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卡納克人是法屬新喀里多尼亞地區(qū)的原住民,他們是一個獨特的族群,其文化的特殊性在文學領域有著充分的體現??疾飚敶驴锒嗄醽單膶W中的卡納克問題,需要從族群、語言與文學表達三個層面進行。在殖民時期,卡納克人被壓迫,其文化被忽視,在二戰(zhàn)后的獨立運動中,作為一個族群的卡納克人逐漸形成;卡納克人所使用的口語復雜多樣,這些語言借由拉丁字母逐漸得到了書面化。在當代,隨著卡納克人在政治、教育等領域獲得了更多權利,卡納克人逐漸從寫作的客體變成了寫作的主體,卡納克語言也參與到寫作之中,并形成了一種“多語混雜”的現象。當代卡納克人的寫作超越了身份議題,并在“克里奧爾化”之外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文化混血的途徑。
關鍵詞 新喀里多尼亞;卡納克人;卡納克語言;法語文學
中圖分類號 I3/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919(2024)03-0058-08
新喀里多尼亞(Nouvelle-Calédonie)位于太平洋東南,是法國的海外領地,它在法國的國家行政體系中地位特殊,享有高度的自治權。新喀里多尼亞由主島(Grande Terre)和洛亞蒂群島(?les-Loyauté)組成,前者分為南、北兩省,后者自成一省。1774年,新喀里多尼亞被英國人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發(fā)現”,并于1853年成為法國殖民地。殖民時期,新喀里多尼亞的原住民卡納克人(Kanaks)長期受到壓迫,這一狀況在二戰(zhàn)結束后有所好轉:卡納克人在法律層面獲得了與歐洲裔①同等的地位。截至2019年,新喀里多尼亞在人口構成上大體可以分為卡納克人(41.2%)與歐洲裔(24.1%)②,這兩個族群在新喀里多尼亞島占據多數,其余族裔則主要是混血兒(métissé),以及以塔希提人(Tahitien)、瓦利斯人(Wallisien)等為代表的其他南島語族群(Austronésien)。
從殖民時期到當代,卡納克人與歐洲裔之間始終存在著某種對立。這種對立體現在政治、經濟與教育等層面,文學領域也是其角力場。新喀里多尼亞文學(littérature calédonienne)有著一定的歷史積淀與傳統。它由法語書寫,其他一些土著語言也在其中扮演著輔助作用。在廣義上,與新喀里多尼亞相關的文學作品(作家未必是土生土長的新喀里多尼亞人)都可以被納入新喀里多尼亞文學體系之中。1945年之前,由于種族隔離政策,卡納克人被圈禁在“保留地”,他們并非文學的主體,而是客體。在這一時期,雖然卡納克民族還未參與到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但是卡納克問題的種子已經埋下。1945年之后,隨著卡納克人在教育領域獲得一系列權利,新喀里多尼亞出現了一批卡納克作家,他們的書寫與戰(zhàn)后卡納克民族主義及獨立運動息息相關??{克獨立運動在20世紀80年代達到頂峰,以至于在1984年至1988年爆發(fā)了一系列被稱為“事件”(événements)的流血沖突。在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這些沖突得到了緩解,隨著《馬提尼翁協議》(Accords de Matignon,1988)和《努美阿協議》(Accord de" Nouméa,1998)的簽訂,新喀里多尼亞的政局重歸平穩(wěn)。
本文試將當代新喀里多尼亞文學定義為1988年至今的文學,這一時期,新喀里多尼亞社會重歸穩(wěn)定,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也活躍起來。需要說明的是,對“當代”的劃分并非是絕對的,因為文學領域的種種問題往往是連續(xù)的:事實上,部分作家有著旺盛的生命力,他們的創(chuàng)作跨越了時代。
