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晨
摘要:梅娘(1916-2013年)傳記闕失作為一種現象,一方面說明面對淪陷區(qū)這樣有缺憾的時空,我們的歷史研究與書寫尚未完成,一方面揭橥出深藏于個人和集體記憶中被壓抑被涂抹的情感亟待發(fā)掘與正名。論文分析了梅娘傳記闕失源自傳主個人的主觀原因及資料限制、傳主子女及相關人士健在、圖書市場方面的顧慮等客觀因素的影響,并提出口述整理與他傳相結合的路徑,以期實現梅娘傳記書寫的零的突破。
關鍵詞:梅娘傳記;闕失;原因;對策
中圖分類號:I207.5?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3-0001-06
2013年5月7日上午10點35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時空跨度最大的作家”[ 1 ]梅娘停止了呼吸。有人說梅娘“命硬”,因為她“兩歲沒了親娘,十六歲沒了親爹,三十歲沒了丈夫,四十多歲沒了一兒一女。”[ 2 ] 141確實,“再沒有一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女作家遭受過比梅娘更凄慘的命運。”[ 3 ] 88身邊的親人一再痛失,最初的理想、信念和追求一再遭到蔑視、扭曲和批判,無法選擇的身世、經歷和說不清的歷史使她在新中國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中屢受沖擊、無一幸免。梅娘的確是與自己國家的命運一同走過了一條歷史的道路。像梅娘這樣命運比小說曲折的作家,其經歷“融合并折射出世紀轉折期東北、北方、東亞、中國乃至世界的百年演變史,豐富多彩又錯綜復雜、撲朔迷離,充滿張力”[ 1 ],如果生前能完成自傳寫作,那必定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民族與國家、小人物與大時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歷與美學風格的形成等問題,極有可能成為一部雅俗共賞的暢銷書。而且上世紀自90年代以降,不時有人勸說梅娘寫傳,或為其錄制口述史,也有學者表示想寫《梅娘評傳》[ 4 ] 40-41。然而,10年后,筆者在知網以篇名“梅娘”檢索,并對結果進行核實,發(fā)現對梅娘及其創(chuàng)作的研究成果共有172篇,其中碩士論文29篇,余則為期刊與會議論文,未發(fā)現有與梅娘傳記/評傳相關的文章。知網收錄的梅娘研究論文始于1993年,即徐廼翔發(fā)表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的《梅娘論》;最早的小傳出現在1996年,是陳宏發(fā)表于《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上的《淪陷區(qū)女作家——梅娘傳略》。此外,尚有知網未收錄的研究成果(包括序跋和小傳),即民國時期的同步評論及1992前的報刊文章近20篇,如菊子發(fā)表于1937年《大同報》的《讀了小姐集》、韓護1941年發(fā)表于《大同報》的《〈第二代〉論》、陳放1987年發(fā)表于《追求》的《一個女作家的一生》、肖沙1992年發(fā)表于《長春晚報》的《梅娘小記》、上官纓發(fā)表于《吉林日報》的《壯心猛志話梅娘》等。另外,盡管陳言在她的專著《忽值山河改:戰(zhàn)時下的文化觸變與異質文化中間人的見證敘事(1931-1945)》中提及其初衷是寫一部《梅娘評傳》,可是“由于梅娘旁涉的文學人物和事件比較重要而繁多”,于是寫成了梅娘、柳龍光、袁犀“三位作家的斷代人物傳記”[ 5 ] 前言6-7,但從題名的核心詞“見證敘事”及全書總體內容來看,它更像是一部淪陷區(qū)文學的敘事研究著作,而不是傳記。但其中有關梅娘的身世介紹,始自中學時代的創(chuàng)作、翻譯、編輯等情形分析、典型而微妙的個人情感及其文化認同軌跡辨析[ 5 ] 3-86,121-155,186-200,223-235,265-277,288-303,以及附錄2-4的梅娘年譜、梅娘創(chuàng)作年表及梅娘研究資料目錄索引[ 5 ] 309-341,既豐富了淪陷區(qū)文學文化研究,也為真正的梅娘傳記寫作奠定了基礎。可見,作為淪陷區(qū)文學的研究對象,梅娘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但作為潛在傳主,梅娘傳記/口述自傳仍是遍搜不到。對此,筆者不禁思考:梅娘不僅對傳記有著深刻的體認,而且對過往的生活也有多篇長短不一的回憶性文章,晚年身邊又有中外學者環(huán)繞,何以今天圖書市場上仍見不到梅娘的傳記呢?如何推進梅娘傳記的出版?
