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本文針對《伊本·白圖泰游記》中的文本分析和部分考察,一則研究宋元與外界在互看、互識交往中的歷史圖景;二則通過宋元與伊斯蘭—阿拉伯世界三交關系史中的重要片段,對社會資情、見聞日志等域外旅行文本進行邏輯梳理,鑒別游記中的藝術敘事問題,為今后白圖泰研究提供一個新視角和新思路。
[ 關鍵詞 ]伊本·白圖泰;游記文本;路線與見聞;景觀與造物
[ 中圖分類號 ]J5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9675(2024)03-0074-07
一、“白圖泰”—一個多維解讀的歷史疑問
本文要討論的《伊本·白圖泰游記》是中世紀世界地理學及歷史、民族、宗教、民俗方面的一部游記體名著,筆下所描述的中國簡直是一部千古絕唱。[1]但自從該書1354年問世以來,很多學者產生了兩個異議:一是白圖泰是否到過元代中國?二是白圖泰關于中國的旅程描寫是否符合歷史事實?
1.穆斯林學者與譯著中的中國圖景
8世紀阿拉伯旅行家馬素地(Masudi)寫了《黃金草原》一書,書中標明了唐、五代之后,阿拉伯人通過東南亞進入中國的兩條航線。公元848年,波斯人伊本·庫達伯(Ibn Khurdadhbeh)撰寫《郡國道里志》(The Book of Routes and Provinces)以及公元 872年什葉派雅庫比(Yakubi)撰寫的最早歷史著作的《阿巴斯人史》等書都載述了通過從阿拉伯航行到中國的路線;但真實涉及到中國游記只有如9世紀蘇烈曼(Suleiman)東游中唐的《蘇烈曼游記》,這是一部現(xiàn)存最古、史學價值極高的中國游記,被評價為:“是任何別種著作也不能比擬的,這部著作比馬可波羅早四個半世紀,給我們留下了一部現(xiàn)存的最古的中國游記?!边@種游記書寫體一直延續(xù)到16世紀末,如波斯學者阿里·阿克巴爾(Seid Ali Akbar Khatai)編著的《中國紀行》,以及17世紀帖木兒帝國使臣寫的《沙哈魯遣使中國記》之后才逐漸式微。
元代是穆斯林—阿拉伯人來華旅行的高峰期,其兩類知識分子在人文藝術等領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并得到儒仕階層的高度認可。其中最有影響的當屬元蒙政治家耶律楚材,他甚至親自撰寫了一部《西游錄》,記錄了他西游中國時的重要見聞。元代穆斯林學者麻瓦子(Marvazī)編著的《動物的本性》以及伊德利奚(Edrisi)的《諸國風土記》等專著,是穆斯林學者進入中國文學史的重要階段。這些被宋元史學家稱為“木速蠻”“答夫蠻”的穆斯林—阿拉伯人已經成為儒家社會的話語主流,其原生身份后來反而被模糊。近代史學家克勞德·畢敬士(Claude L.Pickens,1900—1985)對此現(xiàn)象評論說:“(在宋元兩朝)通常那些被認為做出了貢獻的人們(穆斯林),都不被認為是穆斯林?!盵2]雖然宋元穆斯林僑民與漢人無異,但并未影響對其“母國”的集體性記憶與母國的情結。這一點,我們從《伊本·白圖泰游記》中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商人因久居異教徒地區(qū),如有穆斯林來,便歡喜若狂地說‘他是從伊斯蘭地區(qū)來的呀!’”此類情況,在泉州、揚州、廣州等穆圣來華世孫各種墓碑上,也有同樣的記載。
綜合上述在宋元與伊斯蘭—阿拉伯世界交往的問題,我們需要關注三個動向:
