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有一本日記本,上面寫的全是她的兒子滿滿,只不過日記內(nèi)容無關(guān)為人母的喜悅。有時候?qū)懲暌豁?,她會撕掉丟進(jìn)垃圾桶,準(zhǔn)備等什么時候撕完了,就帶著滿滿離開這個世界。而此時此刻,她想直接把日記本扔了。
滿滿小時候阿月也喜歡寫日記,那時候日記本真的承載了喜悅。滿滿從小招人疼,見到媽媽的同事會咯咯笑,那笑像細(xì)密松軟的棉花糖,一絲絲沁入阿月心里。就像全世界其他母親一樣,她覺得兒子是世界上最與眾不同的小朋友??蓾u漸地,她發(fā)覺自己跟全世界其他母親不一樣了,因?yàn)闈M滿確實(shí)是個“與眾不同”的小朋友。
她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發(fā)覺的,就像屏幕逐漸由彩色變成黑白,誰回憶得起來哪一刻才是轉(zhuǎn)折點(diǎn)呢,反正最后是變成黑白的了?;蛟S是從日記里看出來的吧,日記里的喜悅有一天變得不那么真實(shí)了,無論用上怎樣華麗的修飾詞,終究還是帶了點(diǎn)生拉硬拽的勉強(qiáng)。白紙黑字上偶爾會有淚水化開的痕跡,仿佛給日記加了水印,細(xì)細(xì)辨認(rèn),那水印是“粉飾太平”。
“阿斯伯格綜合征,孤獨(dú)癥譜系障礙的一種。”第一次從醫(yī)生口中聽到這個名字,阿月覺得拗口極了。她不是沒見過有病的孩子,小時候去外婆家的路上,墻頭那總趴著一個臟兮兮,露出歪斜笑容的孩子,流著口水,從不知道擦。人家都喊他“傻子”,阿月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聽大家“傻子”“傻子”的這么叫著。
可滿滿不是這種意義上的“傻子”。相反,他很聰明。他背書比一般孩子快,有著相機(jī)式的記憶,好像沒有遺忘能力,那些不想記住的碎片,會在一個偶然的瞬間蓋過其他文字,占據(jù)整個大腦,炸出一朵火花。滿滿的大腦,有時是一幅沒有重點(diǎn)的拼圖,有時是一束喧賓奪主的花。他捕捉到的信息,阿月不感興趣,爸爸不感興趣,老師同學(xué)都不感興趣。
刻板行為,社交障礙,教科書上對癥狀描述得很簡單。簡單到讓外人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以為的刻板行為,不過是走路喜歡沿著直線,他們以為的社交障礙,頂多是不太愿意與人交流。走直線就走直線唄,無非是浪費(fèi)點(diǎn)時間,摔倒了衣服臟了丟去洗洗;不愿意跟人說話就不說唄,內(nèi)向的人還少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阿月覺得那她的世界可太美好了。
別人剝橘子,關(guān)心好不好吃,滿滿拿到橘子,并不會剝,他注意的是橘子上那片葉子紋路對不對稱,如果不對稱,那就不是一只好橘子。而一只“不好的橘子”會引發(fā)他心中的海嘯,如果不找出“橘子不好”的理由,不找來一只“好的橘子”,這場海嘯就會將他吞沒。他的世界在某些特定的時刻,需要有嚴(yán)格的秩序,盡管這些秩序,外人想破腦袋也很難理解。每次滿滿被海嘯吞沒的時候,他的世界便只剩下自己,什么老師同學(xué),誰都救不了他,阿月也不例外。
