。他瞪大眼睛,像個將死的魚似的微張著嘴分辯道:“這地是我爸爸老哥兒幾個承包的,他們都不在好多年了,一直是我在侍弄。”
老陳連連點頭說:“對,這我知道,二十畝地里包括您大伯和三叔的。”兩片枯萎的花瓣從老陳靠著的樹上掉下來,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被如海的大腳碾進了泥土里?!斑@樣吧,祥叔,您先別著急哈,等我們忙完了就開會討論這事兒?!彼泻舸蠹依^續(xù)工作,就走開了。
老祥呆站在原地,腦中像刮過一陣大風似的一片空白,眼前一片忙亂,他卻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了。
此后,老祥每天都去村委會討要結(jié)果,對方不是說還沒研究好,就是讓再等等。他焦躁不安,眉頭皺得能擠出水來,飯也吃不下,人也越發(fā)黑瘦。鄰居們都聽說了這件事,看到老祥魔怔了似的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也不敢再提征地的事情了。
這天,老祥又去村委會。會議室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煙草味,桌前擠滿了腦袋毛茸茸的村民,桌子后面坐著幾個村委會委員,正忙著核對清算的賬目,解答村民提出的問題。陳書記正站在桌子邊對一個耳朵有點背的老頭大聲說著什么??吹嚼舷椋隽藗€手勢,自己先走出會議室。老祥跟著來到屋外廊下。老陳說:“祥叔啊,您北山林地的事兒,村委會專門開了會,涉及過世老人的土地都得收回。您大伯和三叔的地,不能算您的?!?/p>
“不算我的,這是為啥?。俊崩舷樘岢隽速|(zhì)疑。
“土地承包制規(guī)定,承包人去世,如果沒兒沒女,土地就要歸村集體組織管理?!?/p>
“不對吧,我記得以前有孤寡老人沒人管,村里出錢送他們?nèi)ヰB(yǎng)老院,去世以后土地由村里收回??纱蟛逡恢焙臀乙黄鹕睿瑲w我贍養(yǎng),有病也是我花錢給治的,一直到老(死),情況和孤寡老人不一樣,這個地你們不能收?!?/p>
老陳抬腕看看手表,接著說:“是,這個情況我知道??涩F(xiàn)在這個制度都改了,咱們得按村委會的要求辦,再說這個決定也不是就針對您一個人的?!?/p>
老祥有些急了,前幾年村里重新劃分承包地,說他家人少地多,收走了五畝地;后來修建防護林,誰都不愿讓出自家耕地,他二話沒說又退出幾畝,那可是極好的耕地啊;再后來擴建街道,又占了他臨街的三米宅基地。這都不算啥,為公家的事嘛??涩F(xiàn)在他們又要拿走那塊林地,那可是他蓋房子娶媳婦的地,是將來供養(yǎng)兒子的地。是,你們都有家有室,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可你們不能斷了我的路吧。今兒個,哼,咱也就別顧什么面子了。想到這里,他梗著脖子問道:“你別和我說什么制度了,你們誰也別想打我北山林地的主意!”
兩個人僵在那里。老陳心中暗思:這個看似窩囊的老頭犯起倔來也不好對付呢。這時,一個委員從屋里跑出來喊道:“陳書記,有電話找您!”