一、主客觀原因
其中原因可能是復雜的。如果簡單地歸之于政治因素的影響,恐怕是講不通的。不要說梅娘的冤案早已改正,即便是沒有定錯的真正的漢奸或是漢奸文人,在政治較為清明開放的環(huán)境下,也都先后有傳記、回憶錄出版。只能說,在特定的時代氛圍中,政治因素的制約是有的,但遠不是唯一的。這里還有其他一些主客觀原因需要分析。
首先是來自作為潛在傳主梅娘個人的主觀原因。歷盡風雨滄桑的梅娘對傳記、回憶錄有著自己明確而獨到的識見。她不排斥回憶錄或是自傳的寫作,她說“總結生活感受,寫寫回憶錄,是生命中一件有意義的事?!保?6 ] 240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梅娘先后完成了《長春憶舊》《松花江的哺育》《我的青少年時期》《我的大學生活》《我與日本》《我與日本文學》《記憶斷片》《往事》《往事如煙——婦女雜志的記者生涯》《對白云》《我忘記了,我是女人》《三個二十七的輪回》《一封未寄出的信》《隨想·小傳》《情到深處》《遠方的思念》《我與趙樹理》《一段往事》《關于〈三角帽子〉》《關于〈茶史漫話〉》《〈博覽群書〉與我》《音在弦外》等自敘性散文的寫作。從三十年代郁達夫等人寫作自傳的情形來看,這些也不妨看作自傳的章節(jié)。我們不僅可以從中了解到梅娘的人生經歷,又能夠真切觸摸到梅娘內心情感的波動,感悟到她一貫關注理想、女性、愛情、戰(zhàn)爭、和平、政治等問題的姿態(tài)、立場和看法,意外地窺見在情緒激動或是不經意間掀動的個人情感中最為隱秘的一角……無論順境逆境,梅娘始終不曾脫離她所置身其間的特定而具體的時代政治和文化背景,在有所限制的言說環(huán)境中,能以她獨特的風格暢言女性的心聲,抒寫心中的不平和憤慨。
雖然梅娘說她“不諱言,親情的斷裂對她的打擊之深”[ 6 ] 265,但她從不“廉價地叫賣痛苦的過去”。她說“如果以為受過苦、蒙過難就有了寫回憶錄的‘家底,怕也寫不出什么感人的東西來”[ 6 ] 240,那樣做,只能表現出“心靈的殘缺”[ 6 ] 181,是“作繭自縛”。她說“人就是不斷向社會挑戰(zhàn)又不斷與社會妥協的一生?!保?6 ] 265一直以來,外國人很難理解中國知識分子遭受磨難的必然性與殘酷性,國內不少年輕人對以往的歷史也同樣缺乏了解和體認,對此,梅娘認為“只有把這個歷史的必然融合在個人的命運之中,才能塑出這個世紀的中國雕像”,“真能寫出自身承受的時代的原罪,從中悟出為人之道”[ 6 ] 240。在談到目前的傳記作品時,梅娘認為丁言昭的《蕭紅傳》寫的比較好,因為她“能夠抓住當時的時代精神”[ 7 ]。確實如此,脫離了時代,沒有當時的場景,我們將失去理解作家的基點。同時,梅娘還強調,在瑣瑣碎碎的生命流程中,“寫出自己的情感”,“能有自己的靈魂才行”[ 6 ] 225。這樣的識見無疑是極為深刻透辟的。20世紀現代傳記大師,德語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這樣說過“只有經過光明與黑暗、和平與戰(zhàn)爭、興盛與衰敗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過?!保?7 ] 170梅娘站在“地震”發(fā)生最劇烈的中央——偽滿洲國新京長春、華北淪陷區(qū)中心北平、新中國首都北京——經歷了超越一個女性的身心所能承受的所有事件、災難和考驗,她真正的生活過了。她豐富而深刻的感情和她的身世存在著密切的聯系,倘使我們不了解她的時代和身世,我們則無法更好地理解她的性格、氣質、思想、情趣和作品。梅娘以其97個年輪的苦樂悲歡見證著民族、國家的歷史,正是那樣的時代成就了這樣一個人。所以,梅娘一再強調人與之所經歷的那段特定的歷史難解難分、榮辱與共的關系,她說“這些歷史上的瑣碎,是我們生在淪陷區(qū)青年的不幸,酸甜苦辣的況味只有自理了,你能責問蒼天嗎?”