海嘯在滿滿心里,也在阿月的日記本上。每一天,都像是垃圾中撿回的日子,海嘯退去后,阿月帶回一身砂礫,還來不及洗凈,新一輪的海嘯再度撲來。很多次阿月都覺得自己要溺死在大海里,可又掙扎著爬上日記本,浮出水面。
至于爸爸,那就像是書包上的掛墜兒,可有可無的。這些年,阿月親眼看著他從一開始的“比生個傻子強(qiáng)多了,我肯定能搞定”,到“還不如生個傻子呢”。
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是對母子倆避之不及,雖然滿滿剛確診那會兒,他們可是個個雄心壯志,拍著胸脯保證自己能獨(dú)自照顧好孩子的。
海嘯不是偶爾發(fā)生的,海嘯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巨大的哭嚎聲夜夜占據(jù)著臥室每一寸空間,誰也不知道哪件事情又撥動了他與眾不同的神經(jīng)。除非他自己想通,或者實(shí)在哭得沒了力氣。阿月的耐心是一個沙漏,一點(diǎn)點(diǎn)地漏掉,漏完了再重置,只不過這沙漏里的沙子,越來越少了。
滿滿也有一本日記本,他心情好時,笑嘻嘻地在本子上涂涂畫畫,心情不好時,哭著喊著把一張張紙扯下來。果真是我的兒子啊,阿月有時會這么感嘆。但滿滿不會把紙扔掉,那些撕碎的紙張被丟在他專屬的小抽屜里,心血來潮時,他會一點(diǎn)點(diǎn)用膠水粘起來,一粘就是一個下午。阿月倒是喜歡看他粘日記本的樣子,至少那幾個小時里,風(fēng)平浪靜,海闊天空。
滿滿在報紙上,在廣告冊上,在雜志上都涂涂畫畫,如果那是他滿意的“杰作”,就會撕下來粘到日記本里。滿滿的日記本越來越厚,阿月的越來越薄。
這不是阿月第一次想扔筆記本了。兩年前,滿滿被要求休學(xué)時,她就想扔了。阿月不太記得她接到學(xué)校通知時在想什么,只記得她去接兒子,看到他背著小書包一蹦一跳地出來,口中大喊“媽媽,我不用上學(xué)啦!我真的不用上學(xué)啦!”休學(xué)在滿滿眼里,可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他不用再每晚檢查書包檢查兩三個小時,清點(diǎn)作業(yè)好幾十遍,眼睛熬出紅血絲也不肯睡覺了;他不用因?yàn)樵谡n上自言自語被老師批評了;他也不用因?yàn)橐坏李}目出錯,抱頭痛哭幾小時了。
滿滿很高興,校長老師同學(xué)也很高興。只有阿月,并不高興。爸爸呢?看不出高不高興,反正也沒什么差別。
休了學(xué)的滿滿沒有地方去,雖然爸爸的工作比媽媽輕松不少,可爸爸只想把滿滿關(guān)在房間里不要出來。阿月帶著兒子去過辦公室,被趕了出來,送到門衛(wèi)處,被趕了出來,最后送進(jìn)了特教學(xué)校,才算沒有被趕出來。特教學(xué)校上了一年多,滿滿又被趕回了普通的小學(xué),理由是“太聰明了,不適合這里”。
現(xiàn)在滿滿又發(fā)病了。這次的導(dǎo)火索是他沒有找到適合自己出門穿的鞋子。五月末的上海,空氣中熱浪已經(jīng)有些灼人,小孩們穿著爸媽新買的涼鞋,在路上嘰嘰喳喳。阿月也給滿滿買了涼鞋,還是上次他親自挑的,他說這個夏天不想再讓腳裹在厚厚的棉鞋里,像蒸饅頭似的,整個人都臃腫得不像話。
但滿滿顯然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也不認(rèn)為眼前是夏天。他認(rèn)為冬天的厚棉鞋才是唯一的選擇,哪怕他已經(jīng)一個月沒穿過了。十幾雙阿月找出的涼鞋擺在他面前,那些涼鞋像火坑,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要將他拉入一個未知且無助的境地。
