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麗
一
秋日,一個人坐在院子看著對面的山,山?jīng)]有名字,村人叫它“房背后”。在村子的背后,我無數(shù)次進(jìn)山。很多人也進(jìn)山,找水、找燃料,以及其它目的。山里有樹,還有很多的動植物生長。山腳有個叫“脈處立”的小村莊,村前是羊街河,河前214國道一路延伸向遠(yuǎn)方。
此刻我坐的位置,能看到村子的一個側(cè)面,一間小洋樓四周的土地和核桃樹,還有一塊土地上,一男一女在砍苞谷桿,砍了的苞谷桿被兩人一前一后抱到地埂上堆放好。湛藍(lán)的天空高而遠(yuǎn),光影一層層滲透到大地,大地一片遼遠(yuǎn)。
對面山腳下的那塊荒地,亂石叢雜,土質(zhì)堅硬,石塊堅固,鋤頭已無法再挖一鋤。父親專門到三爺家借來一輛旋耕機(jī),試著用機(jī)器來開墾這塊荒地。父親開了20幾年的汽車,旋耕機(jī)是第一次開。他的樣子很笨拙,不大的地,用了整整一個下午。
在開墾的土地上,父親和母親種了紅花,等他們種完一塊地回家,已是黃昏。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和我說,村里人遇到種紅花的他們,很誠懇地說,就種一塊紅花,采不了多少錢呀。
我開玩笑和母親說,村里人是不是覺得我們一家瘋了,沒事做去種一塊紅花。
母親聽了哈哈大笑。
父親抽著手里的煙,一句話沒說。他是農(nóng)民,可做為農(nóng)民的他,土地又少得可憐,家里的土地本上,土地面積2.4畝。填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也沒有真正的量過我們家的地。從我記事起,家里就有三塊地,其中的兩塊還因距離太遠(yuǎn),路太難走的原因,荒廢多年。
村里人或許不能理解父親,在他們看來種一塊紅花是沒有價值的,不僅沒有價值,還要付出勞動。太陽下,父親戴著草帽,穿著藍(lán)灰條紋襯衣,深灰色褲子,黃膠鞋,雙手扶著旋耕機(jī)的扶手駕駛這輛不聽話的機(jī)器,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和臉。母親蹲在地上撿拾石頭,把一塊塊固執(zhí)的石頭裝進(jìn)糞箕,一糞箕一糞箕挎在腰間把它從地里抬出。陽光下的母親,條紋襯衣濕了一片。他們這樣辛苦,只為種一塊紅花。紅花種下還要打藥、鋤草、采摘,接著就都是一連串的勞作,要做個真正的農(nóng)民哪是件容易的事。
這不,種完紅花,母親就找到村里的四姑奶,和她借打藥桶,四姑奶看看只是一塊小地,二話不說,直接給我家的紅花地打了藥,叫母親不用管。如此一小塊地,在種地的村人眼中就是件簡單的小事,順手便把我家的地打了藥。母親望著這片剛種好的紅花,或許早已想到它的命運,等紅花開了,估計就給幫忙打藥的四姑奶,或是給借來旋耕機(jī)的三爺家,而父親執(zhí)意要種地,多半是不愿意地荒著,一塊地荒的時間越長就會徹底失去價值和生命,最后被村人遺忘,被這個世界遺忘。這是多么殘酷的事,父親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父親也早想到紅花的命運,等紅花開了,就讓村人去采摘,這是父親和母親不用說就達(dá)成的共識。
對于村人來說,借旋耕機(jī)、幫忙打藥都是順手的事,進(jìn)入農(nóng)忙時節(jié),大地上都是人家忙碌的身影,砍苞谷桿的、種地的,所有人都在搶著時令把種子種下。一股青煙從大地的另外一邊飄來,是人家燒地埂的青煙,煙很濃很香,我們坐在院子里就聞到它的味道,清逸、芳香、甘甜。
望著青煙升起的大地,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莫名的歡喜,這是土地最原始的模樣,那一瞬間,我似乎理解父親執(zhí)意要種塊紅花的決心,父親那代人經(jīng)歷過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的艱苦歲月,和父親同輩的有文化,上過高中的人多數(shù)都離開了農(nóng)村,只有初中文化的父親卻一輩子留在了農(nóng)村。
年輕時父親做過茶廠工、在供銷社當(dāng)過售貨員、跑過運輸,卻沒有真正離開過農(nóng)村,他的身份還是農(nóng)民,當(dāng)年齡到了不能再跑運輸后,父親像失去生活的重心,找回一塊地,開墾、播種,才能讓父親獲得身體和精神上的歸宿。
之前,父親就在家門外開墾出一塊閑置的空地,種了蠶豆,再跑到他的二妹家要來菜秧,夾種在蠶豆地里。
“蕎三麥六豆十二”,(意思是蕎種下去三天就出,麥子要六天,豆子需要十二天)父親常對我們說這句話,說這句話時一定還要加句,老人說過的話一點沒有得丟。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昨天那些砍掉苞谷桿的地已經(jīng)種上新的種子,父親在我身旁說道:“再三四天,這些地就種完了?!备赣H的話像某種預(yù)言,父親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他知道節(jié)令。
二
在太陽要完全落山前,村莊很清涼,遠(yuǎn)近的山巒、大地浸在青色的薄霧里,和水墨畫一樣美。院子里曬的核桃、辣椒、玉米,浸在蒸騰的熱氣里,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桌子上擺放的素炒白蕓豆,圓鼓鼓的,豆香的炸裂和著大蒜的香氣,讓人毫無抵抗力。墨綠色的虎皮青椒,翻烤過的那股子辣味,噴香無比,青翠的涼拌薄荷、煮香菜,吃起來薄荷的味道是那種濃郁的纏綿,香菜的味道是那種清風(fēng)般的詩意。
我問母親,香菜哪里摘的?