(1)白圖泰(Ibn Battuta,1304—1377)自述自己在元朝屢受朝廷及官府接見,大獲成功,卻難見于史書,而是晚至1924年才被張星烺先生介紹進來。這個問題目前很難得到解答,至今沒有學者發(fā)現(xiàn)過白圖泰進入中國后的通關譜牒證據(jù)與文獻記載。據(jù)傳《伊本·白圖泰游記》于1355年12月7日問世之后,600多年來譯成多種文字,之后仿佛銷聲匿跡,直到20世紀初,西歐旅行家尤雷特哈代和庫斯法特發(fā)現(xiàn)了其簡本與抄本,該游記才于公元1881年第二次重現(xiàn)天日(圖1-圖2)。同時,研究者需要注意一個現(xiàn)象:在16—17世紀時,阿拉伯—穆斯林學者為了向中國介紹宗教學說,使用漢字翻譯穆斯林經典,并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文體種類——“漢克塔布”,該類成果以記錄口頭講授(即以經堂語書寫),幾乎網羅了一切向中國輸出伊斯蘭學說的古代“散文”,但始終沒有見過與“白圖泰”有關的記載。[3]尤其要指出的是,宋元時期南京、杭州、廣州、泉州等地的穆斯林學者(如明代著名穆斯林譯經世家學者王岱輿家族)出版了巨量詩散混合的穆斯林作品譯作,這個傳統(tǒng)直到18世紀中期才結束,令人遺憾的是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或翻譯過白圖泰的游記。
(2)其次,從9—15世紀時期伊斯蘭經典文本發(fā)展角度看,當時伊斯蘭學者編撰的小說、游記、史書、書信和散文的混合文本都被歸類為“散文”。換個視角去看,此類“散文”的范疇大大拓展了傳統(tǒng)文學的邊界,囊括了史學、宗教學和社會學等內容。在兩種不同的文化語境中,無論在廣度、數(shù)量與文學傳統(tǒng)、史學價值上均毫不遜色于同期的中國古典文學,皆具重要地位。[4]如1346年當伊本·白圖泰訪問杭州時,親聞了畫坊歌女演唱波斯詩人薩迪的抒情詩;在杭州鳳凰寺、西文錦坊、天井巷、薦橋、豐樂橋等地發(fā)掘的元代阿拉伯人的碑銘當中,存在不少這類用詩句代替祭文的記錄。因此陳垣先生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中說:“考元西域文家,比考西域詩家其難數(shù)倍,因元西域人專集,其傳者類皆有詩無文?!盵5]我們借助這句評論,可以加深對“漢克塔布”文體的理解。
如同玄奘弟子辯機輯錄《大唐西域記》,以及馬可波羅助手魯斯蒂謙(Rustichello da Pisa)輯錄的《馬可·波羅游記》一樣,《伊本·白圖泰游記》執(zhí)筆者為當時摩洛哥的一位文官伊本·朱贊(Ibn Juzayy)。朱贊在書前說明“遵囑將白圖泰的意圖,用恰如其分的語言予以表達和闡述,有時也引用白圖泰自己的話而不加掩飾”,是一句非常重要的提示。朱贊在文中穿插了不少“漢克塔布”式的文學色彩,序言與結束語參考《伊本·祖拜爾游記》中采取的駢體文書寫,其余部分都極近方言。書中的例證有白圖泰與浙江行省平章政事郭爾臺暢游西湖一事,由于郭爾臺之子“嗜愛波斯音樂”,隨行樂師們用漢語、阿拉伯語和波斯語演唱各種詩歌。
(3)宋、元兩朝對阿拉伯—穆斯林世界的了解并非單向性的,宋元海外地理游記有南宋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和趙汝適的《諸蕃志》,其中《諸蕃志》記錄了其登陸過的安南、占城、大秦、大食、波斯等20多個國家,向為治中西交通史與輿圖等學者所重視。元代李志常的《長春真人西游記》描寫了丘處機受成吉思汗的邀請,從山東西行到中亞地區(qū)的全過程;元周致中《異域錄》中襲取《嶺外代答》中的內容達30余處;王大淵于1230—1239年先后兩次出海,并著有《島夷志略》,航跡遍及東南亞、西亞、印度洋與地中海,后來成為鄭和航海的重要資料,真實性很強。《島夷志略》對明初馬歡的《瀛涯勝覽》、費信的《星槎勝覽》等重要游記的問世啟發(fā)很大。