他試探著,顫抖著,做著深呼吸,想要拿起涼鞋。他竭力讓自己吸得慢一些,這樣就能多吸進(jìn)一些媽媽告訴他叫做“理智”的東西,又竭力讓自己呼得慢一些,這樣就能將醫(yī)生說的“緊張”排空。深呼吸了幾次,心跳反而越發(fā)快了,像有大石頭壓著,幾乎就要窒息。指尖只觸碰了涼鞋一下,就迅速將它丟了出去,仿佛觸到了火鉗一般。
滿滿崩潰了,他跪在地上,用頭撞著地板?!拔也灰獩鲂∥也灰獩鲂?!”爸爸已經(jīng)懶得去拉他了,眼睛只盯著電子屏幕。只有阿月正翻箱倒柜,忙著找才收起來不久的棉鞋,祈禱著能有兒子心儀的款式。萬幸,一雙脫膠發(fā)黑的棉鞋入了他的眼,男孩的表情一瞬間放松下來,高興地坐在一邊換鞋去了。
阿月小聲對丈夫說:“我覺得遲早,我跟你兒子得死一個?!闭煞蝾^也沒有抬:“死去死去,趕緊死去?!边@個男人覺得“去死”跟“去逛街”“去吃飯”沒什么區(qū)別。阿月點(diǎn)點(diǎn)頭,帶著滿滿出了門。
滿滿去學(xué)校有固定的路線,那是一條遠(yuǎn)路。他一定要在有郵筒的路口轉(zhuǎn)彎,一定要經(jīng)過一個賣漫畫雜志的報刊亭,一定要在一家冷飲店門口敲上三下,盡管他什么也不想買。今天依舊是這條路線,但阿月帶他去了不同的終點(diǎn),那個終點(diǎn)是高樓的天臺。出門前,阿月將路線在腦內(nèi)模擬了很多次,就像每次她帶滿滿出門時,會做的那樣。
奇怪的是,滿滿并沒有反抗,他好奇地看著電梯里按鈕閃爍著的藍(lán)光,按一下,又按一下,不亦樂乎。電梯里也有其他來上培訓(xùn)班的孩子,一臉疲憊,大概是剛從被窩里被家長拖出來的吧。阿月一般不敢長時間注視這些孩子,更不敢看他們的家長,只要稍微看得時間長點(diǎn),羨慕,更準(zhǔn)確說是嫉妒,就會超過她能控制的刻度,嘩啦啦溢出來,潑了她一身。
阿月從未想到自己會懂得這樣偏僻的人生。小時候爸媽忙于生計,很少過問她。一個月里,她能跑到二十幾個鄰居家蹭飯。很長時間她都以為那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幸好那個年代信息閉塞,長大之后她才知道原來很多人并不這樣生活??涩F(xiàn)在信息爆炸了,每個從她身邊路過的“正?!焙⒆?,都帶著一盆水,她費(fèi)勁點(diǎn)起的火苗,輕而易舉就澆滅了。
阿月拉著滿滿站在天臺上,樓很高,地面上往來的車輛看起來像螞蟻一樣。做螞蟻可真好啊,螞蟻不懂什么阿斯伯格,也不懂刻板行為,雖然螞蟻每天沿著跟昨天一樣的路線搬運(yùn)差不多的食物殘渣,但他們不覺得這哪兒刻板了。做螞蟻可真好啊,沒準(zhǔn)哪天路上就被人踩死了,不用像她這樣告別個世界還要下這么大決心。
滿滿很少來這么高的地方,因?yàn)樗?jīng)常爬樓梯爬到一半就再也不愿意爬。今天愿意站在天臺這里,或許是厚棉鞋捂出的腳汗,厚羽絨服熱出的痱子,讓他感到心安。“往下看,滿滿,往下看。”阿月重復(fù)著,“滿滿,下去了,就沒有那么多你討厭的事了?!?/p>
“你討厭的涼鞋,討厭的短袖,討厭的學(xué)校,都不會存在了。滿滿,你想下去嗎?媽媽想下去,媽媽好累啊?!碧氯ゾ驼娴哪芙Y(jié)束嗎?阿月有過瞬間的懷疑。與海嘯斗爭已經(jīng)成了她日復(fù)一日的任務(wù),海嘯是能如此輕易消失的嗎?