母親說,你小叔家。
小叔家房子背后有一溝水,就能摘香菜。只要有水的地方香菜就能生長。
記得我小時候吃的香菜,都是從羊街河畔摘來,那時羊街河水量很大,河邊長滿香菜,村里人常把采摘來的香菜洗凈,扎成小把小把的拿去街上賣。我家也是隔上一段時間,母親就會去河邊找香菜,用來煮湯,母親常說,煮香菜的湯一定要用肉湯,不用肉湯煮的香菜吃了寡,身體沒力氣,干活沒力氣。
這么多年過去,羊街河畔的香菜,年年都長。這些年村莊發(fā)生了很多事,河的兩岸建了很多新房,有的地方重新修了河堤,河道變窄變小,很多老人離世,都說植物和人一樣通靈性,能感知這世間的冷暖,作為一棵雜草,我想你一定知道村莊的變化,知道村里人的悲歡。
在過去生活條件匱乏的時候,河邊的香菜常常是采摘了,才發(fā)芽幾天又被摘走,一部分摘來吃,一部分摘了當(dāng)豬草,香菜的生長永遠(yuǎn)趕不上人們的需求。30多年間,那樣的生活方式已發(fā)生改變,今天,生長在河邊的香菜到開花都沒人采摘,沒人再把香菜當(dāng)豬草,它像在村中消失了一樣,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的味蕾也忘記了香菜的味道。父親小時候經(jīng)常吃香菜吃怕了,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香菜也消失在我家的飯桌上。
最近幾年,香菜又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家的飯桌,父親的胃再次接受那份寡淡,母親也一樣。比起父母,我和妹妹一直能接受香菜,幾天幾個月吃次,饑餓、吃不飽飯的年代像從沒發(fā)生過一樣。
這個季節(jié),太陽下山,天色就黑了。一鍋香菜也被很快吃得精光,就連6歲的侄兒也大口吃著香菜,想想現(xiàn)在的小孩對吃菜這件事多挑剔,可見香菜有很大的魔力。在家的6天時間,母親和妹妹去小叔家摘了兩次香菜,一共吃了三頓。
夜色中的山脈、村莊、公路、河流,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人們的目光久久定格在它們身上,離不開。見山見自己,讓人心安,大自然就有這種神秘力量。
記起白天的時候,頭頂有一群鳥飛過,我問父親村里現(xiàn)在怎有這些鳥,父親說年年都有呀,這些鳥兒是來我們這里過冬的。冬天過完,就會飛回西伯利亞,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村里人把這些鳥叫“黃鷺鷥”,之前我在很多地方看過白鷺鷥,那是在大片的田野上,稻谷飄香,潔白的鷺鷥或站在田埂上東張西望,或一會在田埂上走來走去,它們是大地深處的精靈。此刻,沒有田野,家里的山很高,土地都在坡上。香菜長滿心里。
三
每次回老家,第一時間就是去看爺爺奶奶,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有十年之久。
這些年爺爺奶奶兩個人一直單獨生活,他們住的是老房子。經(jīng)歷幾次翻蓋維修的房子,如今只剩下一間正房,半間耳房,一堵圍墻,一座木門。老屋雖然老舊,卻也干凈整潔,門前,爺爺和奶奶種了月季、菊花,青菜、南瓜。住起來是個舒服安靜的小院。爺爺常年靠做小生意趕山街掙錢。相守一輩子的人,即使住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也無所謂太多的煩惱吧。爺爺做的是收破爛的生意,早些年他走村串巷的收塑料瓶、紙板紙箱、頭發(fā)、豬毛,什么破爛都收,把收到的物品挑回家,經(jīng)過重新整理收納,爺爺再拿到街上賣,做這個生意很辛苦,但收入還比較可觀。
就這樣,爺爺做這個生意將近20多年。后來,隨著歲數(shù)的增長,爺爺只收一些輕便的物品。這次見到爺爺覺得他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臉色發(fā)黑,耳朵也背了很多,奶奶的眼睛因為做過一次手術(shù)后,視力就明顯下降。