2.伊本·白圖泰其人、其事的歷史論爭
伊本·白圖泰作為中世紀世界四大旅行家之一,總旅程比明代鄭和長了幾乎一倍,且早了鄭和整整80年之久,由于游記的復雜性與不完整性,得到了各方的質疑與論爭,具體如下。[6]
(1)“非虛構內容”與“韋小寶式作者”的爭議。在游歷列國之前,白圖泰的身份既非商人也非使節(jié),而是一名無業(yè)者。但白圖泰努力渲染自己的身份,在旅行途中不斷地發(fā)生各種變化。如受到了德里蘇丹與元朝王室的寵愛,還屢屢?guī)残兴牡?,他還創(chuàng)造了一項訪問了當時由穆斯林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所有國家的記錄,一條長達12萬公里的旅途、歷經44個國家、飽嘗24年苦難波瀾壯闊的壯行。通過文本,我們可以總結其中一個最大的特點,即:該書以粗線條居多,回憶中行程、時間、地名、人物、事件都缺少驗證線索,表現(xiàn)出了典型的“虛構”精神。這種“一千零一夜”式的故事在當時給白圖泰帶來了許多嘲笑,很多人無法相信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飛躍了許多地方。宗教學者吉爾·阿尼達爾(Gil Eanes)由此感嘆:“(白圖泰書中提到的一個)被阿拉伯人和其他人稱作‘安達盧斯’的地方會不會是一個‘未完成的計劃’和一個‘無限的想象’?”
⑥《中國紀行》是16世紀波斯人阿里·阿克巴爾系統(tǒng)介紹中國社會情況的見聞錄。
這些著作的共同特點是所有的路途與過程近乎“走馬觀花”般簡潔,沒有細致的路線與路程標注,無論是海路還是內陸交通,同樣模棱兩可與極具跳躍性。同時,我們在鑒別《伊本·白圖泰游記》早期各種版本時發(fā)現(xiàn),在1355年12月7日(最初出版日)至20世紀初尤雷特哈代和庫斯法特發(fā)現(xiàn)了簡本與抄本的600年間,西亞與西歐曾流傳著《伊本·白圖泰游記》的各種文本。筆者推測這些文本很可能是對初稿進行了刪改后形成的面貌。
但我們用同樣的方式去考察中國歷代旅行家的游記之時,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類似的問題,如5世紀的《佛國記》記錄了法顯西行13年共20余國,《佛國記》卻只有短短一萬多字。而7世紀玄奘的口述見聞《大唐西域記》涉及138個國家、地區(qū),卻高達十萬余字。雖玄奘自己在進書表中說“今所記述,有異前聞,雖未極大千之疆,頗窮蔥外之境,皆存實錄”,但同樣存在眾多疑問。因此季羨林先生在《談大唐西域記》中總結說“盡管這里面也難免有些歪曲事實的地方,有些迷信或幻想的成分,總的說來是比較翔實可靠的,實事求是的。這充分顯示了我們民族的特點”。關于“皆存實錄”與“歪曲事實”的爭議,筆者考證過日本正倉院文書中天平11年(735年)與高麗顯宗時代(1010—1031年)的初刻本,這些刻本都存在篇幅、字數(shù)與內容上的巨大差異。除《大唐西域記》外,還有南宋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和趙汝適的《諸蕃志》也同樣存在拼貼痕跡與錯誤?!端膸烊珪偰俊吩谠u價中指出:“諸史外國列傳秉筆之人,皆未嘗身歷其地。即趙汝適《諸蕃志》之類,亦多得于市舶之口傳。大淵此書,則皆親歷而手記之,究非空談無征者比。”即使到了明代也存在如此現(xiàn)象,如明朝馬歡受汪大淵的啟發(fā)著有《瀛涯勝覽》一書,他在自序中說:“余昔觀《島夷志》……余以通譯番書,亦被使末,隨其所至,鯨波浩渺,不知其幾千、萬里。歷涉諸邦,其天時、氣候、地理、人物,目擊而身履之;然后知《島夷志》所著者不誣?!谑遣赊鲊宋镏竺?,壤俗之異同,與夫土產之別,疆域之制,編次成帙。”同樣是明朝旅行家的費信在《大西洋記》里,直接抄襲了汪大淵在《島夷志略》中的很多地名;明朝鞏珍的《西洋番國志》則直接借鑒了馬歡的《瀛涯勝覽》的條目與內容,加以潤色就直接刊印了。由上述現(xiàn)象可見,中外旅行家在某些方面有相通的書寫方式與歷史特征。