“我們沉重的歷史,中華兒女都必須背負”,而且她深信“悲慘的現實,一定會翻為歷史”[ 6 ] 180-192?!耙磺卸家呀涍^去了,咱們向前看”( 1 ),是梅娘常說的一句話?!鞍阉诺綍r代里去”[ 8 ] 3、“賦予人的神魂”[ 6 ] 240,正是傳記文學塑造人物的首要前提和精髓,梅娘以她幾十年為文的經驗深深地體悟到了這一關鍵所在,可說是慧自心生。正因如此,作為成名數十年的作家,梅娘對傳記作者的要求也相對較高。筆者曾與梅娘探討過這個問題,她說“寫傳的人得有點兒人情味兒,特別客觀的、什么都講理的人,寫出傳來也會干巴巴的”。同時,她還要求傳記作者能夠熟悉并準確把握傳主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要占有較為豐富的資料( 1 ),等等。更值得注意的是,梅娘在世時也不愿意讓別人給她寫傳,她說“蓋棺論定,我還沒蓋棺,無從論‘定?!保?6 ] 290她覺得只要自己“活得坦蕩蕩”就足夠了 ( 1 )。
其次是一些客觀因素的影響。這里既有資料方面的限制,又有不同傳記作者的寫作習慣、出于對傳主子女及相關人士健在等多方面牽涉的考慮。同時,來自圖書市場方面的顧慮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
雖然我們常在一些訪談乃至文章中看到有欲為梅娘立傳之人,但據筆者了解,正式向梅娘提出或付諸實施的恐怕只有梅娘女兒柳青牽頭、由張泉、侯建飛、陳言共同組成的口述史四人組,曾表達過“最想寫的就是梅娘傳”的作家丁言昭[ 9 ]雖然從上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既已留心搜集有關梅娘的資料[ 10 ],并與梅娘有著較為頻繁的書信往來,但并沒有向梅娘正式提出過自己的想法。這一方面可能是資料搜集的難度較大,寫作時機還不成熟。如前所述,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敵”“偽”時期的絕大多數文字材料都紛紛被銷毀或封存,能夠幫助傳記作者還原歷史語境的資料找起來確實存在很大的難度,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不僅梅娘,其他被長期淹沒的作家也同樣存在這個問題。另一方面,或許有人已經著手寫作梅娘傳,只是并未向傳主本人提起,這也是很正常的治學思路。從中外傳記寫作的具體情形來看,傳記作者未必都是取得傳主同意與認可的,《金庸傳》作者傅國涌就是一個例證。寫過傳記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經驗:與傳主及其家屬打交道雖然有時也是令人愉快的,但總體上講是一件頗費腦筋甚至有傷感情的事,搞不好就要陷入到家庭乃至情感糾紛之中。為客觀清凈故,有的傳記作家寧愿從材料或對傳主周邊人物的訪談中尋出人物活動的動機,發(fā)現人物的個性。這樣雖然犧牲了在真實生活中了解傳主的機會,對傳主日常生活中的細事不夠洞悉,但卻能夠避免一些感情因素的影響,其探索傳主內心活動的努力也許會因此而具有較大的客觀性。
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傳主某些時段的特殊經歷及后人與相關人士健在等客觀事實。由于政治背景、立場觀念等難以擺脫的時代屬性及傳主人際網絡的龐大繁復,一部成功的傳記必定會涉及廣泛,閱讀傳記的讀者很難像閱讀小說那樣輕松地從人物的生活際遇和情感起落中解脫出來,因為傳主是一個真實的客觀存在,讀者在閱讀中自然會喚起某種情緒,從而失去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對此,胡適是最為反感的,他一再說“傳記的最重要條件是紀實傳真,而我們中國的文人卻最缺乏說老實話的習慣。