“媽媽我不討厭涼鞋,我也不討厭短袖。媽媽,我不討厭。只是我不想穿上?!睗M滿完全理解不了媽媽,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靜地生活,拒絕外來的紛擾,怎么在媽媽眼里成了討厭的呢?海嘯襲來時,他當(dāng)然要哭叫呼救,難道他要沉默著墜入大海,媽媽才會滿意嗎?
“媽媽我不想下去,我不想。這雙鞋穿著很舒服,衣服也很舒服,我還想穿。路邊的那個郵筒刷了綠漆,也好看。媽媽你今天也好看。媽媽你一點(diǎn)也不累?!眿寢尀槭裁从X得累呢?媽媽明明是把他從海嘯里救出來的大英雄。
阿月正發(fā)著呆,身后傳來保安的聲音:“哎!那兩個人!對就你們!站那兒干嘛呢?那是帶孩子玩的地方嗎?!”阿月茫然地回頭,看見一臉怒容的保安,旁邊還有滿滿學(xué)校的老師和小朋友。阿月看不清老師的神情,但她大概可以想象。那神情以事不關(guān)己打底,摻雜著含量不多的關(guān)心,再覆蓋上一層薄薄的憐憫。這神情阿月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起初她不懂這神情的復(fù)雜,以為憐憫就是全部。后來她約略讀出了一絲絲關(guān)心,還當(dāng)這是海嘯里的救生艇。最后才知道那不是救生艇,那只是隨意往海里丟了片葉子,那片葉子沉不下去,可也飄不到岸邊。
小朋友小嘴停不下來?!袄蠋?,滿滿在干嘛呀?”“老師,他們會不會掉下去呀?”“我媽媽說,天臺很高很危險,叫我不要來這里?!薄皾M滿媽媽是不是很生氣啊,滿滿好可憐?!边@些小朋友一定有很溫柔的媽媽吧。
“媽媽帶我來這里玩!”滿滿很理直氣壯。被這么多人圍著,阿月好像在接受一場審判。在他們眼里她是個多么可怕的媽媽啊,大熱天給兒子穿著令人窒息的衣服,笨重得像剛從冬天蘇醒的熊,而自己卻一身輕便短裙,打算悠閑地享受夏天。
越來越多的人圍著他們看。“滿滿媽媽,你先過來?!薄皾M滿媽媽,別嚇著孩子?!薄皾M滿媽媽,堅強(qiáng)一點(diǎn)?!边@樣的聲音不絕于耳,阿月沒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已經(jīng)很久不是“阿月”了,她只是“滿滿媽媽”。
“阿月”和“阿月的兒子”很想離開,但“滿滿”和“滿滿媽媽”被人群攔了下來。
滿滿沒有去上課,但滿滿也沒有從天臺下去。他滿頭是汗,整個人像剛出鍋的饅頭,帶著與整個季節(jié)不相符的臃腫,穿過書報亭,繞過郵筒,跟媽媽一起回家去。
“喲?不是去死了嗎?死回來了?”家里的男人依舊頭也沒抬,跟娘倆出門時一樣的姿勢,仿佛剛才都是一場夢?!班?,死回來了?!彼娴挠X得像死過了一次,但是沒死成。滿滿大叫著好熱,可還是不肯脫衣服。
先幫他把衣服脫下來,“死”的事放一邊,改天再說吧。阿月撕掉了一頁日記,但也只撕了一頁,沒有更多。她想她還能再堅持一陣子。
很快她就反悔了。脫下衣服的滿滿要打游戲,卻發(fā)現(xiàn)游戲手柄不在原來的地方。阿月很快從桌子的另一邊找出來遞給了他,心里默默祈禱著:快點(diǎn)被游戲吸引吧,可千萬別被位置不對的手柄吸引了。這都怪她不是嗎,這幾天她睡得斷斷續(xù)續(xù),給兒子收拾房間時,忘了注意一開始各種玩具的位置。下次要么收拾東西之前,先拍張照吧。