那么,白圖泰、阿里·阿克巴爾等人為何要不斷在著作中拔高東方見聞呢?我們根據(jù)類似問題,梳理了如下三點原因:
①將東方描繪成神秘且富裕的國度,并贊頌穆斯林商人在東方大國境內無所不能的經商能力,同時,宣傳自己與東方皇族和穆斯林商團的關系,從而獲得蘇丹的認可與賞賜。
②通過手法構筑荒誕故事,甚至不惜捏造中國皇帝也皈依伊斯蘭教派的洗腦故事。主要原因是為了增強蘇丹國王對穆斯林強大的迷戀與自信。
③制造奇異的故事是吸引讀者的重要手段,這其中既有出版發(fā)行的商業(yè)炒作,也有基于宗教信仰的地緣政治需求。這一點,也充分體現(xiàn)在安達盧西亞人伊本·祖拜爾和摩洛哥人伊本·賽爾德的著作上,前者的成功炒作,自然成為后者復制粘貼的母本。值得提醒的是,在歐洲游記作者中與油畫家群體當中,同樣存在大量“韋小寶式”的演繹,如馬可·波羅筆下將“大汗”寫成宋朝皇帝,納哈昔(Khajeh Ghiyath alDin Naqqash)將明朝皇帝寫成蒙古大汗。在18—20世紀的東方主義畫派中,法國的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讓·萊昂·熱羅姆、埃德溫·朗斯登朗等人的作品,均采用以想象故事為藍本,以拉斐爾式的構圖征服人心。今天看起來,這似乎是出自同一種“模式化”的想象與虛構。
(3)游記時間、路線與見聞。白圖泰的旅行既存在于真實與虛擬之間,又存在歷史維度與文化維度之間,很難確定其中的邊界。按時序他的旅程大致共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最重要的北非諸國與東方之行,總耗時25年(表1)。[7]第七次記載了他在印度德里任官職8年的經歷,很值得深入研究;第八次從馬來西亞、蘇門答臘至中國元大都—汗八里格(表2);第九次他離開中國,于1349年11月回到非斯城。[8]第二階段為安達盧西亞之行。第三階段是白圖泰最后一次旅行——西非之行,正是此次旅行使伊本·白圖泰成為第一位前往非洲的旅行家。[9]根據(jù)統(tǒng)計,游記中記錄的旅行經歷跨足了北非、中東、印度和東亞,總計約120700公里,創(chuàng)下了環(huán)球旅行最長紀錄。
針對白圖泰是否真實到過元代中國,觀點分歧會一直存在下去,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文本的“真實性”。筆者認為,在宋元之前,伊斯蘭世界的商人、學者、旅行家等到過中國的不下數(shù)萬人,且大量見諸史籍。無論白圖泰是否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或北京等地,在今天,白圖泰的行為和思想最終深刻地影響國際關系和公共空間,在當今時代已經深具政治性。我歸納為如下幾點:
①1924年,張星烺先生將游記中來華部分譯成中文,編成了《中西交通史料匯》第2冊,成為了中國“三交史”的重要見證。
②1963年,周恩來總理訪問摩洛哥王國期間,與哈桑二世國王(Hassan II)一道參觀白圖泰的丹吉爾故居,旨在彰顯對其向阿拉伯世界傳播了中國文化與知識所做出的杰出貢獻的肯定。[10]
③1985年,埃及教育部將其增補進入“供中學四年級學生閱讀”版本,成為埃及“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輔助讀本。[11]