對于政治有忌諱,對于時人有忌諱,對于死者本人也有忌諱?!保?11 ] 203這種種“忌諱”幾十年過去了,仍未見有本質性的改變。起初,梅娘義子侯健飛主要是出于寫傳的目的結識梅娘的,但后來接觸多了,熟了,心情也變了,他說“想請她寫傳記的念頭開始讓我自責。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功利了?工作與情感哪個應排在第一位?”這也是一種情況。在梅娘的生命歷程中,曾屢遭惡運襲擊,生存舉步維艱,感情一再跌落谷底,靈魂在無數次掙扎搏斗中傷痕累累。侯健飛是個“很容易動情”的人[ 12 ] 33-40,自然會設身處地的為梅娘設想,不愿打擾梅娘已經平靜的心,無論如何,對梅娘來說,回憶往事都是極其痛苦的情感歷程,沖擊是在所難免的。于是,他甘愿放棄初衷,只與梅娘母子相處。我想,這既是緣分使然,也是梅娘老而愈烈的人格魅力使然。但對傳記寫作而言,不能不說是令人遺憾的。當然,對此我們還可以期待于未來。
在學術氛圍趨近自由的環(huán)境下,市場作為“調節(jié)的神經”是傳記作者不得不顧及的又一個重要因素。大陸最早編選《張愛玲文集》的金宏達2002年說起該書的出版情況時,是這樣描述的:十年前“出版方惟恐銷路不好,還猶豫再三,未曾想不旋踵間,此書大紅大紫,暢銷一時。”[ 13 ] 184在《梅娘小說散文集》出版五年后,梅娘也頗有感慨地說“那本梅娘選集,可以說是我向新社會的申述。當時無論是選編者張泉還是我自己,完完全全是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情,不知道社會肯不肯接納它。”[ 6 ] 190無論金宏達,還是梅娘,他們這些事后發(fā)自肺腑的表達正中問題的關鍵,大環(huán)境雖然放開了,但圖書的命運由市場來決定的鐵律既公正又無情,是誰也無法漠視的。梅娘作為六七十年前走紅的作家,今天是否仍能像當年那樣或者說像張愛玲那樣吸引眾多關注的目光,始終是個未知數,而這個未知數卻又是至關重要的變量。在這種情況下,學術膽識、市場眼光、行動魄力對梅娘傳記作者而言占據著絕對的分量,因為傳主的選擇是決定一部傳記能否成功的首要因素。
還有一點也同樣重要,即作為一個傳記作家,在許多方面一定要高于傳主,否則,勢必無法透徹分析、真正把握傳主的內心世界。無疑,梅娘是善良、博愛、潑辣、有正義感的作家,但同時她也是一個內心充滿矛盾的、有著復雜心路歷程的老人。“要透徹了解并理解梅娘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14 ] 250。如柳青所言,“從時代的視角去審視,去搞清歷史本相,要搜集資料,再加梳理,非小力而能達?!保?15 ] 265復雜的時局與坎坷的境遇猶如厚重的帷幕使得后來者難以真正走進梅娘的內心世界,她身上永遠有后來者回答不了的問題。這無疑對其傳記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集中凸顯出傳記作家史德、史學、史識、史才等史家四長的重要。作為傳記作者首先要弄清“一部好的傳記應該包含對這樣一些問題的研究和探討:傳記主人公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對人類的主要貢獻和功業(yè)在何處;他是怎樣形成這樣的人物的,他成長的時代、社會、家庭的背景是什么,他的教養(yǎng)、經歷是怎樣的;傳主性格的豐富多面性,在各種性格因素的交戰(zhàn)和沖突中,在一定時期內占主導地位的是其性格的哪一方面;涉及傳主的歷史事件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內在規(guī)律是什么?!保?16 ]梅娘的性格與信念在歷經97個年頭后,很難說不會有質的變化,作為一個激情作家,其情感經歷同樣是引人矚目的。