還沒等阿月盤算清楚下次怎么辦,滿滿的海嘯就來了。沒放對位置的手柄丟進(jìn)腦子里,發(fā)生了奇妙的反應(yīng),讓他覺得如臨大敵。手柄被摔倒地上,再被滿滿踢到角落里,“咚”的一聲,發(fā)出跟滿滿相似的嚎叫。阿月閉了閉眼睛,她明明收拾東西時,就該想到的。
“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你說你也是的,你動他東西干嘛?!蹦腥肆R罵咧咧地從自己房間出來,“你趕緊讓他閉嘴?!彼烧鎱柡Π?,他現(xiàn)在說的話比娘兒倆“死回來時”說的話還要多。阿月拿起日記本,又撕掉了兩頁,正要撕第三頁時,滿滿大喊著“媽媽”,她趕緊沖進(jìn)房間。只見兒子興奮地指著游戲屏幕:“你看我贏了!我贏了媽媽!”那個沒放對位置的手柄,此刻又成了幫他打贏勝仗的功臣。
阿月常常分不清究竟哪里的海嘯才是真的,海嘯究竟是在滿滿心里,還是在她的日記本里呢。
小區(qū)里愛八卦的老阿姨又有了談資,她們看著孫輩追逐打鬧,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聽說前兩天培訓(xùn)學(xué)校那,有個女人要帶著小孩跳樓哦?!薄笆锹??這么狠的心,小孩又沒得罪她的咯?!薄翱隙ㄊ抢瞎撬鷼饬搜?,要么就婆婆作的唄?!薄袄瞎恍心钦依瞎阗~呀,哦喲,欺負(fù)小孩干嘛的啦?!卑⒃抡嫘呐宸@些阿姨,明明她帶著孩子從她們眼前走過,也不會被認(rèn)出,可聽她們講話,好像跟阿月深交多年,每一幕都?xì)v歷在目。
有時阿月羨慕那些孩子得惡性腫瘤,得疑難雜癥的家庭。那些孩子剃光了頭發(fā),身上背著各種不知名的精密儀器,靜脈上扎針扎得找不到落針點(diǎn)。那些孩子沒辦法上學(xué),闔家團(tuán)圓的節(jié)日也只能守著醫(yī)院過。阿月知道他們辛苦,可至少別的家長談起這些孩子,往往流露著惋惜與同情。
有時阿月也羨慕那些孩子嚴(yán)重自閉癥的家庭。那些孩子沒有語言,不會自己穿衣吃飯,上廁所需要教上幾百上千次,幾乎不正眼看看爸媽。阿月也知道父母辛苦,可至少他們的絕望,有情可原。
甚至有時阿月羨慕孩子被拐走的媽媽。她們的生活自此只剩下了一件事,找到孩子,無暇顧及其他??砂⒃碌纳钪校顫M了“其他”。
大家看阿月都只覺得她矯情。他們覺得阿月是個怨婦,以炫耀自己的可憐為樂趣,芝麻大小的事被她放大成了千斤巨石。明明她的孩子性命無憂,明明她的孩子可以上學(xué),明明她的孩子智力正常,她竟還如此不滿足。
很少有人同情滿滿。在外人眼里,滿滿是個沒家教的孩子,阿月是個慣壞孩子的媽媽。
滿滿去上滑冰課。小學(xué)老師說他四肢不協(xié)調(diào),阿月便帶他學(xué)滑冰練平衡,雖然爸爸覺得買幾塊燒餅都比這花得值。這天滑冰課上得還算順利,回家路上卻出了問題。
滿滿說要推輛車回去,大概因?yàn)榻裉旎煤?,老師表揚(yáng)了他。他想展示一下自己卓越的運(yùn)動能力,雖然不會騎車,但可以找輛車推推。沿著小路,他饒有興致地審視著一輛輛共享單車,像國王檢閱自己的士兵。每次滿滿冒出新的想法,阿月不像別的媽媽那樣贊許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她只感覺到緊張。如果,又有哪個多余的信息,把他吞沒了,該怎么辦?