④1999年,阿拉伯國家駐華使節(jié)委員會阿中考古工作組經阿盟教科文組織批準,授權李光斌教授翻譯成中文,由此作為中阿文化交流的重要史料。
學者們在評價伊本·白圖泰的成就與貢獻時,往往忽視政治范疇的意義,這是不全面的。[12]《伊本·白圖泰游記》與白圖泰一樣,書中描述的也承載著真實性與碎片性的特點,兩者疑問與事實并存,中世紀眾多旅行家中的佼佼者,其著述為當時的學界揭示了中古世紀中阿各國的社會、文化和技術狀況,尤其是對于中國的記述,呈現(xiàn)了一個豐富而生動的藝術世界。
二、白圖泰筆下的宋元景觀與造物藝術
1.關于城市、蕃坊與福船的見聞
元順帝至元六年(1346年)白圖泰進入中國,他從泉州(刺桐)登陸后前往廣州(隋尼克蘭),從內陸水路經過建昌、江山(干江)、鄱陽(拜旺·古圖魯)、杭州(汗沙),最后抵達大都(汗八里),然后返回。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深具傳奇化的、世俗烏托邦化的“大汗的大陸”,使他大開眼界,各類贊美不吝其詞,如“中國地大物博,水果、五谷、黃金、白銀應有盡有,世上任何地區(qū)都不能與之媲美”。通過這些詳細的記述,不僅為自然地理學和環(huán)境歷史學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也為我們理解古代中國社會與自然關系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其意義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元代已經完成作為世界重要商貿市場的組成構建;二是世界地理對中國形象的塑造逐漸清晰。分類闡述如下:
伊本·白圖泰從泉州登陸,也是從泉州上船回國的。首次踏足于泉州港時,他被泉州港口的繁華景象所震撼,他感嘆地描述:“我看到港內……停泊著大船百十只,小船不計其數(shù),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他說:“亞歷山大城建有一個巨大的港口。在世界各大港口中,除了……中國的刺桐港外,我還沒有見過能與之媲美的其他港口?!笨梢姟吧踔量梢哉f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的提法是當時的世界共識。
(1)刺桐—橄欖城(泉州)。白圖泰進入中國的第一座城市就是刺桐—橄欖城?!按掏└鄢抢锏木用裣裰袊渌胤降木用褚粯樱彩菓魬粲谢▓@和天井,住宅建在花園當中。這與我國斯基勒馬賽城聽的情形相仿佛。正因為如此,城市都很大。穆斯林居民在城中另辟有住處?!薄皬奶┩呃蛊鸪?。在中國東南方向走了17天,在橄欖城上岸。橄欖城即現(xiàn)在的泉州。泉州有幾個別名如刺桐、桐城、鯉城,國外還有訛傳的橄欖城之說?!?/p>
(2)穗城(廣州)?!熬瓦@樣,我們到了穗城。這里和刺桐城一樣,也產瓷器。艾布海亞河由此入海。他們稱此處是“二水交匯處”。論城市,它是中國幾大城市之一;論市場,它是中國幾大市場之一。市場中尤以陶瓷市場為最。陶瓷由這里販運到中國各地及印度、也門等國?!?/p>
(3)鎮(zhèn)江府城?!皶孕幸顾?,十天后到達鎮(zhèn)江府城,這是一座漂亮的大城市,位于廣闊的平原中間?;▓@環(huán)繞,甚似大馬士革的‘姑塔’。”
(4)行在(杭州)。在“回回人遍天下”的蒙元時代,阿拉伯旅行家、商人、傳教士或是沒有到過杭州的地理學家都留下了關于杭州的記載,如馬可·波羅和阿拉伯地理學家阿伯爾費達(Abulfeda,1273—1331年)等人,后者并未親臨中國,但他在成書于1321年的《地理書》中說西湖的周長有“半日行程”。[13]
