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文
北京同事心血來潮,想吃上海菜,在網絡上挑了幾家飯店,讓我推薦哪家的好。我看了,皆是評價極高的餐廳,其中還有上榜“黑珍珠”的。不過說實話,在美國待了四年,來北京也快七年的光景,我還真是一家開在外地的上海菜餐館都未曾光顧過,給不了她建議,我跟她說?:“若要好吃,這些餐廳應該都不錯,但要吃‘上海味道,不如下次來我家,我親自下廚給你做幾道?!?/p>
我說的味道自然不是食物本身的口味,而是一座城市反映在菜品上的時間、人情和記憶的積累。所謂一飲一啄,無非是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眷戀。人在異地漂泊時,對故土食物突如其來的想念總是強烈而堅定的,那一刻,當地再好的家鄉(xiāng)風味的餐廳也填補不了內心缺口,唯有自己動手,方能讓味蕾和心境獲得滿足。記得當年剛到美國紐約,有天深夜跟老公回憶起過去校門口賣的糍飯團,第二天我便坐地鐵從曼哈頓的中城跑到唐人街的華人超市里買齊所有食材,還拎了一大桶油回來,到家后自習揉面和炸油條,整個過程勞累繁復,但當我倆最終吃上那口記掛已久的味道時,一切努力都變得值得。
某年春節(jié),中學同學陸小姐邀請在紐約的幾位上外附中老同學到她家里吃年夜飯,彼時她的父母和外婆正好來美國看望她,那日大家逸興遄飛,同學們對她外婆做的一鍋羅宋湯尤其贊不絕口。紐約飄雪的冬日里,一碗酸甜馥郁的濃湯下肚,那份久違而又遙遠的家鄉(xiāng)味道瞬間涌上心頭。
于我而言,記憶中的上海味道都停留在青春時代以前,深情回顧,皆無過分華美的包裝,卻處處彰顯著親情的溫暖和市井之樂。
兒時我經常陪母親去南京西路的華安做頭發(fā)和美容,為了獎勵我那漫長的陪伴和等待,結束后她會帶我去云南路的“鮮得來”吃一份排骨年糕。
念小學時,我家住在普陀區(qū)的石泉路上,馬路對面就是“四如春食府”,每到盛夏暑月,胃口不佳,父親就從那里打包帶回些冷面。后來讀了《繁花》,發(fā)現阿寶心中封神的冷面館也是這家。
到了寒風凜冽的冬日,父親則會帶我們輾轉到真如古鎮(zhèn)上的羊肉館里,給每人點上一碗湯清面滑的陽春面和一客紅燒羊腿肉。印象中的羊腿肉帶油帶皮,按大塊紅燒肉的方法用細繩四面捆扎住,肉香四溢,上頭還包裹著濃郁醇厚的醬汁,丟入碗中,便與湯面渾然天成。
過去我還十分迷戀“光明邨”的蔥烤鯽魚和八寶辣醬,這些年回上海短暫逗留期間,為了滿足這難以熄滅的口腹之欲,我依然會排入淮海中路上“光明邨”熟食店門口那條看不到頭的長隊中。
記?憶?里,“?杏?花?樓?”通往二樓的樓梯陡峭逼仄,嘈雜的大廳里充斥著濃油赤醬的菜香和輕盈細膩的滬語;“小楊生煎”鋪里的座位總是供不應求,好不容易坐下,卻要被迫和陌生人擠在一張桌子前“享用”焦香的生煎包和熱氣騰騰的咖喱牛肉粉絲湯,同時不僅要忍受油膩不堪的桌面、鄰座奮力擤鼻涕的聲音,還有一群站在你旁邊、虎視眈眈地用眼神催促你快速吃完讓位的人。
過去奶奶家門口賣五香茶葉蛋的年邁阿婆弓著腰,穿著襤褸的布衣和布鞋,每次經過時,都會被那口飄著五香味的鍋子吸引過去。很多年后再從那里經過,這個推車賣茶葉蛋的身影卻已不在……
讀大學那會兒,父親經常把我從校園里接出來,驅車帶我去“德興館”,給我點上一碗鱔絲和油燜筍澆頭的湯面,他自己則是叫上一份燜肉面外加一塊素雞。也會點那里的糟缽頭,清爽不膩,香氣醉人,滋味不凡。
還有過去我舅舅做的糖醋小排,在我心中一騎絕塵,他喜歡把湯汁收得很干,如此,小排色澤油亮,入口味更濃郁,肉質也有嚼勁?,F在我做糖醋小排也延續(xù)著印象里他的做法……
去年整個夏天我都在貴州的貴陽避暑,中秋前夕,一位北京友人去上海出差,特意到“光明邨”排隊買了兩盒鮮肉月餅給我寄來貴陽,說是解我鄉(xiāng)愁。其實朋友的饋贈何止于此?更是中國社會的人情物態(tài),而這也正是美食里最感動人的味道。