對此,沒有理清線索即貿然下筆或對傳主的某些經歷與事實有所偏袒,“以為通過減少一個英雄人物身上荒謬可笑的成分,省略他在感情脆弱時所寫的情書,否認他的相貌及信仰會發(fā)生變化,就能夠使這個人物的性格趨于完善,那么,他無異于在詆毀、歪曲、或概而言之,在貶低其傳主。”[ 17 ]不具備一個史家的條件和素養(yǎng),夸大、附會、武斷、包辦、為傳統思想或是自己的成見所蔽,寫出的傳記只能是人物的記錄,是傳主左趨右步的記錄,根本無法說清他/她何以向左走及向左走有何價值,將失去傳主的神髓。這應該也是梅娘在沒有物色到合適人選的情況下,不愿意別人為她寫傳的理由之一。
二、口述整理與他傳相結合
梅娘傳記闕失并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回顧淪陷區(qū)文學研究和梅娘的人生歷程,通過對梅娘無傳原因的分析,我們得到了兩點有益的啟示。
其一,重視像梅娘這樣的傳主。2000年《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大系》的出版標志著淪陷區(qū)文學研究已完成了它的初創(chuàng)階段,“彌補前一階段研究中的粗疏與空白之處,加強其總體的宏觀研究”并向縱深發(fā)展是它下一階段的主要任務。而“淪陷區(qū)文學語境的研究”“淪陷區(qū)作家心態(tài)的研究”“淪陷區(qū)文學特征的研究”等尤顯重要[ 18 ] 前言9。作家傳記寫作與文學語境、作家心態(tài)及文學特征的研究聯系至為緊密,無論從文學史角度還是從傳記寫作角度考慮,重視像梅娘這樣的傳主都是迫在眉睫的工作。梅娘雖出生成長于文化相對落后的北方,但作為富家女,梅娘自幼就得到了既古又洋的文化教養(yǎng)。不幸的是她早熟的文學天賦、留學日本的個人經歷及生活于淪陷區(qū)的政治文化背景等因素使她成為一個既有知識分子共性的遭遇、又有個體際遇的“這一個”,成為一代淪陷區(qū)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的代表。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寫作對于淪陷區(qū)的作家具有解決‘精神的饑餓和物質的需求的雙重意義”[ 19 ] 總序9,淪陷區(qū)作家所置身其中的“只許堆笑顏不準做哭臉,只許發(fā)贊聲不準泄嘆息”,“許多要說的話不能明露,許多想做的事不能做出來”,“既不許讀書又不準思考”,“連買《辭源》都犯罪”的嚴酷的異族統治的特殊環(huán)境,使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籠罩在重重迷霧之中,形成隱晦的乃至言不由衷的特殊風格。對于這種語境及文學創(chuàng)作情形和當時作家的心態(tài),梅娘等作家作為“過來人”是最有發(fā)言權的。在文字記錄的史料之外,活的史料的搜集對于淪陷區(qū)文學研究來說有著更為重大的意義。因為文字史料與過去發(fā)生的史事之間是有相當大的距離的。我們可將其表示為:史事→記錄了的史料→傳世史料→個人所見史料,這里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存在都意味著對史事的巨大的篩選,由此我們不難推測,研究者個人所見的史料相對于傳世史料來說是極其有限的,而傳世史料相對于最初記錄下來的史料而言同樣是非常有限的,距離曾經發(fā)生的史事的總量更其遙遠?!暗蜌鈮骸钡臅r代氛圍雖然通過曲折的語言方式有所透露,作家一己的心態(tài)通過作品亦會有或多或少的投射,梅娘等當事人對過往歷史和文壇局勢的回憶,對研究者來說無疑是一種較為直接的感受。以我們對歷史的后見之明,不難看出梅娘等人的經歷會像鏡子一樣真實的反射出歷史幽暗的角落??梢哉f,對梅娘一代作家的重視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那段有失尊嚴的歷史的正視,是對成長于三重壓抑之下的女性人格的尊重,是對淪陷區(qū)文學歷史及現實意義和藝術成就的認同,也是為作家傳記輸入新鮮血液的需要。