白圖泰因此在書中兩次都提到了杭州是“最大的城市”,如“按習慣我仍然走水路。一路上,此村進午餐,彼鄉(xiāng)吃晚飯。十七天后,我們到達行在。這個地名在阿拉伯語中可讀如行在城?!诘厍蛏衔业竭^的城市中,這座城市是最大的。曉行夜宿要三天才能走完全城?!總€宅院都有花園。該城又分為六座小城”。A 除了馬可·波羅和白圖泰不吝盛贊之外,波斯史家也表現(xiàn)出對杭州的高度關注,如賓那哈梯(Banākatī)、剌失都?。≧ashīd al-Dīn)、穆思脫非(Mustawfī)以及瓦薩夫(Wassāf)。[14]但在德·拉達和門多薩等人的游記中,錯將白圖泰、馬可·波羅所稱的“行在”和“天城”錯當做北京的錯誤較多。
(5)契丹。弄清楚“契丹”與“中國”的地理關系,成為我們判讀中西亞于歐洲人是否到過中國的基本根據(jù)。白圖泰說到“我們離開中國最邊遠的城市來到契丹(中國北方)。契丹是世界上建筑最美的地方,人口稠密,阡陌縱橫”“從行在到汗八里克要走六十四天。沿河兩岸, 花園,村落和田莊星羅棋布”“我們每夜至村落寄宿,終于到達汗八里,這是可汗的京城,可汗是他們最大的素丹,他的國土包括中國和契丹”。這些細致的描寫仔細甄別之后,發(fā)現(xiàn)其中很多錯誤之處,如“契丹是世界上建筑最美的地方”與1253年《魯布魯克東行紀》中北中國的描繪幾乎一致。但白圖泰前往契丹的路線卻和1322年意大利修士鄂多立克的《鄂多立克東游路》的路線完全不同,這其中說明了直至17世紀初葉,西亞與歐洲人仍沒有分清“中國”和“契丹”是不是同一個國家。直到1332年意大利人鄂多立克才證實了“契丹”即“中國”,這才改變了諸國游記中將“契丹”與“中國”并立的觀念。[15]
2.蕃坊與蕃市——以杭州為例
伊本·白圖泰北上過程中訪問了杭州,為我們提供了對當時杭州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藝術的珍貴見解。他進一步描述道:“(杭州)城市中央是王宮,氣勢雄偉。王爺府就在宮中央,周圍是宮殿,內設許多任務房,許多能工巧匠在那里織造上等衣料,打造軍械?!彪m然這一細致的描寫并不符合元代杭州城市與宮廷建筑布局,但的確也體現(xiàn)了杭州城市的復雜組織結構和建筑面貌。
日本學者桑原騭藏考證波斯商船抵華第一港為廣州,第二港為泉州,第三港為揚州,第四港為杭州。唐高宗顯慶六年(661年)在廣州創(chuàng)設市舶使之后,來華互市的蕃舶、市舶與蕃坊、蕃市已相當成熟。[16]在《伊本·白圖泰游記》《馬可·波羅游記》《鄂多立克東游錄》《曼德維爾游記》《馬黎諾里游記》中均有對杭州蕃坊市場的記載。元代的杭州穆斯林社區(qū)有專門的蕃坊、公共墓地、清真寺幾個要素都齊全,這些遺跡或地名一直保存至今。明成化《杭州府志》中記載了三處杭州清真寺:西文錦坊之南的鳳凰寺、回回新橋旁的回回拜佛堂和回回氏禮拜寺。
“蕃客”聚居在“蕃坊”,他們創(chuàng)“蕃市”,筑別墅,建清真寺,辦“蕃學”(圖3)。江商海賈,穹桅巨舶,萬方奇貨,不趾而集,形成了密集的社群與商業(yè)網點。杭州蕃市在“杭城之外城,東西南北各樓十里人煙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驕盛,數(shù)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見杭城繁盛耳”。元末文學家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曾寫道:“杭州薦橋側首,有高樓八間,俗稱八間樓,皆富實回回所居?!贝送獬菫闁|南面鳳凰山,北近西湖,南接江濱,蕃客死后皆葬在“聚景園”。