他說他要找一輛“不土氣”的自行車。“不…吐氣??自行車怎么會吐氣?”阿月摸不著頭腦。“土…土老帽的土!”滿滿慌了,蹦起來糾正他媽媽?!澳鞘裁礃拥慕胁煌翚獾模俊卑⒃赂杏X一場風(fēng)雨要來了?!安煌翚饩褪遣煌翚?!沒有什么樣!”風(fēng)雨確實(shí)要來了。
滿滿的五官凝成一朵化不開的烏云,烏云落下沉重的雨滴,打濕了臉頰和手背。眼前的黃色自行車,都是阻攔他見到陽光的怪獸。他只能更急切地奔向遠(yuǎn)方,越過一只只怪獸,去尋找那輛“不土氣”的,可以驅(qū)散烏云的自行車。
阿月跟在后面跑,漸漸感到視野模糊,喘不過氣來了。滿滿跑到十字路口,紅燈驟然亮起,晃了他的眼睛。那紅燈變成了比黃色自行車更可怖的怪獸,滿滿咆哮著,向?qū)γ娴募t燈沖去。
在那萬分之一秒的剎那,阿月想,就讓他沖上馬路吧。這想法也僅僅是閃過了萬分之一秒,等阿月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拉住了左腳踏上斑馬線的滿滿,面前一輛重型卡車罵罵咧咧地呼嘯而過。
“別攔我!別攔我!”滿滿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他眼前的怪獸越來越多了,他不明白怎么以前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切,現(xiàn)在竟都成了怪獸,在他眼前,在他身體中無限撕扯著,媽媽曾跟他說要把怪獸鎖進(jìn)籠子,這樣就不怕了,可他的籠子斷裂了,鎖銹了。
路人看著路口這對母子以一種奇怪的姿態(tài)扭曲在一起,仿佛在看兩只困獸。這么多年了,阿月還是沒法對路人露出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微笑,她只能低著頭,不去看他們。以前她還會猜路人的心思,猜他們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瘋子,兒子也是瘋子,現(xiàn)在她索性猜也懶得猜了。
也有路人上前詢問有沒有要幫忙的,阿月也只能冷漠地閉了閉眼睛。如果路人幫忙真的有用,她怕是早已跪下來哭著求他們很多次了??赡呐略偬鸬奶堑稳氪蠛#蠛R膊粫虼俗兲?。有兩個高中生很執(zhí)著,一定要問清狀況,他們大概怕阿月是個虐待兒童的母親,怕滿滿是個有苦說不出的孩子。
阿月被問得沒辦法:“他說他要找一輛不土氣的自行車。”看學(xué)生沒反應(yīng),阿月又重復(fù)了一遍,“對,就是不土氣的自行車。”兩個學(xué)生對視了一眼,搖搖頭走了,他們可以跟一個“虐待兒童”的母親說話,但他們不想跟一個神神叨叨的母親說話。
突然滿滿安靜了下來,臉上的烏云也散了,大片大片的陽光灑了下來?!皨寢屇憧?!你看!”他指著電線桿旁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仿佛那是他的救世主。
“這就是你說的不土氣的自行車?”阿月實(shí)在看不出這輛車到底有什么獨(dú)特,她覺得這輛車真是土氣到家了?!爱?dāng)然不土氣啦!你看這個車籃,是金色的!金色的!”阿月簡直懷疑自己色弱,盯著車籃比對很久,才發(fā)現(xiàn)這個車籃多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陽光的顏色。
滿滿快樂地推著自行車,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阿月在背后跟著他,他的走路姿勢還是不太協(xié)調(diào),像小精靈踩著云彩跳舞。學(xué)生放學(xué)了,三三兩兩走在路上,抱怨著作業(yè),議論著女孩兒。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沒人知道滿滿心里剛才與怪獸的斗爭。阿月不知是該感謝那輛“不土氣”的自行車,還是該怨它。還會有別的孩子,因?yàn)檎业揭惠v“不土氣”的自行車笑得這么開心嗎?