看著爺爺和奶奶,我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爺爺問著我工作上的事,奶奶問著我感情的事,我順口回答著他們。我們都沒有碰及那個尖銳的話題,我知道我說的話爺爺奶奶不會采納,爺爺奶奶也不會和我說他們真正的想法。父親他們?nèi)值軒状紊塘慷紱]有解決,爺爺奶奶還是沒有明確的態(tài)度。這里面有爺爺奶奶的固執(zhí),也有父親和兩個叔叔的堅持。
不是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們家也一樣。父親他們姊妹六個,三個姑娘早出嫁,三兄弟早分家,爺爺奶奶一直單獨住,幾年過來,隨著歲數(shù)增加,疼病多,各種矛盾也就多起來,兄弟三個也鬧過幾次矛盾。這真是個頭疼的問題。我想父輩的問題他們自己會解決好。此刻,我只想爺爺奶奶身體健康。
爺爺奶奶老去的荒蕪,以及所帶來的荒蕪感,滲透到我們的生活,曾經(jīng)明睿健朗的爺爺奶奶,身體在一點點慢慢變老,挺拔的身材逐漸傾向彎曲,靈敏的聽力逐漸下降,靈便的手腳逐漸木訥,衰老還在一天天加劇,我不忍直視他們的眼睛,害怕不爭氣的流淚,害怕建立起的高墻崩塌,我獨自說著一些話,連空氣里也都透著一股衰老的氣息。
現(xiàn)在,我只想逃進(jìn)文學(xué)里,在那里面對衰老的過程,可我知道文學(xué)也來自生活。相愛的兩個人,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場合什么地點都不愿分開,哪怕住在簡單的老房子里,吃著簡單的飯菜也很幸福。
此刻一群黃鷺鷥飛過屋頂,父親說過這是一種歸家的鳥,每年都回來。又讓人想起了其他的一些事。
四
寒露前后,天氣變涼,平日里喜歡打牌、喝茶的地方,現(xiàn)在已無人光顧,每家忙著收莊稼,種莊稼。
早晨起來,父親在打掃院子的衛(wèi)生,母親在廚房里忙著做早飯,侄兒在院子里騎著踏板車。
今天的早飯,母親給我們煎了荷包蛋。
母親說,雞蛋是隔壁的誰誰大早上送來的,一塊五一個,土雞蛋,非常新鮮。
吃過早飯,一個女人帶著小孫女來找侄兒玩。
女人小聲地和父母說話,說昨晚村子里發(fā)生一件可怕的事。大概凌晨兩點左右,警車紅閃閃的燈光,帶著手電筒到處翻找東西的人,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女人說,看到那場景,把自己嚇?biāo)懒?,說還第一次看到深更半夜有警車停在村口,看到有人打著電筒前前后后翻找東西,還聽到一個母親對兒子歇斯底里的追問,兒呀,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做了什么壞事,兒子只是不停地對那個母親說,趕快去睡覺,自己做事自己當(dāng)。
女人說,最后,警車把那個男人帶走了。
母親聽著女人的話,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紛紛猜測男人犯了什么錯,擔(dān)心男人的安危。
平日里男人很熱心,村里人家辦事會幫忙,對老人小孩也很孝順。一家人也勤快,家里養(yǎng)了很多牲口,逢年過節(jié)村里人都喜歡和他家買雞鴨,真不能理解發(fā)生這樣的事。
是呀,沒有人知道那晚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所有人都知道,是人就會犯錯,重要的是一個人要能面對自己的錯誤,改正錯誤。很多年前,村子里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后來,犯錯的人回到村莊,村莊接納了他們,村莊里的人接納了他們。我們都相信男人會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改掉自己的錯誤,有一天他會回家,回到村子。我又想起那群黃鷺鷥。
明天早晨起來,房背后山依舊安靜,羊街河水依舊流淌,脈處立村的人們依舊忙著耕種,而我,又將踏上遠(yuǎn)方的路,去找尋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