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的解釋,治國像烹煮小魚一樣,不能頻繁翻動。頻繁翻動,魚就爛碎了。進一步引申,治國,政令要輕簡,更不能朝令夕改,使百姓無所適從。強調(diào)清靜無為,自然而治。這樣的解釋,自韓非子到王弼,大致一脈相承。但不同的人,就烹魚一事,在細節(jié)上各有其引申和發(fā)揮。
烹魚的要訣是什么?
《韓非子·解老》篇說:“烹小鮮而數(shù)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shù)變法,則民苦之?!苯Y(jié)論是:“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
變法?!?/p>
河上公注:“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边@是說,魚小,為防其破碎,最好整條魚囫圇烹。
王弼注:“治大國若烹小鮮,不撓也。躁而多害,靜則全真。故其國彌大,而其主彌靜,然后乃能廣得眾心矣?!蓖蹂霾辉诩毠?jié)上糾纏,直接歸結(jié)到靜躁之別。
《詩經(jīng)·檜風(fēng)·匪風(fēng)》有兩句:“誰能亨魚,溉之釜鬵?”毛傳說:“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知烹魚則知治民?!闭f得最為簡易明白。
先秦時期人們好以烹飪比喻治國。如《尚書·說命》中的“若作酒醴,爾唯曲蘗;若作和羹,爾唯鹽梅”便是著名的典故。烹調(diào),顧名思義,重在調(diào)和諸味。這也正是政治藝術(shù)的精髓。
烹小魚少翻動,是一個理解的方向;烹小鮮涉及烹調(diào),故調(diào)和諸味,也是一個理解的方向,盡管距離原文更遠。
錢鍾書先生曾經(jīng)講過比喻的兩柄和多邊。多邊,是說一物有多種屬性,取任何一種,都可成立比喻。月亮可以彎如蛾眉、圓如人面、潔如素心,可以光明如鏡、寒涼如冰、晶瑩如玉。往抽象方面,還可以比喻分離和團圓,以及人事的如意和不如意。具體到一件事,就更有豐富的意蘊。烹小魚,從不同的角度看,意指都不同。韓非子認為君王貴靜,不重變法。西漢初期,黃老盛行,大亂之后,國家要讓老百姓休養(yǎng)生息,采取的政策是無為而治,具體地體現(xiàn)了王弼所說的靜。政府不煩民,干預(yù)得越少越好。這還包括精簡機構(gòu),減輕賦稅。
然而還有其他的理解方式。有人說,烹小鮮,需要平心靜氣,態(tài)度認真,不急躁,不冒進,治國也是如此。說得太空,等于沒說。又有人說,烹小魚,小魚指百姓,放在鍋里慢慢烹煮,則百姓何等痛苦。這就很離譜。
烹魚和烹牛烹羊一樣,總之要使味道鮮美、好吃。調(diào)和百味,關(guān)鍵是各種味道之間的平衡和和諧,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太苦,太酸,太辣,都不行,都得適度。若說求和諧是老子治國理論的關(guān)鍵,不算無稽之談。
我們還可以說,凡烹飪,要保留、烘托和凸顯原料自身的鮮美,那么,治理國家,就要創(chuàng)造條件,使人民都發(fā)揮自己的才干,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思路如果開闊一些,烹魚,尤其是小魚,去刺是不是也值得一提呢?要么去掉刺,要么把魚煎炸,使魚刺酥軟,吃的時候就不會傷人。治理天下,必須存善去惡。這樣理解,對照原文,看起來匪夷所思,其實要找根據(jù),也是有的?!肚f子·徐無鬼》篇講到,黃帝到襄城之野,請教牧馬小童如何治天下,小童回答說:“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
一種理解,聽起來盡管有道理,能自圓其說,并不一定就是作者的原意。解釋有如此強的可塑性,這就是某種理論在不同的時代能為不同人出于不同的目的而利用的原因。利用,甚至不需要曲解,只要執(zhí)其一端就行了。
如果不糾纏于細節(jié),《莊子·田子方》篇中的兩句話,應(yīng)該說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最貼切的解釋:“典法無更,偏令無出?!敝芪耐跽垇黻暗恼扇?,“授之以政”,三年而天下大治。
當(dāng)然,往深了說,老子這句話,不妨和后文參照起來看:
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圣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這里強調(diào)以道臨天下,因此在上和在下的,兩不相傷。
鬼神一節(jié),有不同的解釋。傳統(tǒng)的解釋,《老子集釋》引王道曰:
傳曰:“國將興,聽于人;國將亡,聽于神?!笔ト艘缘琅R天下,則公道昭明,人心純正,善惡禍福,悉聽于人;而妖誕之說,陰邪之氣,舉不得存乎其間,故其鬼不神。
另外,王弼注說:
道洽則神不傷人;神不傷人,則不知神之為神。道洽則圣人亦不傷人;圣人不傷人,則不知圣之為圣也。猶云不知神之為神,亦不知圣人之為圣也。
后面這兩個“不知”,由老歸莊,不是老子原意。
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圣人亦不傷人”,均作“圣人亦弗傷也”?!皟刹幌鄠钡囊馑悸杂胁煌?,但強調(diào)和諧的意思不變。
老子文詞簡單,含義幽深,這是大家公認的。但他的意思深,并不依靠后人對某一個詞語和比喻的過度索解。烹小鮮,為什么說“小”?難道烹大魚就可以頻繁翻動,可以“擾”而魚不爛嗎?當(dāng)然不是。說小,不過強調(diào)是一件小事,不必過分用力,放任自然就好。老子一直強調(diào)絕圣棄智,這都是無為的精義。治大國尚且如此,治小國就更不必說了。
今人說烹小鮮,動輒說煎小魚。煎小魚不能多翻動,自然不錯。然而先秦的烹,未必是煎。應(yīng)該是放在鼎里煮。加水煮,也不能多攪動,道理是一樣的。為漢朝建立立了大功的酈食其,后來被齊王田廣所烹—放在大鍋里煮死了。如果烹釋為煎,那就難以想象了。
(選自《彼岸的蟬聲》,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