老陳對老祥說:“祥叔,決定是委員投票通過的,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不過您先別著急,等過了這一陣兒,我們還會給您詳細解釋的?!彼f完,就扔下老祥快步走回屋去了。
老祥從村委會出來,花白的腦袋顫晃著,全然沒注意到烏壓壓的黑云掠過頭頂,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他在心里念叨:“到哪里講理去,哪有什么理可講?人家就是要這樣辦,你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
天空忽然響起一聲炸雷,驚得街上的人四散奔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狂風呼叫著抽打敞開的街門,路邊的大樹努力挺直身子,似乎在和什么無形的力量做斗爭。很快,噼里啪啦的雨點落下來,砸在街面和房頂上,濺起一層水霧,模糊了整個街道。老祥努力睜大眼睛踉蹌地走著,渾身衣衫早被雨澆透了。在主街路口轉(zhuǎn)彎的地方,一輛運貨的三輪車飛馳而來,把他撞倒在地。
老祥的一條腿被生生撞折了。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把自己這一生前前后后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一輩子就像一匹轅馬。年輕時有老人們拖累,他把自己套在車轅里終日辛勞;如今老人們一個個過世,沉重的馬車終于卸掉了,他想有個家、有個老婆、有自己的孩子,為這,他愿意把自己再套進車轅里,誰承想如今竟成了個半殘。紅紅姑娘上次走后就沒了音信,他知道和她的事情渺茫了,誰愿意嫁給一個半殘的人呢。想到這些美好的愿望都成了泡影,他心灰意冷。
兩個月之后,老祥拄著拐出院了。秋老虎毒辣辣的太陽照在頭頂,他歇了好幾起兒才到家。遠遠的,他看到家門口站著個人,走近了一看,是紅紅姑娘。
“您,您啥時候來的?”老祥站住了,心撲通撲通跳起來,蠟黃的臉頰上泛起一片紅暈。
“我剛來,看鎖著門,正要回去呢。”她走得急,額上掛著一層細密的汗珠,胸脯還在一起一伏,“聽表姐說您出事了,我趕緊過來看看。喏,這是我父母給您帶的特產(chǎn)?!彼焖賿吡怂谎郏唪龅匦α艘幌?,舉了舉手里一個裝得滿滿當當?shù)奶岽?/p>
老祥想去接提袋,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姑娘趕緊把他攙進門,又張羅燒了一壺水。坐定后,他問起姑娘家里的情況,她一一回答了。他想問她父母對他的意見,可看看手里的拐杖,沒說出口。姑娘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低頭絞著手說:“咱倆的事,我父母都聽我的,只要我愿意,他們就都愿意?!?/p>
老祥說不出話來,他感激地看了姑娘一眼,真是個好姑娘啊,可咱這殘廢的身子,怎好意思耽誤人家?他吭哧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你,不嫌棄我的腿?”
姑娘搖搖頭說:“誰還沒個病啊災的,都會好起來的,您千萬別多想。”
他又把征地的事對姑娘說了。她反過來安慰他說:“您別擔心,有我呢。我?guī)椭?,不然就去打工,不愁蓋不起新房子?!痹捳f得這么實在,老祥不禁動容了,竟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老祥拼了命似的要守住自己的林地,這是他半生辛苦的全部家當,他要為紅紅姑娘和自己的幸福做個打算。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促著,他做了他一輩子都不曾做過的事情——把村委會要收回林地的事反映到了鎮(zhèn)政府。
當晚,陳書記帶了一箱奶和吃的東西來看老祥,他一進門就按著老祥的手說:“嗐,我說祥叔,您這病還沒好利索呢,怎還到處瞎跑呢?征地的事兒您就別上火了,咱爺兒倆,我還能讓您吃了虧?”
后來,老祥的林地還是被征收了,可在清算地上物時,那幾千棵成熟的果樹仍歸老祥所有。后來,征地款撥下來了,老祥分到一大筆錢。他翻蓋了新房,也把紅紅娶進了門。他和幾個因征地而失去土地的村民一起,被安置在鎮(zhèn)上的開發(fā)區(qū)搞綠化,每月按時領(lǐng)一份工資。
兩年后,高速路開通了。正是春末夏初,午后,一場透雨把南村染成了碧綠色,高速路兩邊新栽的國槐掛滿奶白色的花蕾,像一串串珍珠似的在風中搖擺,甜絲絲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不停地往人鼻子里鉆。
這天,老祥從醫(yī)院把紅紅和剛生下一周的兒子接回家來。他小心翼翼地抱著稚嫩的、就像剛出土的幼苗似的兒子,干澀的眼睛里透出從未有過的溫柔的光,他感到這個幼小的生命仿佛有一股魔力,把他和周圍的一切、和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緊緊連接在了一起。
責任編輯張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