如今,卡納克人是對新喀里多尼亞群島上土著人的統稱,這一歸類有其族群學上的依據:新喀里多尼亞的土著人在廣義上都屬于南島語族群中的美拉尼西亞人(Mélanésien)。然而深入探究會發(fā)現,從族群學的角度,我們并不能有效地區(qū)分卡納克人和周邊島嶼上的美拉尼西亞人,并且,卡納克人群體內部也使用不同的語言:在新喀里多尼亞的眾多島嶼上,有28種土著語言被使用,這28種語言如今被統稱為“卡納克語言”(langues kanak),它們雖然都屬于南島語族,但“彼此之間卻不能相互理解”③。事實上,“卡納克”原非新喀里多尼亞土著的自稱。在歐洲人來到之前,新喀里多尼亞甚至并非獨立的地理文化單元?!翱{克人”的概念并非古來有之,而是伴隨著殖民的歷史逐漸形成的。“卡納克”(kanak)一詞來自夏威夷語中的kanaka,意為“人”“人類”“自由的人”,在法語中原本寫為canaque。在殖民時期,這個詞被歐洲人用來泛指南太平洋地區(qū)的原住民群體,并帶有某種貶義。直至在20 世紀下半葉的卡納克獨立運動中,新喀里多尼亞原住民使用“卡納克”作為自稱,kanak 一詞才正式成為對新喀里多尼亞島上原住民的專屬稱呼。④1945年之前,嚴格意義上的卡納克族群還沒有形成,不過我們可以通過當時的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管窺卡納克人在殖民時代的處境。在那一時期,絕大多數的寫作者是歐洲裔白人,其中大多數是被流放到島上的政治犯或者遠渡重洋的殖民者、采礦者,其文學寫作主要以監(jiān)獄、礦場為場景。此外,也有一部分作家如露易絲·米歇爾(Louise Michel)和讓·馬里奧蒂(Jean Mariotti),他們關注新喀里多尼亞的原住民及卡納克文化,對異域及身份(identité)問題展開反思。露易絲·米歇爾是一名共產主義者,因參與巴黎公社運動被流放至該島。在流放、服刑期間,她積極地學習了本地的卡納克語言,并將卡納克人的一部分神話、傳說用法語轉寫,這些故事最終收錄在《卡納克傳奇與史詩》(Légende et chansons de gestes canaques,1875)中。如果說在19 世紀,卡納克文化更多呈現一種歐洲視角下的異域性(exotisme),那么,進入20世紀后,隨著第一批在新喀里多尼亞土生土長的歐洲裔作家的出現,新喀里多尼亞文學中的卡納克問題與身份認同問題綁定在了一起。在這些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讓·馬里奧蒂。他出生于新喀里多尼亞,父親是科西嘉人,母親是意大利人。在本地完成中學學業(yè)后,馬里奧蒂離開了新喀里多尼亞前往法國本土。他最初在出版社工作,后來成為一名職業(yè)作家。馬里奧蒂的寫作主要圍繞著身份問題展開,“他的獨創(chuàng)性在于他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奉獻給了太平洋和地中海的雙重歸屬”⑤。他有多部作品以卡納克人為主角,他的寫作也關注卡納克人的文化及其歷史,并且采取一種非“異域”的視角。在馬里奧蒂的這些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其第二部小說《阿依莫的巫師》(Takata d’A?mos,1930)。這部小說以一位卡納克巫師為主人公,展現了卡納克人豐富的內心世界。
簡而言之,1945年之前,卡納克人是一個抽象且具有異域性的概念,它更多地存在于白人殖民者的想象中,而非新喀里多尼亞地區(qū)原住民的自我認同。二戰(zhàn)后,隨著平權在教育、文化領域的落實,卡納克人取得了更多的政治權利,“卡納克”也逐漸成為一種身份、文化認同的符號。并且,這一身份認同的形成與卡納克群體的寫作密不可分。第一位使用法語寫作的卡納克作家是阿波利奈爾·阿諾瓦(Apollinaire Anova)。1965年,阿諾瓦完成了他的學位論文《從阿塔依到獨立》(D’Ata?à l’indépendance)⑥,并于1984年將其正式出版(在出版前,該論文已被廣泛閱讀)。這部作品在政治動蕩的獨立年代影響巨大,“在身份意識的形成、獨立思想的建構以及卡納克文學的覺醒中都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⑦。阿諾瓦之后的多位卡納克寫作者同樣是政治人物,其中的讓—馬里·吉巴澳(Jean-Marie Tjibaou)更是獨立運動的領導者。