其二,口述整理與他傳相結合。簡單地說,口述歷史就是指口頭的、有聲音的歷史,它是對人們的特殊回憶和生活經歷的一種記錄。對理解過去和今天以及保存即將逝去的聲音來說,口述歷史是一種非常理想的方法?,F代口述史學始于1948年,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室的建立為標志。可以這樣概括:現代口述史學發(fā)端于20世紀中葉的美國,興起于20世紀60-70年代的加拿大和英國,20世紀80-90年代逐步流行于世界各地。中國的口述史學也于20世紀80年代進入了與國際接軌的新的發(fā)展階段[ 20 ] 228-256。此后,口述史的方法被廣泛應用于歷史及其他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有學者認為“來自人類感知的每一種歷史資料來源都是主觀的,但是只有口頭資料來源容許我們向這一主觀性提出挑戰(zhàn):去拆開一層層記憶,向后挖掘到記憶的深處,希望達到隱藏的真理。”[ 21 ] 184正因如此,口述自傳便應運而生,成為傳記文學中的一個嶄新門類。顧名思義,口述自傳即傳主口頭敘述其生平事跡,由他人筆錄或錄音,然后整理修改而成的自傳作品,是口述者與撰寫者相互配合雙向進展的結果。它能在平實的敘述中直接而真實地反映傳主對人生的感受和思考,并通過不斷的問答直指傳主靈魂的深處,實現歷史與現實的對話。較早出現的口述類人物傳記有《北京人:一百個普通人的自述》(1986)、《中國最后一個“皇妃”——李玉琴自述》(1989)、《一百人的十年》(1991)等,上個世紀90年代末北京大學出版社、遼寧教育出版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等相繼推出了“口述傳記叢書”“世紀老人的話”“口述自傳系列叢書”等,年逾古稀的現代作家成為眾多出版社與學者共同關注的焦點人物,已出版的有《浩然口述自傳》《蕭乾口述自傳》《舒蕪口述自傳》等??谑鲎詡饕云洹皻v史見證人”直接發(fā)言的姿態(tài)彰顯出蓬勃的生命力,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大有方興未艾之勢。
表面上,自述生平,是人人具有的權利;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均可寫作并出版?zhèn)饔?自傳??蓪嶋H上,傳記/自傳是一種“最不平等”的文體。傳主的功名業(yè)績,對傳記/自傳的價值認定及傳播范圍,均起著決定性作用。胡適勸其寫作自傳的,都是“做過一番事業(yè)的人”[ 22 ] 3;梁啟超講的更明白,“自撰譜譜中主人若果屬偉大人物,則其價值誠不可量?!保?23 ] 326淪陷區(qū)作家因其不同尋常的政治人生遭際使得無論社會還是個人對他們的價值認同均存在一定的偏差。知名度不高恐怕是造成他們既不愿寫作自傳也不愿別人為自己立傳的潛意識之一?,F狀與處境的徹底改變需要時間,但“時不我待”的自然規(guī)律卻是鐵面無情的。鑒于尚未普及的淪陷區(qū)文學研究所帶來的閱讀市場極為有限,加之梅娘本人對傳記作者的要求又比較高,其傳記/自傳寫作時機尚未成熟。于是,“自2011年11月中旬的某一天起,以梅娘和香港黃氏姐妹通信集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為契機,梅娘的女兒柳青把張泉老師、侯建飛和我召集在一起,想就梅娘口述史和《梅娘文集》的出版工作做點什么。