1346年(至正六年),白圖泰到杭州后住在埃及巨商私宅中休整了15天?!澳滤沽謧冏≡诔莾?,城市美麗,市街布局如伊斯蘭地區(qū)的一樣,內有清真寺和宣禮員,進城時正當為晌禮時,聲聞遠近。在此城我們寄宿于埃及人士歐斯曼·伊本·安法尼之子孫的家中。他是當?shù)匾粋€大巨商,他十分欣賞此地,因而定居于此……歐斯曼還在該城修建一座清真大寺,捐贈該寺和道堂大量慈善基金,該城的穆斯林很多。我們在此城居住十五日,我們每日每晚都受到邀請……”
杭州龐大的阿拉伯僑民在杭州城內開設店鋪、餐館者亦應不在少數(shù),伊本·白圖泰在杭州逗留期間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西域式的市場,也注意到“市街布局如伊斯蘭地區(qū)的一模一樣”。[17]其余曾描寫過社區(qū)、蕃坊、清真寺狀況的阿拉伯學者摘錄如下:(1)“這些信仰伊斯蘭教的人聚居在今清泰門內薦橋以西,羊壩頭禮拜寺(今鳳凰寺)周邊,形成回回社區(qū),而且人口眾多,勢力頗大。”[18](2)1340年波斯史家穆斯塔菲(Mustawfī)撰寫《心靈的喜悅》(Nuzhat al-Qulūb)其中也有對杭州(Khansāy)的記述:“再沒有比杭州更適宜居住的地方了,至少在東南地區(qū)沒有比杭州更大的城鎮(zhèn)……城中有一湖……四周環(huán)以房屋?!蟛糠志用袷钱惤掏?,盡管穆斯林人數(shù)很少,但握有實權?!保?)著名波斯歷史學家剌失都丁說:“在那里有一個非常大的城市,名叫行在……城中共設有3個驛站,城里所有住房均為3層,如果留意觀察,可以一一辨認出住在這里的穆斯林。城里有3個極為雄偉的大清真寺,每逢禮拜五都擠滿了穆斯林。”這句話體現(xiàn)出穆斯塔菲(Mustapha Ramid)與白圖泰在個體觀察、書寫他者的相互差異。[19]
3.造船與航海技術
英國學者李約瑟(Noel 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教授將8—13世紀稱為中國和阿拉伯交往的偉大時代,永徽二年(651年),唐朝與伊斯蘭世界有了首次接觸。[20]如《唐大詔令集》所載:“伊吾(今哈密)之右,波斯以東,商旅相繼,職貢不絕。”“安史之亂”之后,唐朝海上交通的優(yōu)越性已逐步替代陸上絲綢之路,宋元時代更是擴展了中國與波斯灣之間的航路,同時刺激了雙方間造船業(yè),以及航海技術的發(fā)展。[21]
(1)福船設計。白圖泰在中國旅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舶。他目睹了“刺桐城”(泉州)和“克蘭穗城”(廣州)的造船盛況。1974年和1982年在泉州灣后渚港和法石港出土的古船,為宋元福建造船業(yè)的興盛提供了更加有力的實物證據(jù)。[22]白圖泰描述的“這種海船只有中國的刺桐城或克蘭穗城即中國的穗城才能制造”。應該就是指泉州著名的大型海上商貿船只——“福船”。其顯著的設計特點包括其尖銳的船底、寬廣的船身及出色的防水性,這使得它成為我國古代三大主要帆船型之一。伊本·白圖泰在游記中詳細地記錄了中國古代造船全過程:“這么大的船是怎么制造的呢?簡而言之,他們先造兩面木墻,中間夾以特大的木頭(龍骨),橫一道、豎一行釘上大釘。這種釘子每只有了3腕尺長。當兩部分釘在一起后,再把修成的船臺抬上去,鋪好船底,然后把它推人海中就完事了?!彼未袊梃b這種阿拉伯船只最顯著的特點之一是船舶為雙頭型結構,以廣船、福船為主,采用這種尖底技術。[23]另外,早期的阿拉伯船只使用生長在波斯灣生長的棕櫚樹絲編織成繩子,與白圖泰描述的“椰子纖維”連結而成的船只存在材料上的出入。[24]另外,伊本·白圖泰所提及船板拼接技術的“橫一道、豎一行釘上大釘,這種釘子每只有了3腕尺長”,實際上中國與阿拉伯人的古代船只大多數(shù)是以麻絲、石灰、桐油等多種防水和密封的艌縫技術制造。