他于1975年創(chuàng)辦了“美拉尼西亞 2000”(Mélanésia2000)戲劇節(jié),并為此創(chuàng)作了戲劇作品《卡納克》(Kanaké):通過重新闡釋一個派西(paic?)地區(qū)的古老神話,吉巴澳“將其象征性地擴展到其他卡納克部族和領土”⑧。在后續(xù)80年代一系列獨立運動所造成的流血沖突中,吉巴澳領導的臨時政府也在1985年確認了kanak 一詞的拼寫,以取代原本的canaque,前者進而成為現今卡納克人的共同身份標識??偠灾趹?zhàn)后的一系列獨立運動中,作為身份認同的“卡納克人”概念不斷得到明確,逐漸從殖民者視域下的客體演變成了本土居民自我認可的主體。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其他一些法語地區(qū),比如加勒比海地區(qū)普遍的混血(métissage)現象,在新喀里多尼亞,混血不是一個被廣泛接受的狀態(tài),這或許與殖民時期的種族隔離政策以及1945年后的卡納克獨立運動有關。首先我們需要明確的是,混血并非只是生理學上的概念,而更多的是一種身份認同。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混血兒在新喀里多尼亞的處境十分艱辛,他們的身份得不到承認,根據民族學家阿爾本·邦颯(Alben Bensa)在1988年發(fā)布的一項研究,“異族通婚所生的孩子要么成為‘卡納克人’,要么成為‘歐洲人’,這取決于父母中哪一方決定撫養(yǎng)他/ 她”⑨。在當代,這一現象得到了一些改善,一項截至2019年的研究表明,如今自認為是“混血”的新喀里多尼亞人已經占到了總人口的十分之一,且他們的平均年齡為26.5歲,遠遠年輕于自認為是卡納克人(32.1 歲)或歐洲裔(40.9歲)的人群。⑩
總的來說,雖然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一系列和解,在當代的新喀里多尼亞,族裔問題所帶來的各種對立與沖突仍然是顯著的。“卡納克問題”也顯著地反映在文學領域:“卡納克”同時是寫作的主體、主題與語言,而圍繞著語言的多樣性這一紐帶,當代的新喀里多尼亞文學充分地展現了多元文化的在場。
在卡納克獨立運動時期,新喀里多尼亞誕生了一批卡納克作家。他們的寫作往往被稱為“卡納克法語寫作”(écriture kanak francophone)⑾,其代表人物除了上文提到的吉巴澳,還有瓦伊阿·戈洛代(Wa?a Gorodé)和德維·戈洛代(Déwé Gorodé)父女等。這些卡納克寫作者們十分關心政治問題,其寫作主題也往往與卡納克族群認同息息相關,所以,雖然他們的寫作以法語為主,但也時常借用卡納克語言的詞匯。由此而來的“多語混雜”(hybridité des langues)現象逐漸成為當代新喀里多尼亞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然而事實上,“卡納克法語寫作”并非是一日之間形成的。在此之前,已經有卡納克人試圖使用純粹的卡納克語言進行寫作,雖然其影響力十分有限,但也為后來新喀里多尼亞文學中的多語混雜奠定了基礎。
卡納克人有著自己的語言,它們被統稱為卡納克語言,這些語言廣泛地體現在當代新喀里多尼亞文學的寫作中??{克語言共有28門,而其中使用較多的四種分別為德雷胡語(drehu)、內格內語(nengone)、派西語(paic?)和阿杰語(aji?)。這些語言原本沒有文字,如今都使用拉丁字母拼寫。卡納克語言的書面化進程最早可以追溯至19世紀60年代英國傳教士在新喀里多尼亞北部群島所翻譯、印刷的德雷胡語《舊約》譯本⑿,以及80年代的卡納克家書。⒀然而,由于19世紀末法國殖民當局同化政策的影響,卡納克語言在教育與宗教領域遭到了禁止,這使得卡納克語書面化的進程告一段落。之后進入20世紀,隨著殖民政策的放寬,卡納克語言書面化的進程也在一些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努力下得到了推進,對此貢獻最大的當屬民族學家莫里斯·萊昂阿特(MauriceLeenhardt)。他在新喀里多尼亞停留的時間主要集中在1902年至1926年。