我們約定每周與梅娘對談一次,訪談中各自做口述記錄。”[ 4 ]由于“口述史證據總能夠很自然地把主體和客體聯系起來”,“通過勾畫個人的生活經歷,將經濟、階級、性以及年齡結構的總體體系與個人性格的發(fā)展這兩個方面連結起來”,可以“引導我們把公共世界和私人世界聯系在一起”[ 21 ] 322,筆者認為不妨將已有的梅娘口述生平核實、整理后出版,這樣既保留了梅娘珍貴的個人記憶,又有助于我們對淪陷區(qū)特定的文學語境及作家特殊心態(tài)的理解,為把握淪陷區(qū)文學特征提供宏觀的時代背景資料。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在自傳中說過:“你永遠不可能通過書本就能了解到一個民族或一座城市最深、最隱蔽的本質,即使你整天四處閑逛也無濟于事,唯有通過她最優(yōu)秀的人物?!保?7 ] 127-128口述自傳以訪談的方式,通過受訪者的回憶和描述去接近一個時代的靈魂,從而觸及情感的源泉,提供接近淪陷區(qū)真實歷史的契機,它有利于訪問者將作家的經歷同時代的變遷糅合起來敘述,從而直接進入受訪者的內心世界,寫出置于巨大的時代洪流之中個人的思想、性格及變化,寫出大時代映照下作家作品的淵源、特征及變化,這些正是目前淪陷區(qū)文學研究及作家傳記寫作中最為急迫的任務。
自古以來,人生而有異,有些人的一生幸福、平靜、安逸、和諧,人生就像走過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而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注定了要過一種傳奇式的生活,要經歷世事滄桑,要感受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苦大難。梅娘顯然屬于后者。梅娘是長壽作家,又是走過傳奇般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路的潛在傳主,其傳記形式應該不拘一格,精彩紛呈。既可以有全傳、評傳類涉及梅娘全部生平、創(chuàng)作的大部頭傳記,也可以有出自家人晚輩視角的母親/外婆的一生或某一階段的小傳。如前所述,陳言于2011年著手準備《梅娘評傳》,2016年出版專著《忽值山河改》,雖然該書有半數以上的篇幅談及梅娘,但重點聚焦于對淪陷區(qū)文學討論,所以筆者還是更期待她的單行本《梅娘評傳》。同樣,作為四人組成員,淪陷區(qū)文學研究專家張泉也掌握著豐富的資料,或許他已著手梅娘的階段性傳記或評傳的寫作。與梅娘相處最長的女兒柳青、義子侯建飛、乃至梅娘的外孫女等均可以親人視角為梅娘寫傳。其他如依然健在的運動中的難友也可以為某一階段的梅娘畫像,更不要說寫過多本女作家傳記的丁言昭了,她善于發(fā)現新角度塑造別具一格的傳主形象。
曾用年輕的筆和心,訴說人間的不平和沉淪的痛苦,探索居住在異國、生長在殖民地的青年的路的梅娘,其人生經歷與作品相對而言均具一定的代表性,而其尚無傳記問世的狀況也同樣具有代表性,我們在這里探討梅娘傳記的闕失,實際上是在分析一種現象,冀望于那些被遺忘被埋沒的還會重新被人記憶起來,發(fā)掘出來,將欲說還休的歷史誤解與壓抑化為隨風而逝的塵埃,讓歷史的符號再度擁有原初恣肆怒放的生命律動。正如張泉所言:“并不是所有的歷史實體都是記憶的重點”,相信不久的將來,多面立體的梅娘形象會出現在學者、家人、朋友的筆下,讓讀者于其中“發(fā)現一些‘記憶所系之處——區(qū)域/社群的象征性遺產?!保?24 ] 232
注釋:
(1)2005年8月2日,筆者訪問梅娘的談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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