(2)獨特的蔑帆設計。中國獨有的篾帆設計讓白圖泰深感巧妙,他說“這種帆用竹篾編織而成,很像席子,一直張掛著,從不落下,根據(jù)風向隨時進行轉動。停泊時,便讓這些蔑帆停在風口”。為何宋元南方地區(qū)的船工們會選擇竹篾作為制帆的材料呢?因為這種竹制船帆由于其輕盈而堅韌的特性,編織結構有助于空氣流通,能夠保持更好的操控性。1982年在泉州法石地區(qū)宋代海船的考古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精湛工藝的篾帆殘片,與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的記載相吻合。其他證據(jù)還有福建永泰縣嵩口鎮(zhèn)東坡村的一個“阿拉伯港口”的壁畫也為我們研究篾帆提供了線索(圖4)。壁畫背景描繪了顯著的阿拉伯建筑,前景中出現(xiàn)一艘大型的中式福船,上懸數(shù)個清晰可辨的篾帆。這些篾帆的存在再次證明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福船”在全球貿易中的普遍應用。白圖泰的游記對于理解城市面貌、器用實物等藝術問題為研究者提供一個新的解讀視角和重要參照。對研究者而言,從不同時期的游記手法的差異上去尋找其中難以領悟的他者觀點、隱喻與虛擬的寫法,盡管并非完全真實,然而這恰好是需要在研究中通過對比才能鑒證的歷史觀點與形象塑造。[25]
三、結語
《伊本·白圖泰游記》是中世紀的文化產物,白圖泰考察中所傳遞的中國景觀與阿拉伯學者本身所形成的文本風格,都可以視為伊斯蘭學者對元代中國的認知。作者在文本中展示的中國形象等見聞感受都是帶有主體視角的選擇性描述與文本建構,是作為他者的社會事物、文化、制度、思想、觀念如何被跨文化觀察、接受的生動映像。本文以《伊本·白圖泰游記》為契機在東西方交流中對藝術現(xiàn)象的討論,是一個遠未獲得充分研討的課題。這場交流中的史實、遺跡、影響、意義等,都是非常引人入勝的。
歷代伊斯蘭學術文本中涉及中國的數(shù)量雖有限,但決不僅是歐洲游記的附庸和點綴,而是架構在新波斯“漢克塔布”文本與中國傳統(tǒng)游記文本之間重要的跨文化橋梁,是伊斯蘭教中國化的生動案例,對中國藝術史的建構也有重要參考意義?!兑帘尽ぐ讏D泰游記》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特殊的研究資料,它不僅來自外部的觀察和記錄,更具有中立的視角和獨到的見解。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角度,有助于進一步完善和豐富現(xiàn)有的研究體系。同時,通過對白圖泰游記的文本分析和部分考察,透過雙方互動關系的察視,展現(xiàn)出中外“三交史”在互看、互識交往當中許多具體可觀的歷史圖景。
圖片來源:
表1 作者根據(jù)白圖泰自敘整理。
表2 作者根據(jù)白圖泰自敘整理。
圖1 法國國家圖書館(BNF)。
圖2 英國邁爾斯·凱利出版公司編著,成都語言橋翻譯社譯. 世界地圖集[M].成都:成都地圖出版社, 2002.
圖3 上 清同治六年(1867)補刊本;下左 清嘉慶9年散本地圖;下中 上海博古齋2018年春拍展示圖;下右 清同治六年(1867)補刊本。
圖4 作者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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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