⒁起初,他作為傳教士來到新喀里多尼亞,在主島的北部地區(qū)新建了多涅瓦(Do Néva)站點,后來則主要進行一些民族學及語言學研究。萊昂阿特與一些當地的卡納克牧師⒂合作,用拉丁字母拼寫卡納克語言(主要是阿杰語⒃),并試圖將其規(guī)范化。在萊昂阿特及其創(chuàng)建的多涅瓦站點的影響下,新喀里多尼亞萌生了一些純粹的卡納克語作品,其中較為代表性的作家有比維尤烏·阿及伊(Bwêêy?uu ?rijiyi)⒄、瓦伊阿·戈洛代(Wa?a Gorodé)等,但是這種“少數文學”并未產生足夠的影響力,它們中的大多數也未得到出版——不少這一時期使用卡納克語言寫作的作家在后期都轉向了法語書寫⒅,只在行文時混用少量的卡納克語。可以說,萊昂阿特及其后輩的努力為當代新喀里多尼亞文學中的語言混雜提供了條件。在當代,有相當一部分卡納克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廣泛使用卡納克語言:德維·戈洛代在詩歌中頻繁使用派西語詞匯構成的意象,在小說寫作時則試圖真實地再現一種卡納克口語表達;皮埃爾·戈普(Pierre Gope)在戲劇文學中重塑了內格內語的口頭傳統;保羅·瓦莫(Paul" Wamo)則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用德胡雷語,并將之輔以諸如“詩喃”(slam)⒆ 等新體裁。他們的寫作試圖將卡納克語言與法語并置,并賦予卡納克傳統文化以新的樣貌。雖然法語依然是寫作的主體語言,但卡納克語言與卡納克文化已然是當代新喀里多尼亞文學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雖然卡納克文化、卡納克性在當代已經基本融入了新喀里多尼亞公民的社會生活中,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語言的混雜在當下還未導致一種語言的普遍融合,如我們在法語加勒比地區(qū)所見的那樣。換言之,作為一種現象的“克里奧爾化”(créolisation)在新喀里多尼亞是否存在,這仍然是值得商榷的?!翱死飱W爾化首先被視為一種語言混雜形態(tài)”⒇,即克里奧爾語(langues créoles)的出現:克里奧爾語往往以西班牙語、法語、英語等歐洲語言為基礎,同時混合了被殖民地區(qū)的土著語言,并在經過幾代發(fā)展后變得相對穩(wěn)定。在法語世界,克里奧爾語在加勒比地區(qū)盛行。以語言學層面的克里奧爾化為基礎,馬提尼克思想家愛德華·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進一步將克里奧爾化的概念發(fā)展為一種廣義上的“文化混血”(métissages culturels)(21)。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新喀里多尼亞的文化現象或許可以用克里奧爾化來概括,然而,我們不應跳出克里奧爾語來談論克里奧爾化,而在新喀里多尼亞的克里奧爾語只有塔約語(tayo)。簡單來說,塔約語是一種以法語為基礎的克里奧爾語,“它形成于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10年代發(fā)生于新喀里多尼亞與留尼旺的傳教運動”(22),其親族關系十分復雜,“與十數種卡納克語言有著關聯”(23)。但是塔約語的影響力始終較?。耗壳八s語的使用者有大約2000人,主要集中在新喀里多尼亞首都努美阿附近的圣路易(Saint-Louis)社區(qū);與此同時,塔約語在文學層面也缺乏建樹,在目前我們所搜集到的文獻中并未發(fā)現文學作品中使用塔約語。