滿滿蹦蹦跳跳地回家了,進(jìn)門就喊著“爸爸!我今天可厲害了!我找到了不土氣的自行車!”他拽著爸爸講這講那,全然不理會男人臉上的敷衍。第二天早上,滿滿破天荒地愿意早起上學(xué),他說他要去跟小朋友炫耀一下他找到了“不土氣”的自行車。
阿月?lián)芘沼洷?,終究還是沒有再撕掉一頁?;蛟S,只是偶爾,來折騰這么一次,也還…過得去吧?
阿月小時候,最愛的零食是棒棒糖,卻很少能吃到。爸爸總答應(yīng)給她買,有一個大雨天,她穿著雨衣站在家門口,渾身濕透毫不在意,因?yàn)榘职终f出差回來給她帶一種草莓棒棒糖,那可是當(dāng)?shù)刭I不到的。后來她沒見到棒棒糖,只見到了爸爸,和一句輕描淡寫的“忘了”。那天在雨里,阿月的絕望,應(yīng)該跟滿滿有點(diǎn)像吧。
阿月小時候,還喜歡撿來路邊的小石子,再摘下幾片樹葉,在紙上拼成一副好看的畫,送給媽媽??蓩寢尶偸侵粫匾痪洹胺拍前伞保驮贌o其他。石頭和葉子拼成的畫有什么用呢,不能燒飯吃,也換不成錢。那時阿月的絕望,也應(yīng)該跟滿滿有點(diǎn)像吧。
阿月去接滿滿放學(xué),家離學(xué)校步行二十分鐘,阿月每次會故意走慢點(diǎn),以便在腦內(nèi)預(yù)設(shè)好滿滿會出現(xiàn)的狀況,雖然多半都是徒勞。滿滿的狀況,她幾乎猜不到,能引發(fā)海嘯的事那么多。但今天似乎她沒有看到海嘯,小浪花都沒有。
一個小女孩,和滿滿手拉手從校門出來了。滿滿還是老樣子低著頭,對他來說周圍的花草樹木從來沒有地上的瓷磚吸引人。但他會在數(shù)瓷磚的間隙,抬頭瞥一眼那個小女孩,小女孩的紅蝴蝶結(jié)可真好看啊,在空中飄來飄去,在滿滿心里開了一朵花。發(fā)現(xiàn)小女孩也在看自己,滿滿又趕忙低下頭去。呀,他還知道害羞呢,平常媽媽盯著他看,他可是不會低頭的。
“不土氣的自行車好厲害啊!”小女孩說,“我從來都沒見到過。黃色的車一點(diǎn)都不好看,金色的就很厲害!”小女孩眼神中的羨慕,一點(diǎn)都不像作假,阿月小時候看到別的小朋友手中的棒棒糖,也有這樣羨慕的眼神。但她從未想到過,“不土氣”的自行車很厲害。是啊,“不土氣”的自行車很厲害,夏天穿棉襖也挺有意思,游戲手柄每次都要放在原來的地方,這件事太酷了不是嗎。
“滿滿!下次再發(fā)現(xiàn)不土氣的東西,要告訴我哦!”小女孩臨走前高興地對滿滿擺擺手,滿滿呆呆地看著她。
回到家后,阿月找出之前撕掉的一頁日記,想把這頁紙粘回去。她發(fā)現(xiàn)日記本里多出一些原本不屬于它的紙張,大概是滿滿粘上去的。粘上去的每張紙都畫了畫,剛開始只是潦草的幾筆,往后翻翻,阿月發(fā)現(xiàn)了一個身材比例并不協(xié)調(diào)的小人,再往后翻,這個小人旁邊多了個身材比例同樣不協(xié)調(diào)的女人。阿月知道,那是她和兒子。翻到最后,小人和女人的臉上都有了微笑。他們在大海里微笑,他們在游泳。
阿月把日記本鎖進(jìn)了抽屜,她可能會有好一陣子不去寫這個日記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