我們看到,在當代的新喀里多尼亞,多語混雜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在文學領域有著深刻的體現。然而,長期以來對混血兒的歧視,以及克里奧爾語的缺場,都導致了新喀里多尼亞地區(qū)的多語混雜在歷史與文化背景上與法屬加勒比地區(qū)所發(fā)生的克里奧爾化有本質的區(qū)別。雖然克里奧爾化在未來有可能發(fā)生,但是在當下的新喀里多尼亞,語言的多樣性和文化混血象征著另一條道路,它不強調同一性,不要求文化、語言的普遍融合,卻始終尊重差異。這一態(tài)度在瓦尼爾·韋萊帕內(Wanir"Wénépane)的詩集《島嶼之風》(Aux vents des ?les,1993)(24) 中得到了充分體現。該詩集本身是用法語寫成的,卻附帶了多個卡納克語言譯本,甚至是英文譯本,詩人通過這一排版形式表達了“一種對多元語言共同體的需求”(25)。而以這種語言的多樣性為基礎,當代的卡納克作家一方面傾向于追溯本民族的歷史與傳統,另一方面,他們也積極地試圖與其他文化族群對話。這兩種傾向作為當代卡納克法語寫作的主流,在構建多元文化的層面具有典范效應。
在當代新喀里多尼亞,基于語言的多樣性,卡納克作家們的寫作在總體上存在兩種傾向:其一是對卡納克傳統的復興與重塑,其中既包含對前殖民時期神話與口述文學的追溯,也涉及殖民時期父祖輩的歷史;另一種傾向則是文化混血,卡納克作家們試圖在卡納克族群與其他族裔(歐洲裔及其他)之間建立更為廣泛的對話。
對卡納克人神話的書寫可以追溯至殖民時期,彼時的部分歐洲裔作家如露易絲·米歇爾和讓·馬里奧蒂都以卡納克傳統故事為原型進行過文學創(chuàng)作。不過,在他們筆下,卡納克人主要作為異域的客體出現??{克作家對自身文化的重塑與回顧開始于二戰(zhàn)之后,最早可以追溯至上文提到過的阿諾瓦對殖民時期“阿塔依起義”的回顧,以及吉巴澳以古早神話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戲劇《卡納克》。在獨立運動告一段落后,當代的這一類文學告別了激烈的斗爭姿態(tài),變得更加溫和,我們在此嘗試列舉兩位極具代表性的作家及其作品。
德維·戈洛代是新喀里多尼亞最重要的當代作家,她是瓦伊阿·戈洛代的女兒。20世紀90年代之前,她就發(fā)表了眾多有著強烈斗爭色彩的詩歌。從90 年代開始,戈洛代的創(chuàng)作開始偏愛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集《于特蜜胡魯,小椰子花》(Utê M?r?n?, petite fleur de cocotier)出版于1994年,是戈洛代在20世紀90年代的代表作,書名中,“于特蜜胡魯”(Utê M?r?n?)正是“小椰子花”在派西語中的表述。(26)在這些小說中,卡納克語言在稱呼某些專有的事物時得到廣泛的使用,陳貝的研究與翻譯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27)在這部小說集中,戈洛代圍繞著女性議題,追溯了其祖父母一輩的古早記憶,并以之象征殖民時期之前的卡納克母系社會。
在小說之外,戲劇也是此類文學慣用的文體,劇作家皮埃爾·戈普(Pierre Gope)正是其中的代表。戈普是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卡納克劇作家,他于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劇團,通過在劇作中大量使用內格內語,致力于重塑卡納克民族的口述傳統,同時,他也十分關注當代卡納克社會的種種問題。他的代表作《法律在哪里?奧科倫蒂特?》(Où est le droit ? Okorentit ?,2003)也采用了法語、卡納克語言的雙命名法:書名里,“奧科倫蒂特”(Okorentit)是“法律在哪里”在內格內語中的表述。(28)該劇作以殖民時期為背景,演繹了一個卡納克土著人所遭遇的不公。
通過以上的列舉,我們不難看到,在對本族群傳統進行重塑的過程中,當代卡納克文學的第二個傾向也呼之欲出,即文化混血。當代卡納克作家的寫作始終呈現著語言的多樣性,在一系列文學活動中,卡納克文化與歐洲(法國)文化也逐漸從對立走向和解。在《馬提尼翁協議》簽訂之后的三十余年里,暴力的終止為思考與和解提供了條件,新喀里多尼亞人開始逐漸認同“混血”身份,這背后反映的是人們對卡納克與歐洲裔族群之間沖突的反思,其中最直觀的則是對“事件”的反思。在這一時期,許多文學作品以“事件”為背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岡薩格·菲利普(Gonzague Phelip)和索尼婭·布蘭格利多(Sonia Branglidor)合著的書信體小說《沖突》(Le Choc,2000)(29)。作品毫無保留地重述了沖突時期的黑暗歷史,也為反思與對話提供了空間。在這一基礎上,新喀里多尼亞作家才可以“擺脫返祖的緘默,重建記憶……解放表達,并建立渴望已久的文化間的對話”(30)。
伴隨著80年代創(chuàng)傷的漸漸彌合,在當代新喀里多尼亞,兩種文化之間的界限也在逐漸模糊。歐洲裔作家路易—何塞·巴爾班松(Louis-José Barban?on)在1993 年的《無言之國》(Le pays du Non-Dit)中——就像他的前輩馬里奧蒂一樣——也對身份問題展開了反思,他認為自己“既不是個卡納克人,也不是法國人,而只是喀里多尼亞人”(31)。接著,巴爾班松指出卡爾多什人這一稱呼事實上誕生于1970 年代,在事實上加劇了卡納克人與歐洲裔之間的敵意;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喀里多尼亞人的稱呼與卡納克人的命名之間有著相似之處,因為它們都是殖民與暴力的歷史產物,“這種相似之處并不明顯,但卻深刻”(32)。
文化混血不僅體現在作為一種身份認同的“喀里多尼亞人”的出現,也體現在當代卡納克作家與歐洲裔作家的直接合作。其中需要重點提及的是尼古拉·庫爾托維奇(Nicolas Kurtovitch),他是歐洲裔作家,但與許多卡納克作家有過共同創(chuàng)作的經歷。比如,在1999年,他與德維·戈洛代合著的詩集《言真》(Dire le vrai /To Tell the Truth)(33)出版,這部詩集充分地體現了語言的多樣性:不單單是卡納克語言和法語的混雜,附帶的英文譯文更體現了新喀里多尼亞文化與整個太平洋地區(qū)間的張力。隨后,在2002 年,他與戈普合作創(chuàng)作了戲劇《眾神都是獨眼的》(Les dieux sont borgnes)(34),這部劇作將觀眾的視線拉回第一批殖民者到來的時刻,試圖重思新喀里多尼亞的歷史。
在當代新喀里多尼亞,卡納克文化在積極地與其他文化展開對話,我們或許可以期待某種文化的融合。但與此同時我們必須承認,卡納克文化仍然是相對獨立的。在1990 年代之前,卡納克文化被孤立(在殖民時期其語言甚至被禁止使用),而在和平年代,它又成了被保護的對象。這兩種狀況都抑制了一種類似于加勒比地區(qū)的克里奧爾化的可能性,塔約語的尷尬處境也印證了這一點。對此,學者多米尼克·茹夫(Dominique Jouve)認為,在新喀里多尼亞“不存在克里奧爾化”(35),或者說,克里奧爾化并不應該成為一種范式,對于新喀里多尼亞而言,重要的或許是“在克里奧爾理論之外談論文學的混血”(36),而這也意味著在發(fā)現差異、理解差異的同時尊重差異,不貿然去消弭差異。
在新喀里多尼亞的當代文學中,卡納克問題舉足輕重,它超越了身份議題,同時其歷史的復雜性涉及政治、經濟、教育等多個層面。我們或許可以用一種后殖民視角來審視新喀里多尼亞的當代文學。然而對于卡納克人而言,殖民時代并未過去很久,20世紀80年代“事件”帶來的集體創(chuàng)傷仍然是寫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克文化在當下仍然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它并未被同化,卻是開放的、寬容的:文明對峙的時代已經過去,文學更是對話集中發(fā)生的場所??{克文化與歐洲文化對話、融合的趨勢似乎可以重走一條現成的克里奧爾化道路——正如我們在加勒比地區(qū)所看到的那樣,但是新喀里多尼亞的卡納克族群有著不同的歷史,由此我們也期待一種不同于克里奧爾化的多元文化的可能。
①有時新喀里多尼亞的歐洲裔會被稱為卡爾多什人(Caldoche),用以指代19世紀殖民時期以來一直定居在新喀里多尼亞的歐洲人,但這一稱呼帶有種族歧視的嫌疑,現今人們不再熱衷于使用它。
②Pascal Rivoilan. ? La croissance démographique fléchit nettement en Nouvelle-Calédonie entre 2014 et 2019 ?. Insee-Synthèse,2019(45) : 5.
③Dominique Jouve. ? Présentation de la littérature de Nouvelle-Calédonie ?. https://www.bib-cclachatrestesevere.net/userfiles/file/Pr%C3%A9sentation%20de%20la%20litt%C3%A9rature%20cal%C3%A9donienne%20par%20Dominique%20Jouve.pdf, p. 1. Page consultéele 18 mai 2024.
④kanak 一詞含義的流變詳見:Patrick Dutard. ? Les voyages du mot “Kanak” ?. In Martine Mathieu-Job (dir.). L’intertexte à l’oeuvre dansles littératures francophones. Pessac :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Bordeaux, 2003 : 15—38.
⑤Dominique Jouve, op. cit., p. 17.
⑥阿塔依(Ata?),卡納克土著領袖,領導了1878 年的卡納克人起義,后被殖民當局殺害。
⑦Virginie Soula. 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Nouvelle-Calédonie (1853—2005). Paris : Karthala, 2014 : 141.
⑧Caroline Graille. ? 1975—2015 : retour sur Mélanésia 2000, symbole de la renaissance culturelle kanak ?. Journal de la Société des Océanistes, 2016(142—143) : 78.
⑨Alban Bensa. ? Colonialisme, racisme et ethnologie en Nouvelle-Calédonie ?. Ethnologie fran?aise, Avril-Juin 1988, nouvelle série, T.18, No 2, Ethnologie et racismes (Avril-Juin 1988) : 193.
⑩Pascal Rivoilan, op. cit., p. 3.
⑾Virginie Soula, op. cit., p. 155.
⑿Ibid., p. 25.
⒀Dominique Jouve, op. cit., p. 24.
⒁Claude Lévy-Strauss. ? Maurice Leenhardt (1879—1954) ?. 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 1954—1955 : 21.
⒂這些美拉尼西亞或波利尼西亞牧師在當時通常被稱為“納塔”(nata)。
⒃19世紀的福音傳播涉及的語言則主要為德雷胡語和內格內語。
⒄ Virginie Soula, op. cit., p. 137.
⒅Ibid., p. 140.
⒆詩喃是一種盛行于法語地區(qū)的介于說唱與詩歌之間的“文學—音樂”體裁。瓦莫將他的許多作品發(fā)布在社交平臺的個人主頁上: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1fLQ3FFkkJ7wdlezCchPAA.
⒇張雪峰.《西方文論關鍵詞:克里奧爾化》. 外國文學,2023(4):120.
(21)édouard Glissant. Traité du Tout-Monde (Poétique IV). Paris : Gallimard, 1997 : 25.
(22)Eddy Banaré. ? La Littérature de la mine en Nouvelle-Calédonie (1853-1953). ? Thèse de doctorat, Univetsité de Nouvelle-Calédonie,2010 : 40.
(23)Sabine Ehrhart. ? Entre fran?ais calédonien et langue kanak : quelle place pour le tayo ? Une approche écolinguistique ?. Langages,2016, 203(3) : 40.
(24)Wanir Wénépane. Aux vents des ?les. Nouméa : ADCK, 1993.
(25)Virginie Soula, op. cit., p. 228.
(26)Ibid., p. 221.
(27)陳貝.《新喀里多尼亞作家德維·戈洛代短篇小說中的時間性》.北京外國語大學碩士論文,2023 年.
(28)Virginie Soula, op. cit., p. 222.
(29)Gonzague Phélip, Sonia Branglidor. Le Choc. Nouméa : Grain de Sable, 2000.
(30)Virginie Soula, op. cit., p. 230.
(31)Louis-José Barban?on. Le pays du Non-Dit : Regards sur la Nouvelle-Calédonie. Na?a : Humanis, 1993 : 19.
(32)Ibid., p. 22.
(33)Déwé Gorodé, Nicolas Kurtovitch. Dire le vrai. Nouméa : Grain de Sable, 1999.
(34)Pierre Gope, Nicolas Kurtovitch. Les dieux sont borgnes. Nouméa : CDP de Nouvelle-Calédonie, 2003.
(35)Dominique Jouve, op. cit., p. 20.
(36)Ibid., p.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